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願隨君顛沛流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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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甫一出生便被母親送至山中義父義母處。山中獨居,飲食清寡,我從小是喝米糊長大的,體質也弱。我三歲時義父上山為我采摘草藥摔斷了腿,家中生計一下沒了著落,他們隻好求到母親,那一年我才第一次見到母親。”他頓了一下,又道,“便是那時我也不知她是我母親,藍沙的錦蘭公主。我隻是覺得她像一位仙女,漂亮、端莊,我隨著她的腳步、身影,咯咯地傻笑著。她第一次牽著我的手,用清香的絹帕擦去我臉上泥土,當時我覺得自己好幸福、好滿足。我跟著義母喊她夫人,追著她問‘夫人,夫人,你什麽時候再來?’可是她沒再來,隻留下兩名郎中診治我義父,義父的腿休養了近半年,這半年裏每隔十天半月,便會有人從山下送一批糧食來我家。我問義母,既然有人關照,我們為什麽不下山去住?義母說如今世道山上才安全,夫人這麽做是為了我安全。我喃喃著夫人,直想她什麽時候才能再來。夫人沒來,來的是師父,他扮作遊山的閑人,與我們相處了幾日,說我討他的喜,便做主將我與義父義母帶到紫沙邊界的一個小鎮,開始教我武功,小時候不懂,以為真是自己討喜,隻要師父來教我武功,我便緊跟著他,問長問短,師父不太言語,往往十句話中能答我一句,我便歡喜地雀躍。學到十三歲時,母親來接我,告訴我我的身世、她的身份,要我混入藍沙王子府邸,伺機接近王子,成為他的心腹,將來好助她fù chóu。在她身邊有一個人,我的弟弟,其實是藍沙王儲。原來,母親一直將他養在身邊,日日夜夜,給他母愛,給他關懷。那時我才知夫人是我娘,可我已改不了稱呼,至今仍喚她夫人。至於師父,夫人說他教授我武藝是看在我死去父親的麵子上,其實不是我討喜。沒有我的小鎮,義父母呆著也無趣,便重又回到山中生活。十三歲始,我以一身武藝成為王子貼身侍從,為他shā rén,護他周全。一年前,母親將我喚到身邊,要我來紫沙求同盟援軍,她終於動手了。”我靜靜聽他講著,講我不知的他的從前,不快樂的童年。我安靜地握住他,緊緊握著,我想用心告訴他:他不孤單,他還有我,他不討旁人的喜,卻討我的喜,這世間袁惜隻喜藍夜。他反握住我心,炙熱的手心傳來一陣顫抖,半晌,他才緩緩道,“並非我有意提及母親,今天其實是她的生辰。”

    “你是想為她賀壽?”

    月光下我雖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卻清晰地聽到他的歎息:“我做王子侍衛那一年,積攢了半年銀兩,為她挑選了一件生辰賀禮,興高采烈地跑去給她賀壽。我是從義母那裏得知母親的生辰,竊以為母親必會感動連連,誰知她瞧都沒瞧我的賀禮,隻聽聞我祝她壽辰快樂,便一巴掌打了我。”他話語裏的失意聽得我也盡是委屈。他既怕自己不討母親的喜,又不知如何能得了她的歡心,那時小小少年的他獨自一個守在仇人身邊,從不惱得不到親生母親關心愛護,且還一心遵循母命千裏借兵。難道,難道,他的親母從不想此舉有多危險?倘若知曉藍夜身份的人一紙秘信,藍夜豈有生機?藍沙王千劍萬刃不知會將他剮了幾層。我的藍夜,我可憐的藍夜,他逃離藍沙,逃離母親,仍惦念她的生辰,可那位錦蘭公主,風絕天下的她,可曾有想起過漂泊在外的親兒半分?

    “你若想念母親,我陪你回藍沙。”我小聲道。

    他半天沒言語,正在我以為他沒聽到我這番話時,他毅然道:“不回了,離開藍沙那日起就沒想過再回去。”

    “那裏畢竟是你故土。”

    “你可曾見浮萍有根?無非隨水流動。還好,老天厚待我,讓我遇到你,從此不再顛沛流離。”

    他委屈、不得意、甚至話裏的自卑都惹得我心中一陣酸楚。我在父母膝下蠻橫撒嬌時他還傻傻地喊著親母“夫人”;我在三位師父精心教授武藝精進時,他自以為討喜地哄著師父;我在紫沙大肆玩耍破壞結界時,他或許獨自一人咽著幹糧,飲著冰水在執行任務。歲月,讓我未在從前遇到他,給他安慰關懷,卻在他成年欲有所為,欲以作為引起母親注意時,走到他身邊,將他帶離他預定的生命軌道,我與他母親,他選擇了我。思及此,我益發貼近他,軟語喃喃。

    他哪裏想到我心思翻轉,隻以為我毒發難忍,順勢將我摟在懷中,認真地問道:“是哪裏不舒服了?”我忍著眼中淚,狠狠地點頭。他輕輕拍打著我後背,像哄著孩童般,“要不你咬我一口吧,弟弟心裏難過的時候就喜歡咬人,每次咬過我他都會笑。”他話一說出口,我的淚便止不住地掉下來,使著勁地往他懷裏靠。他更以為我疼痛難忍,幹脆擼起袖口,將左臂伸到我嘴邊,“給你咬。”我心中又氣又疼,氣他終不知如何疼人,不知我此時憐他心思,疼他左右不過是他人尋開心的工具,他卻從未明白過。我聽話地張嘴狠狠咬下去,他疼得“嘶嘶”地一動不動地喘著粗氣,好半天我才住嘴,抬眼,抹一把腮邊的淚,賭氣地望著他。

    他柔聲道:“可好些了。”

    “藍夜!”我心疼道。

    “什麽?”

    “從今後,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能夠再咬你。”

    “好!”

    “包括你弟弟。”

    “好。”

    “把手臂伸來我看。”

    “夜深了,快些入睡吧。”

    “我要看。”

    “隻兩排牙印,有什麽好瞧的,你以為你能咬出一朵漂亮的花?”

    我“哼哼”不由分說地拉過他左臂,卻未料正按在方才被咬之處,他抽了口氣,似未料到我咬得這麽狠,也學我細細地在月光下打量傷口。哪裏見什麽牙印,都是鮮血,正止不住地向外滲著。我沒來由地吼他道:“你是傻子啊,怎麽不躲呢?”他回我道,“是我心甘情願要你咬,為什麽要躲?”

    “會疼啊,會落疤的。”

    “又不是女兒家,留點疤算什麽?這樣也好,正好證明我是你的人了。”

    我破涕一笑。他亦一笑抱住我道:“我的小惜,笑得時候好美------”

    此際,夜也好美------

    ——————

    東方泛起白時,藍夜已喂飽馬匹,整理好所剩無幾的幾件包袱,靜靜坐在樹下等我醒來。其實他從我身邊輕躍樹下時我便已醒了,摸著身上披著的他的外袍,眼波隨他轉動,看他細心地折疊我的衣裙、輕輕地拂去散落包袱上的幾痕樹葉、小心地將馬牽到稍遠的草地上,他自然地做著,我自然地受著。隻到遠處樵夫的山歌響起,我才懶懶地欠起身子,藍夜恰此時扭頭起身伸出手來,我會意地一笑,縱身一跳,手將搭上他的手,他打趣道:“這山歌真是惱人,擾了袁xiǎo jiě的美夢。”我拉住他的手,“我餓了。”他順手遞給我一塊幹糧,“先墊墊饑,然後去前麵小鎮,找間客棧洗漱一番咱們找牙祭去。”“牙祭?”“義父的家鄉話,依著他家鄉習俗,每月初二日、十六日稱作牙祭期,家家可以喝酒吃肉。”我嗬嗬地笑著,“咱們還有餘錢?住店?還牙祭?”他不介意地一笑,“就不許小可也有幾個朋友?”

    出門在外,有朋友真好!藍夜的這個朋友,閔蜀織錦生意人焦一衣。家業雖不大,但如今我身體染毒,後有擾擾之人,能有這一片清寧之地,已是莫大福氣了,何況這位焦兄弟還找來幾位當地名醫給我治病。躺在“病榻”之上,享受著被人侍候的愜意,竟是忘記自己公主的身份,從前於這些早已司空見慣。藍夜與焦一衣又出門為我找郎中,我便又偷得半日閑,眯著眼似睡非睡地靠在床柱上。隻覺眼前人影恍惚,隱有一絲清香撲鼻而來,似是熟悉,細一思量間,頭上陸醒的聲音輕輕柔柔地傳來:“mèi mèi,好愜意啊!”猛一睜眼,果然陸醒笑語盈盈地站在床前,蘭花指點著我。心下已知我又著了她的道,隻是不知這次又中了什麽毒。我略坐正,“陸門主真是厲害,竟追到這兒來了。”她嘻嘻地一笑,“漫說這兒,天下哪兒我去不得?”我哼了聲,沒再言語。

    “mèi mèi!”她邊說邊近前,偎著我坐下,我身子一激靈,竟生出一絲懼意。饒我一身武藝,此時卻半點施展不開。

    “mèi mèi,你好壞啊,明明人都離了閔蜀城門了,又拐了回來,讓姐姐好找啊。”

    “陸醒,有話直說吧。”我歎口氣道。惱她恨她,依舊無計可施。

    她慢慢坐起,攏了攏秀發,不緊不慢著道:“姐姐我千方百計地給你賀喜送禮來了。”

    我又哼了一聲:“陸門主,不要以為我中了你的毒,連腦子也壞掉了,會聽信你胡言亂語,有事說事,想殺我,也大可一試。”

    她驚訝地睜大眼睛,無辜地瞧著我,手指在我麵上輕輕拂來拂去:“我怎麽舍得殺你?”她又咯咯一笑,“殺你這種廢體力的活兒怎麽適合我做?mèi mèi,我其實是來救你的。”

    我別過頭,試圖逃離她的拂弄。

    她雙手擺正我的頭,語氣森然道:“瞧瞧這張臉,多漂亮,我若是男子,也會想入非非,也想將你擁在懷裏狠狠地疼一番。”

    我使勁掙脫她的雙手,怒視著她:“陸醒,我知道你我交手,多是我失敗,可是這並不代表你就可以隨意羞辱我。”

    “我沒有,我說的是真心話。”

    “陸門主女派之功果然厲害,縱是我深知你毒如蛇蠍,也不得不敬佩你眼神如此清澈明亮,如純良少女。”

    “是嗎?”她撫上自己麵頰,嬌羞地低著頭,“最近練功勤些,用功了些,沒想到見了些效果,連你都誇我了。”

    我心裏暗自將能夠解毒的招式一一試了個遍,仍無效。無奈隻得咬破舌尖,含在舌底一口血,以備自保。

    “袁惜------”陸醒抬頭,眼神中透著哀怨,“上天何其厚待你?天下女子所盼,天下男人所望,都集於一身,偏偏你就生得這般優秀,你叫我們,叫我們如何自處?恨你?我待你似一開始便是恨。初時因著上輩恩怨,後來因為女派自保,再後來因為龍海,你說前世,咱們該有多糾葛才到今世這般解不清?”我迎上她一絲無奈目光,搖頭不免歎息道:“陸醒,你說上輩恩怨,可你知我母後與你母親如姐妹?連你都是我母後親自接生。你說女派自保?若不是你觸及紫沙朝堂,我父王母後怎會痛下shā shǒu?至於龍海,你如何待他,他又如何待你,他可曾害過你一次?反倒是你,三番兩次戲耍他。捫心自問,陸大門主,咱們何時何處惱了你,害了你?”

    “便是你說的都是真的?又能怎樣?讓我父母複活?讓我派姐妹複活?還是你能讓他------袁惜,你什麽都做不了。可是我能,我能隨心隨性地做事。”她說這話時下意識地撫了下小腹,眼神閃過一絲溫柔,“偏偏你又喜歡鑽進我的網裏,讓我盡情享受此時將你玩於股掌之間的感覺。”

    可是,為何我感覺那個墜入網中的人是她呢?僧老師說過,人世唯情難堪,明明隻一層薄紙,卻讓人流年似水,一味沉溺,懂不得假假真真,理不清前前後後,心亂了,再沒有從前將來可言,咽下的是淚,覺出的卻是甜。陸醒,竟是可憐的那個人,我閉眼,再睜眼,口中鮮血噴出。血霧中陸醒一臉的不理解,不明白,更多的不可思議,她就無措地望著我,連一句“為什麽”都沒問出口,便在血霧中消散。

    我無力地癱在床上,心裏想著從前薑岩說最不喜歡祭門人以血祭解世間妙法,甚至以為這種帶有自殘性質的法術就不該存在,卻不知今日我自救於此。然而,明明才先在床上的我,此時竟身在紫沙?

    前方,相思湖畔?

    相思湖畔上,我隨著藍夜流轉的身影,在落日中,被餘暉圈伴,一圈一圈暈漾著美麗,倒映在藍夜眼中,如翩然起舞的精靈、似渾然天成的瑰寶,自自然然地被他捧地手中。我迎上他愛之目光,小女兒家的嬌羞,隻想天長地久。他輕執我手,指向遠方,依舊藏色大氅的哥哥,如山如峰,我敞開雙臂,撒嬌地衝他唇語“我回來了!”

    卻未見,他眼底的哀寞。

    一如未見人群中陸醒別有用心的笑。

    究竟出了什麽事?是哪裏出了岔?我凝神屏息,細細地追尋著,思慮著,上一刻陸醒的尖酸、自己的無招,此時無緣無故的幻象,究竟是什麽?還未想得清,耳邊,藍夜的聲音急促地傳來:“小惜、小惜?”

    睜開眼,還是方才之床。

    “小惜!你還好嗎?”

    “我無事,可有進展?”

    他望了眼身邊的焦一衣,回頭道:“你知道椋南散人其人嗎?”

    “曾有一麵之緣,怎麽了?”

    “他是天下chuán qí人物,一身幻術與師父不分上下,所學醫術也不亞於紫沙大巫師。”

    “又怎樣?”

    “他現在人在藍沙。”

    “你想請他為我醫治?”

    他點頭稱是。

    “要去藍沙了?”我抬眼問道。他是逃離藍沙之人,他身上原本背負著一樁婚姻。

    “一衣,小惜身體有恙,不易勞頓,我與她乘馬車前行,你先行探路。”藍夜轉身對焦一衣道。

    “是!”焦一衣躬身施禮而出。

    他這才轉身近前握住我手柔聲問道:“你方才又不舒服了?”

    “我沒事!”

    “藍沙不比閔蜀,咱們要做好準備。”

    藍夜,你緊張了?為何緊張?是怕了嗎?怕什麽呢?

    “藍夜?”

    “什麽?”

    “如果不為我的病,你是不是不會回藍沙?”

    “小惜,你在哪兒我便在哪兒。”

    是啊,其他的不需要問。其實這一句也不需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