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盧斂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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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水產於沙梁北麓一山,因我喜愛,父親便令人開采來以供我日常飲用。”

    隻因甘甜便跋山涉水地運回,此宅怕不隻家境殷實了。

    “惜眼拙了。”

    她必是聽出我所指,“咯咯”一笑說道,“斂兒祖業頗豐,母族又是藍沙大家,父因我出生缺陷,以為錢財之物或可彌補一二,便喜為斂兒搜羅奇珍異寶。”

    她隻為一訴,我隻為傾聽。

    “可是,這世間最寶貴的,是什麽?”她偏著頭,朝向我,雙眸似凝出水來。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眸漂亮異常?”我感慨道。

    “後院清幽,除我貼身婢女,少有人來。”

    “能得主人留宿,是惜榮幸。”

    “你是先生帶來的,自是不同。”

    不知為何她說起“先生”時,聲音柔柔地,說不出的美妙。

    “你還沒回答我,世間最寶貴的是什麽?”

    我怔怔地望著她,我不擅解惑,一時不知言語。

    “惜,你為何沉默?”她伸手握緊我的左手。

    心稍靜,思忖著道:“或許,世間於你,最寶貴之物,便是得不到------”

    “你果然聰明。那你說這世間我得不到的是什麽?”她語氣不似方才的古板,透著些清新。

    細細思量著與她交談的蛛絲馬跡,一字一句緩緩道出:“便是愛情。”

    這女子,定是害了相思。

    果然,聽我言罷,她垂下頭,白絲掩麵,開始啜泣。有心安慰,又恐自己一番交淺言深之話說得有些過了,便有心晾一晾。

    她抽泣了幾聲,將錦帕纏在手指中絞了又絞,向我眼前靠了靠,頗有親切低聲道:“惜,你可有辦法助我逃家?”

    我一愣。

    她許是想起什麽,起身拉動梁上風鈴,屋內瞬時響動異常。她又轉身拉住我貼近我身,“惜,可助我逃家,若可成,斂兒必有所報。”

    我抬眼望響動風鈴與外間。

    “你此舉是避外麵守衛?”

    她又笑:“繡樓外三十六守衛,各居暗處,便是我也不識他們隱匿何處。昨夜你與先生交談中我聽個大概,你能從大演宮逃脫,必是高人。”

    “xiǎo jiě家豐,父親疼愛,為何要逃家?”這活計似是棘手。

    “我想追求那世間最寶貴之物。聽聞惜與郎君兩情相悅。或許惜有妙招可指點於我。”

    “那xiǎo jiě可否聽先生言,我來藍沙為救人?”我直言道,“惜此來隻為救人,救人後會帶他們回紫沙,不會在此地長居,xiǎo jiě所求,恕惜無能為力。”

    她一歎氣,幽幽道:“非是你左右忙碌,你是認為我閑來無事才會有欲離家之舉,隻是女兒家學著好玩。你又不屑哄我。”她不待我言,又道:“斂兒生下便體弱多病,經年離不開藥養,苦藥裏熬出的身子、蜜裏浸養的女子。似這般活著,隻該哪一日歸去,實應避這世間情愛。或許根本不配。”

    她一番哀憐,透著楚楚之色。

    “情愛多傷,何苦擾之?”

    “你道多傷,必是傷過。可憐我,隻嚐思人,未曾被人思過念過。”

    “世間事未嚐者多,xiǎo jiě不必感慨。”我再次拒絕到。

    “罷了,此時確實不是議此事的時機。”她不與我糾纏,轉而問道,“若我助你救人,你是否會考慮我的提議?先生做事不曾瞞著父親,我父此時不現身,定是思量救人之事他應不應插手。”

    她停了一下,俏皮道:“惜,你認為呢?”

    我一愣,她的語氣語調竟與我一般。

    “鍾簡宮中曾有一位擅口技的女藝師,閑來無事我便學了來。頗有小成。”

    聽她語氣與鍾簡關係非淺,莫非她心愛之人是鍾簡?正猜測著,房門輕叩,進來一人。隨意的禇巾束發,一襲的錦袍,方正的麵上透著精明,一雙利眼從進門始便盯著我不放,絲毫不忌男婦長幼之別。

    “父親?”

    “盧先生。”我謙恭地行禮道。

    “萍水相逢,擔不起姑娘這二字。”他話語冷冷,似不願與我多談。

    我“是”了聲便不言語。

    “其實父親你又何必冷漠?隻不過兩個人,阿簡又不會駁了父親的麵子。”

    盧氏與藍沙王族牽連很深?

    “惜先前受傷,家人遠途尋散人於此,不知盧先生可曾見?”

    “未曾。從未有人尋先生。”

    “這女子,待散人回轉,你也另覓住處吧。”好個逐客令。

    “就依前輩。”

    斂兒拉住我的手,急道:“父親?父親真要這般?”

    “前院正在查行刺大王之人,為父要交涉一番。”

    “父親若無心自救,那請父親放行,我要進宮見鍾簡。”

    盧父回頭:“斂兒不知,大王昨夜被人刺傷,現正在治傷,無暇見人。”

    “連我也不見?他說我也不見?還是父親不允我見?”盧斂兒突地厲聲道,“還是以為我不知先生是父親支走的?”

    “咳------”盧父麵上一暗,“斂兒,休要任性。”說罷,甩袖而去。

    斂兒緊咬下唇眼有哭意。這般表情模樣很難讓人不懷疑她與鍾簡的關係。正揣測著,她倒吸了兩口氣,恢複正常,摸索著拉住我衣角:“惜,鍾簡受傷了,他會不會怪我?”

    與你何幹?

    “他定是傷在先生手下。”她突地又有了哭意,“大演宮的地圖是我畫給先生的,鍾簡的習慣也是我告訴先生的。他受了傷隻怕會遷怒我。”

    “你與鍾簡?”

    “噫,忘記告訴你,我父是藍沙的駙馬。我母親是藍沙公主,當今王上鍾簡的姑姑。”

    在藍沙的地頭上,果然好大的名頭。

    “不過你不用擔心,父親不會將你交出去。”

    “但願。”我此時箭傷未複原,體內dú sù未清,實不願與人再戰。

    “盧家與鍾家的淵源,你想聽嗎?”

    我可以不聽嗎?

    ——————

    “我爺爺當年以盧家全部家業資助鍾簡的父親掃平亂黨,匡扶一代明臣。感慨王儲早夭,國無可一日無君,鍾氏方登大位,遍封忠臣。我父與爺爺不同,無心仕途,攜母請辭,一心經商。爺爺大怒,卻也奈何不得父親。鍾簡母親早亡,他從小便請求寄住養在我家,由我母親撫養。鍾簡待我如長兄,寵愛有加,有求必應。母親常年不出門,也無封號,所以藍沙很少有人知我母身份。六年前母親病故,鍾簡回宮,父親從那時起便刻意與王族疏離。除非我鬧得慌,不然不會允我入宮。”

    “你倒不瞞我。”

    “這有什麽可瞞的?”

    是了,這種歌頌鍾氏的話語為何要瞞?大肆宣揚才好。盧氏不要權不貪戀朝堂之功,由這樣的人家裏說出的話豈非更讓人信?鍾氏需要在民間有這樣一位財富極者為他守著名聲與地位。盧父口口聲聲與王族不願交,是真不願還是違心,或者是上位者有意為之的一種策略?那麽我,守在此地,退守此地,是否真能如散人言借勢救人?回頭望麵前這位千金xiǎo jiě,舉手投足的不做作,竟是讓人尋不到假來。她雙眸凝水,莫非真要信她?話說回來,便是那椋南散人,我又該信到幾成?隻從前見過一麵,聽他說起過汲岄,我便信了五分?隻是昨夜為我療傷,我便又信了五分?我明明聽到藍夜與焦一衣說起遠福客棧尋人一事,一天一夜過去,盧父竟說未曾見過他們?這半日散人尋藥去,難不成袁惜的命比汲岄更珍?他完全可以以我之傷為條件,誘我先救他夫婦。可是統統沒有。椋南散人在明明知道汲岄被關何處後先治我傷;盧父明明知我夜闖大演宮卻對我不聞不問;還有眼前這位絕色的佳人,隻倉促一麵,她便敢托付我離家之舉。世間,難不成世間人都清純到隻見一麵便可托終生?這分明、這分明都是不應該、不可能發生的事。我定定地望著她:“盧xiǎo jiě,可否以實話告之,你們囚袁惜,意欲何為?”

    她抬起頭,以著一幅明明看不到,卻似望眼欲穿的眼神,對我歡顏一笑:“哪個說要囚你?”

    “惜不是傻子,昨夜來時,外間寂靜無聲,而今從xiǎo jiě口中竟知有三十六人守在此地。隻是不知這三十六人是盧家的人還是鍾簡的人?”

    她撲哧一笑:“你是從何處瞧出破綻?”

    “xiǎo jiě能否告之椋南散人現在何處?”

    她又一笑:“不是說先生去給你采藥去了嗎?莫非惜連椋南散人也不信了?這可不好,你不信他,如何聯手救人?”

    她果然知道我是誰。

    “惜休惱,咱們並無囚你之意,更無意傷你。實在是鍾簡點名要會你一會。此事須瞞過先生,所以我才入夜裝作發病引他出城為我尋藥。我為確認你的身份,才喚父親前來一認。惜不知,我父曾在紫沙與惜有過一麵之緣呢!”

    “兜來轉去,我又何苦離開大演宮,倘若我不離開,說不定這會兒已與鍾簡酒過千巡了。”

    “惜此話差矣,我不先誘先生入宮,先生怎麽遇到你?若不將你帶你來這兒。盧家怎與鍾簡談判?先生不帶你來,怎麽尋得助手救人?”

    “難怪,我還納悶,鍾簡中了一指檀香竟會讓椋南散人平安離去,原來一切隻不過是你們設下的圈套。那麽拓音呢?也是你們故意放出的吧?”

    “那個多情的姑娘,一門心思地愛著鍾簡,她哪知權閥間爭鬥的無情,從始至終,她不過是一枚棋子,是引你入藍沙的棋子,至於一指檀香,大家都知道那是一個彼此拆招的幌子。先生以為控製住了鍾簡,鍾簡以為迷惑了先生。”

    袁惜是那轉了幾個彎,人人都會得到好處的餌。隻是,“這場利用裏,我好像沒有半分好處?”

    “怎會沒有?惜想解毒,毒已解了大半。惜想救汲岄夫婦,咱們也會幫你救了。我倒覺得,此番裏,最大的贏家是您呢?噢,還有,鍾簡宮中還有惜預留下的一壇酒,你們一王一儲,可以談天論地,可以風花雪月。”

    貌似不錯,隻是,隻是,袁惜是那輕易就範之人嗎?“xiǎo jiě確定,窗外那三十六人是我的對手?”

    “本來我對自己是有信心的,奈何看惜中了軟香這種mí yào,依然能夠鎮靜自若,聽音辨位確認我三十六衛的位置。斂兒便知先生為何真心為你治毒。論武藝,我們------我們真不是你的對手。也難怪,那女派陸醒千裏迢迢都要找你報仇。你總在無意間展露你的異能,讓人陡生嫉恨。”

    “隻為引我來藍沙,xiǎo jiě何必如此費心?”

    “前後幾股勢力,若不是我細心策劃,焉知不是旁人請了惜去?”

    “是惜識人不深,相道不察。你道我中了一葉丹心,便以情愛惑我,我絲毫不備,還猜測你話中qíng rén兒的身份。想來是袁惜癡了。”

    “除了瞞你入我屋中飲這軟香mí yào,其他的我無半點事誑你。我是真心想你助我逃家。”

    我嗤之以鼻。可蠢袁惜,一杯mí yào竟喝出醍醐灌頂之味

    “藍沙國商門以我父為尊,不但如此,先王當年為謝我爺爺助他平亂之功,特令盧門監督鑄幣,我爺爺也誓忠於朝堂,奈何我父不願為朝堂為伍,如今鍾簡為王,恪守當年對我母許下的他若為王我為後的諾言,欲娶我為後。父親以我身體為由拒絕,更多次譴責他行政狠絕。鍾簡雖無語卻已心生恨意。所以我父才決定將近族百餘人攏至身邊,欲遷鋪別設。鍾簡不許,我父不從。若是你,夾在其中,該當如何?”

    “xiǎo jiě深居繡樓便將惜玩於股掌之中,‘該當如何’四字怕是問錯人了。”

    她歎了口氣:“你道我愚弄你,豈不知我為逃離與鍾簡的婚事費力費心多少。”

    “嫁於王候家,不正是先祖父所冀?你又何須費時?”

    “你若嫁不得藍夜,心若何?”

    “還敢說藍夜未找來?”我厲聲道。

    她第二次歎氣道:“藍夜手中無籌碼,先生怎會與他交易?不過想他一個侍郎能得國公主青睞也實是匪夷所思。你說鍾簡若知他心儀的佳人已與他的臣子私定終身會做何感想?你猜他會不會派軍捉回藍夜淩遲?畢竟於王賜婚宴上逃離的大臣,他還是第一位。”

    我冷冷接道:“便是如此,他還是來了,刀槍不避地來到遠福。情至此,我十分知足。倒是你,拚著一身榮華不要,也要與鍾簡撇清關係,甚至不惜把我拉進來,到底為了什麽?惜是愚笨,倒也願意推測一番。定是那鍾簡誓死要娶你為後,明為諾言,實則是為盧家家業及鑄幣之權。而你,你父,最好的自保方法便是繳了產業,暫為他用,以待時機------”她微微抬起頭,看不到的雙眸認真地朝向我。“以待時機逃之------”

    她再一次歎氣道:“如你所言。”

    我“哼”了一聲。

    她低頭,一聲幽幽的歎息慢慢凝結在空氣裏,複抬頭,雙眸裏有斷線的珠子撲撲落下,滴落在她襟前藕荷色長裙上,浸染著暈開,似一朵朵不真實的花。

    “我若逃了,盧氏這一門百十口該怎麽辦?”

    我凝神望向她,不想明白她話中意思。

    “人總有些無法言語的話,隻有自己才明白。我不能因一己願望而拋滿族不顧。而讓我入宮為鍾簡所用,我又不甘心。好在鍾簡並非一意遷怒,他捉住那倆夫婦時曾來我的繡樓,要我同他做一場戲,引兩人入戲。一是椋南散人,一是你。我若戲成,他赦我滿族。”

    我靜默無語。

    同是藕荷色的錦帕輕輕擦在她的眼角,說不出的風情。可是在我眼中,這風情卻是惱人的傷。

    “盧斂兒,你希望我說什麽?同情你的遭遇,還是讚揚你的連環計?”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有些惱道:“你沒瞧出,你沒瞧出我後悔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