第五十五章 家國

字數:7746   加入書籤

A+A-


    袁菘丟失的第三日,袁藮娶親。我以父王母後病中須奉為由拒絕出席。

    倘若我是袁菘,得知此事會是何種心境?袁藮身上哪裏有父王所說一時情動為他輸氣的樣子?

    紅妝的喜轎,神氣的袁藮,還有趾高的兩部。

    紫沙的朝堂若在這般宵小手上,國何以堪?

    “他或許以為多誕子嗣便多占奪王先機。”汲岄陪我站在人群中道。

    “父王如今身體好轉,他錯失了時機。”

    “王上總有百年之日,你雖持天羅盤,必竟是女流。從前袁氏隻一位傳人,大臣們無奈尊你為儲。如今有資格成為王儲的人可是多的很。”

    “你總喜歡潑我冷水。”

    “忠言向來都是逆耳的。你還不願意來觀看,你瞧朝中大臣來了多少?這些趨炎者還分不清形勢,著實愚笨。”

    “岄公主對我倒是丹心一片啊!”

    她未理我的調侃,繼續道:“袁藮大喜,以為英雄得誌。豈知黃雀在後,他得意不了幾時。”

    “為何?”

    她避開我的問題道:“昨日拜謁王後,王後說公主心善,見不到人心險惡,想不到世間齷齪。許我利好,讓我輔公主一世江山。”

    “母後的好處再誘人,總入不了你的心!”

    汲岄一笑,“我答應王後了。”

    “你說什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看,新娘來了。”汲岄拉著我的手朝前跟著人群擠去。

    喜轎簾輕卷,袁藮探頭拉住新娘的手。突然一道利箭從轎中發出。袁藮忙一側身躲過,利箭蹭破他左麵臉皮,迅速地劃出一道血痕。圍觀的人一片嘩然。再瞧喜轎內一灘血跡,新娘早已香消玉殞。

    “這就是你說的黃雀在後?”

    “這容易猜到,兩部的張揚會引來另兩部的仇恨,明顯此時大臣間的不滿與王上無關啊。”

    退出人群後,我看著汲岄:“你這話我都聽出言不由衷之意了。”

    “是王後派的人。”她道出實情。

    “母後?”

    “王後不避我是想讓我以為自己不是外人。”

    “此事若是龍海他會知會我。依兵部之重,母後不會讓他們做這些事。刑部司太署、常署、偏署,我瞧著哪個都不像。”

    汲岄邊笑著邊搖頭,“刑部司的各位大人不都在一品王身邊嗎?不是他們!”

    “那是誰?”

    “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公主已獲利了。”

    我不語。

    “公主可有興趣陪我一程?”

    “去哪裏?”

    “十裏香坊!”

    深巷的酒坊,古色的裝潢,入眼的雅致,異域的情懷。

    “這是椋南人開的酒坊?”我開口道。

    “是我的酒坊。”她淡淡道,“故去的夫君留給我的。”

    “還有這副獸齒。”她撩起腰間那趾獸齒裝飾。

    “今天是他的忌日。”語氣依然淡淡,似在談及一個外人。

    “父兄都說我冷血怪僻,不通情理,你是不是也這樣看我?”她突問道。

    “你若真在乎別人怎樣看你,便不會活得這般孤單。”

    “除了徐姐姐,這麽多年我沒有一個朋友。外麵那些人要麽在意我是師父的學生名聲好聽,要麽覬覦我一身所學。你以為沙梁王子是貪戀美色?其實是為了師父的兵書。”

    還未等我接話,她又道:“咱們喝些酒吧!”

    我點頭。

    “我嫁給夫君未滿百日他就離世了。”小廝剛端上醇酒,她便自飲一杯。

    “聽說駙馬是重症不治?”

    “他是椋南武將之後,自小在苦寒之地受訓時染病,父王仰仗他族,便將我下嫁。新婚之夜,舊疾複發。他少時來過紫沙,喜歡這裏山水,我們二人一路尋來。買下這座酒坊,居住於此,直至他亡。”

    幾杯酒下去,她緋紅麵上泛著哀思,眼神淒怨地望著我:“我若如你有一個疼愛自己的父親,他會明知駙馬固疾不治還要我嫁嗎?上天又為何不因我愛心之眷而讓他多活幾年?我若有一個疼你愛你事事為你著想又籌謀在胸的母親,我是不是就不會這般可憐?不想嫁人還得自己千裏迢迢來求人?”

    她的心是苦的。

    “心苦又怎樣?誰會聽?”

    空蕩的酒坊彌漫著酒香,小廝們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她還在飲著,有了醉意。

    “他離去那日,在我耳邊訴說,不要為他素妝守孝,不必念著他。想嫁人時回來告訴他一聲。你說……”她抓著我的手搖晃著問道,“這世人還會有人待我像他一般嗎?”

    不知為何,我的眼前顯現出拓言的影子。

    她放下酒杯,托著腮:

    秋風蕭瑟荒野漫漫

    成群大雁結伴向南

    我心思念北方草原

    風中的額吉身影孤單

    路途遙遠萬水千山

    隔離不斷我的思念

    相聚時刻別離已難

    我用深情將你呼喚

    額吉風中的額吉

    在時光裏慢慢老去

    我在夢中看到你

    眼中有思念的淚滴

    路途遙遠萬水千山

    隔離不斷我的思念

    相聚時刻別離已難

    我用深情將你呼喚

    額吉風中的額吉

    在時光裏慢慢老去

    我在夢中看到你

    眼中有思念的淚滴

    額吉風中的額吉

    我用思念將你呼喚

    祈盼思念化作火焰

    在寒夜為你取暖

    在寒夜為你取暖

    (——歌曲《風聲的額吉》)

    ————————

    九月十九。

    袁藮大婚的第二天。

    **師出現在早朝時分。手執六省製長乞情表,內涉與一品王勾結謀位之事,且列有證據。

    滿殿震驚!

    父王閱著乞情表。

    “頒令下去,一品王禁足府內,京都所涉官員交刑部司徹查!”

    兩部官員大禍至。

    刑部司的案牘堆滿麵前,累篇罪證,牽連者眾,所涉範圍廣。如何判?

    父王臥榻之側,袁藮酣睡已久!

    父王豈會容他?

    “還在煩心?”汲岄剛入門便直言道。

    “你怎麽來了?”

    “王後有事與肖女官商量,便如你有事要找我商量。”

    “你倒通透。”

    “紫沙王也算是位明君,斷不會因袁藮一事大開殺戒。”

    “這個我自然明白,否則父王早就下手除掉兩部了。如今問題是我如何做才會明正言順地免兩部刑罰?”

    “免?為何要免?他們若謀反成功可會善待你?”

    “你這話何意?”

    “兩部有罪,兩部無罪。這無罪的兩部可曾鐵心護佑你?”

    我一愣。

    “你是國公主,隻是空有這聲名銜,手中無權無勢。如果我是朝臣,我也不會無目的擁護你。”

    “我知朝中大臣多勢利之徒。”

    “名聲是自己賺的,這權勢也是自己爭取來的。”

    “或許是我心不在這上緣故。”我解釋著。

    “你若是城東員外家的千金xiǎo jiě,就是用萬貫家財請我我也不會與你多說半句。”她忽又一笑,“你是紫沙公主,不但是百姓希望,也是我的希望。我可不會讓自己的希望成為泡影。”

    “什麽意思?”

    “汲岄此生榮華可都係在公主身上。自當鼎力襄助公主,以成大業!”

    “越發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了。”

    “我們椋南敬畏火神,以為火衍萬物。曾有一日,火神遣兩支火把到人間督察。兩隻火把中有一支沒有點燃,另一支是點燃的,發出很亮的光芒。過了不久,兩支火把回來複命。第一支火把說,整個人間都陷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覺得人世情況很糟,已經到了極點。可是第二支火把卻說無論他到哪裏總可以找到一點光明,所以他認定人世是充滿希望的。聽了兩支火把的話,火神對第一支火把說道:也許該好好地問一問自己,有多少黑暗是我們自己造成的。公主想做第幾支火把?”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我會以殺戮之。”汲岄不諱道,“所以我得個流落之境!你不同,你是紫沙希望,我想那犯案的兩部大臣中有人仍將你視為希望。袁惜!”她突然叫出我名字。聽得我一愣,她似未察覺,接著道,“希望是什麽?是漫長等待那一瞬間願望的達成,不怕長夜漫漫的煎熬,也不懼斷頭台那碗燒酒。希望是明知無望時心中還燃著的第二支火把,是光亮。你是紫沙未來之王,你願傳播黑暗還是為臣民帶去光明?”

    “我不是神,沒有你說得那麽偉大。”

    “百姓願意相信你是神!”

    汲岄感動道:“我也曾親臨諸國,卻隻有在紫沙才能感受到對統治者由衷的尊崇。不單單是因為天羅盤的原因,過往你為百姓做過的好事都化作長涓,流淌不息。你的地位在民間是無人能撼動的。如今你需要在朝堂樹威便可。”

    “汲岄,你像一位詩人,在為我歌功頌德!”

    “如果汲岄的歌功頌德能換來百姓安居樂業、國泰民安,我日日如是又有何不可?”

    我望著窗外青桐樹突然發起呆來。紫沙的氣候雖宜人,但畢竟近十月的天,秋葉已經飄落怠盡,除了高山綠鬆,再無翠色。偏我這公主殿神似的五六株青桐,蒼翠依舊,不拒時令。

    “什麽是錯,什麽是對?錯與對的概念與分別又是什麽?”我自語著。朝堂上高高在上的父王、堂下各懷心事的大臣,包括城廓中各色百姓。他們心中認為什麽是對與錯的標準,如何衡量?

    我是袁惜。袁惜認事的標準別人是否認同?袁惜看待事物的標杆是否就一定正確?

    是啊,人人都會講“勝者王侯敗者寇”,王侯將相之上是什麽?難道世上人存活的標準便是強者淩弱、勝者欺敗?這也是江山鐵律?

    沒人為我解答,包括青桐上棲息的鳳凰之子。他是神靈,不也為情所擾,敢冒大不韙,離群索居護著我體內雌鳳?尋常如我,如何挽救兩部官員?

    “這一年中,紫沙官員多曆淘沙之措,未免心驚。官員頻換,人心惶惶啊!”我不無擔憂道。

    “賞罰!”汲岄道,“家與國無論何時都不能斷了法,凡事以法為依才是正道。你是未來的王,你的一言一行,就是國策。你願為心生還是為民生?”

    “什麽意思?”

    “若為心便活得自在些,若為民便活得偉大些。”她笑望著我,大紅的長裙在微風中飄曳,仿佛預世的先知。

    “汲岄,你的千方百計,我的千辛萬苦,是否都會有回報?我們想要的回報?”

    她淺笑著,眨著美麗的眼睛:“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