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椋南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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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驚,他識出我了?

    “我是該叫你袁惜?還是國公主?”

    果被認出,我扯下麵上蒙巾,笑道:“鍾簡,藍沙王,果然厲害。”

    他似老友般笑著解釋:“你這天下唯一的血劍誰會不知?”

    原來如此。

    “今夜果真安寧不得了。”話畢,劍起風塵,一陣強似一陣的雲霧自劍中起,迅速鋪滿四周,一切都模糊起來。縱我沒受傷也敵不過這滿宮的侍衛弓箭,何況我剛剛發現右肩上兩支簇箭深入骨中,許是方才從鐵門處逃離的時候被亂箭射中的。趁著迷霧,我縱身起躍,耳聽得背後利器聲響,腳下一借力,血劍自左向右反掃,身子借勢停在半空,轉身瞧見身前三人模樣立在我的左中右方向。

    一場惡戰再所難免了。

    揚劍,道:“朋友遭難,袁惜必拚力救之,三位莫怪惜殺戮太重。”殺戮若不重,惜豈能退之?豈能再圖救人之計?隻有去言,沒有來語,隻有戰在一處的糾纏身影。霧未散盡時,袁惜已自由行走在藍沙王宮宮牆上。

    “袁惜,我無意傷你,否則也不會下令命人不許射箭,那三名侍衛隻是請你下來陪本王共飲美酒的。”

    不覺莞爾。這借口也太拙劣。

    “即如此,替本公主留一壇,日後定與你飲盡。”縱身一躍,消失在夜色中。

    原地,鍾簡仍手執茶壺,對身邊人緩緩道:“下次,為本王換酒壺,要不是她不相信本王肺腑之言的。”

    “是!”

    “城門緊閉,你們還有時機,若能請到她陪本王喝一杯,你們都無罪了。”鍾簡身邊侍從紛紛低首不解其意。

    “不明白?”鍾簡的聲音瞬時冰冷,“本王請都請不來的佳人,就在你們眼皮底下離去了,你們不該死罪嗎?何況她如今身份是名刺客,是不是想等著本王真被殺死了才省得去抓她啊?”

    “是!”鍾簡身後兵器籟籟聲響,再一轉身,人均無蹤。

    鍾簡抬眼遠望,夜涼如水,空寂無聊,可他的心底,微微地漾起一層漣漪,絲絲暖意悄悄升騰著,他輕輕拂麵,嘴角偷偷地向上翹著。

    “袁惜,本王等你,共飲。”

    我聽不到鍾簡心裏口中的話,我隻見輕盈落下之時,身邊蹲著一人,月下瞧不太真,但此時王城根下,候著的可能是我。

    “閣下等我?”

    “汲岄空擔民望,雖有公主之名,卻仍救不了她,反是民望累她至斯。”

    好個直切主題。

    “好在這世上她還是交了個知己,自古士為知己者死,汲岄若知你傷中拚死救她,即便死也值了。”

    “你是椋南散人?”

    “旁人喚我椋南散人,汲岄喚我王叔。”

    “椋南散人?”竟是椋南王族?

    他不看我,隻淡淡道:“你計不若汲岄,毒不及陸醒,真不知紫沙在你手中會是什麽樣?”

    他說的是實情。我無反駁的理由。他一頓接道:“唯武藝天下少有,且愛國愛民之心,天下僅有。”

    “還好擔了前輩一聲少有之讚。”

    “汲岄清冷卻願意近你,自是你身上有吸引她之處,隻是你這一身毒傷,倘不治療,如何救她?”

    “前輩要救我?”

    “我是救汲岄。”

    “依前輩武藝,何需晚輩?”

    “孤身一人便敢獨闖藍沙王宮,月下劍挑眾生的法術。死在鍾簡火狼箭下的人不計其數,唯你可輕盈來去。”

    莫非真是鍾簡對我手下留情?正思量間,王城小門打開,數騎鐵騎疾出,刀侍緊隨其後。濃濃夜色中,寒刀烈烈散發著血腥之味,刺激著將身貼緊宮牆的我們。

    刀侍迅速消失在各個街口。

    “鍾簡有兩個利器,一是火狼箭,另一便是焰刀侍。天下有‘藍焰刀、紫天龍’之說,雖是護主精銳,卻不似你的天龍騎團那麽招搖,但其實力不遜於你的天龍騎士。”

    “有時間定要領教一番。”

    “此際出城已難,我所棲客棧老板是我一舊友,他或許有法子替咱們擋一擋。”

    “如此,套用長輩一句話,晚輩‘卻之不恭’了。”

    ——————

    遠福客棧hòu mén,半掩而就。推門而入便見一座兩層小樓。據椋南散人介紹此處是客棧老板獨女的繡樓,此女多病,散人每年五月都要來為她診治。我隨他拐進繡樓,隻聽得一嬌滴聲起:“是先生夜診來了?”

    “隻是覺今夜風稍涼,你父忙碌,便想著來囑咐一下女仆。”

    “女仆家中來信,其母勞病,她探看去了,女子無恙,勞先生費心了。”

    “即如此,女子歇息吧。”

    “是。”再無言語。

    散人帶我走進xiǎo jiě所憩房間隔壁。

    入夜孤寂,這位xiǎo jiě父親倒放心女兒與一老者同居一樓?心下狐疑了一下,又痛責自己未免小人之心。遂正了臉色,問道:“他二人被囚何處?咱們如何相救?即已打草驚蛇,為免夜長夢多,咱們要早動手。”

    散人回頭瞧我一眼,未言語。

    “前輩?”

    “此地清靜,遠福與官府有些交情,一時查不到這兒,你且好好養傷。”

    “我傷無礙,救人才最要緊。”

    “你道陸醒之毒是無礙的?那女子多狡且詐,你多次折於她手,便不曾長著記性?”

    瞧著他似自家長輩嗬斥我,心中起了絲暖意:“前輩隻說我計不如汲岄,其實我連陸醒也及不上的。”

    散人嗬嗬一笑:“你倒有自知之明。”

    “所以啊,我若想鬥陸醒必須有汲岄才可。”

    散人望著我:“既然講到利益,那老朽就與你談一筆生意。你助我救汲岄,我為你解毒。”

    我嫣然一笑:“這樁生意,前輩好似虧了些,我本就是來救他們的。”我邊說邊覺自己意識漸失,眼前人影模模糊糊。

    耳邊散人的聲音如從天邊傳來:“你不欲與椋南有任何關係,便是冒死救汲岄在你口中也成了一筆交易,你道我這幾十年白活,看不透其中?我隻是怕,怕你救得汲岄,從此她便是你的人了。從此椋南真是無望了。汲岄歸你,雖帶不走江山,你卻是將椋南民望一並收了。你道救他二人為友情,我卻以為你為江山故。許是這樣,我心才好受些------”

    我想給他一個笑容,非是讚同,隻是覺得若如此想,豈不是高看我袁惜一等?仿佛今日王候若不汲汲營營,枉擔了個名聲。

    “江山權勢?你以為我心向椋南?便是從前我也以為我是,可是藍夜那等蟄伏多年籌備多年的人為你也能拋卻一切甘願追隨,我實想知你到底何德何能?似我等,到底該何去何從?”

    這與藍夜又有何幹,人世之愛,情起便起,與德能何幹?我的藍夜,我便愛之,一心愛之,與蟄伏何係?與籌備何關?想著,惱他不懂風情,心頭微微一笑再無知覺。

    “縱他此際愛你之深,怎爭得過機關算計?你若汲岄,我尚教導一番。偏你不是,我何苦惹事?”

    “袁惜,你心機太淺,人世太多事你未遇、不懂。隻怕從前不懂,日後懂代價太甚。”

    室內,煙繚亂,有如仙境,偏夾著一絲情愛之味,染了塵俗。

    我靜臥病塌,深眠,不知外間風月。

    椋南散人手中數枚銀針空中急走,此時若有人定會看得目瞪口呆,以為平常女子繡花也不過如此之態。半晌,煙散,散人恢複原態,如尋常郎中,細細將針紮入我身要穴。

    “若是汲岄定會問我怎知藍沙大演宮,若是汲岄必懂非是熟悉藍沙宮內情況之人,不可能如此順利地將我帶至鍾簡麵前。幸好你不知,否則又會拚死不為我救,若真是那樣,我拿什麽與你談條件?如何以汲岄之身救椋南?”

    散人自顧著言語,喋喋不休。

    隔壁嬌滴聲又響起:“先生?”

    “是!”散人答道。

    “夜靜,恐隔牆有耳。”

    “是!”

    “先生,今夜,絮叨了些。話也多了。”

    “以後會謹記之。”

    “如此甚好。”

    ——————

    晨時,頭約有些暈沉,一副昏昏欲睡狀。看窗外初日正紅,便嗬欠連連地硬起了身,恰此時隔壁嬌滴的聲音傳來:“那女子,此地清靜無人擾,可多臥床。”

    昨日聽了她自稱了回“女子”,今日又聞便知是此地方言。遂緊緊應了聲:“是,多謝關照。”

    “天微亮先生便出城采藥了。”

    方醒昨日深夜是與那散人獨處一室了,早時還擔心他二人同居一樓的尷尬,此時卻方想到自己處境,豈非更尷尬,說不清了?莫不是我以為我們二人差了輩份,他又是汲岄叔父,我便放了鬆懈,信了他?又或者聽著他能醫我,便以為醫者父母心,想著早日解了毒,心焦急便忘男女相處之矩?還是見那女子入夜不怕,我便也不怕了?思來想去終是已過去之事,現今想起也無意義了。

    “後院如今隻你我二人。我因病見不得風不能與女子相見,那女子,還請恕罪。”

    禮雖周全,未免矯情了些,但人家一片拳拳之心,也不好拂了去,便回還道:“xiǎo jiě多禮,是惜唐突擾了xiǎo jiě修養。”

    “無妨,後院常年清靜,難得有人與女子言,大多時女子不知外間風月,隻知草芽清香,夏雨清爽,落葉為秋,冬雪梅開。”

    “不知風月便不被其擾,世間事多惶惶惱人。”

    “譬如情愛?那滋味酸中有甜,又和著些許的苦。明明惦著念著盼著,及至見了又冷了倦了累了。可明日,那相思又迫,日複一日地蝕著心。偏偏無處傾訴。”

    這xiǎo jiě,不,這女子?這女子莫非害了相思?

    “惜?”那廂低低沉沉地喚著,嬌滴聲裏聽著有一絲的詢問,些許的欲語還休,還有一絲的委屈?喚得我不些不解。

    “惜,若不棄,相來聽一訴,可?”

    我是否應以古法“諾”一聲?

    ——————

    推門而入,入眼清雅。滿室蔓延著絲縷幽香,自房梁而下垂著許多的風鈴,因開門而生的風一沁入便引得風鈴發出悠揚悅耳的聲音。

    “女子?”外間傳來詢問。

    “無恙!”

    警醒此女見不得風,忙隨手輕輕將門帶上:“對不起。”

    “無妨。”

    順聲尋去,房正中紅漆的木桌旁,女子款款起身,大紅的披風自頭上而下包裹著全身,縱是這樣,也瞧得出她身姿婀娜,透著嫵媚,低眉上揚時眉梢風情萬千,雙眸如水般柔柔,鼻翼微翹,隱著一絲天真與狡黠,嘴角輕抿地歪著頭對上我的打量。這是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少女。

    “惜眼中大膽豪情,斂兒好羨慕啊!”

    “是你相貌豔美絕倫,一時看呆了。”

    “閱人無數的一國公主如此說,想來斂兒自是豔美絕倫。”

    怎是“想來”?四處打量才發覺屋中除了梁上垂下的風鈴,一方大床,此處方桌,便不著一物。

    難道?

    是黑?那如水眸中,隻有黑暗?

    她慢慢拿下頭上所覆鬥篷,長發飄冉而出,落入我眼中,仿如高巔之雪。

    “世間顏色於斂兒,除了滿目漆黑,還有這觸手的白。”她輕輕道來。

    自昨夜起我便知隔壁住著一位嬌女,家境殷實的一位富家xiǎo jiě,因住著她的繡樓,便有心當麵謝過。乍一見著實生出一股驚歎,這樣美豔女子需得什麽樣的男子方配得上?可現在,顧盼流轉間,她眼中露出的那絲清冷,把她襯得像是謫居凡世的仙女,不食人間煙火。

    人曆世,果然無情,見不得圓滿。

    “斂兒目不能視,發如白雪,少出門,不諳與人相交,惜勿惱。”

    “惜還未謝過女子留宿之德。”

    她長袖掩口笑道:“你話中稱我xiǎo jiě,唯此句喚我‘女子’,看來真是誠心謝我,其實舉手之勞,無須此禮。即來之,便請飲一杯。斂不喜茶,願以此杯白水,全待客之道。”

    依言端起麵上方桌上淺白釉杯中水:“請!”

    入口甘澈清甜,直入脾胃,再達四肢百骸,說不出的通透享受,最後齊湧進腦中,似有一股醍醐灌頂之感。

    “這水似不隻是一杯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