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血濺大演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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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心,難測的女人心。

    我還會信嗎?雖然我也是女人,卻沒有修煉“難測”二字的狡詐。

    “xiǎo jiě此時還有心情同我玩笑。”我嗤笑著。

    “你隻覺我心如土,卻不知一切物本就源於塵。”我一愣,細細咀嚼,竟聽不懂她話中之意。“我真心希望你是我心中的雙全計,救我族於危難,救斂兒於情愛夾縫。”

    世間若有雙全計,我如何不自救?

    “我們的**,從無到有,便似一粒塵,初生時以為天空大地的明亮,待修行過後才知殺戮無時不在。有卑微者落於地中與泥相攪,從此分不清本相。另有一些,飄於日中,在陽光燦爛裏過活,以為那便是永恒,是世間大徹大悟。還有一些,附於其物上,輾轉千山萬水,便又以為曆了人世,成了芳華。其實,繁華過盡,不過重歸塵土------我便是那附在其物之中的塵,鍾簡是那飄在空中之塵。我們都未曾看清這世間的沉浮,所以像我們這種人,最好的結局就是打入土中,與泥相攪。”

    我依舊保持著不信。仿佛這二字今日才真正進入我心。心中陡然又生出一種寂寞,我不信眾生,眾生便不信我,而我,卻如故。

    “先生治我十年,我不想他為我枉死,所以求你,帶先生走!”本來哭著的她語氣已漸複,此際又一陣哽咽,似情不能自抑。

    “xiǎo jiě,我是真沒聽出你口中塵砂之說與救人有何區別?”我一字一字道。

    她微微苦笑:“我哪裏又懂什麽區別?隻不過一直記得先生日日這套說詞,聽著聽著,以為自己能悟出些什麽。”

    我一頓,瞧她一臉真誠,不由得悵然道:“所謂世間如塵,不如**如塵。譬如鍾簡,一心隻為錢權,以為高高在上,便將一切攥在手中。其實他從不曾接觸泥土,怎知腳踏實地的力量?”

    她深深歎了一口氣:“你不識他,不知他的殘忍與心計。如錢,他可用我族控製藍沙商鋪,如權,他可控製朝堂。這藍沙如今可有逆他意之人?他殺父奪權那夜,先王被引至太子府,一場父慈子孝的歌舞,擺在眼前,好不叫人羨慕,可轉眼,無情的刀劍斬落先王頭顱時的靜寂可怕得很。我於帷幕後聽命彈奏著送魂曲,一遍一遍------”她仰起臉,望向我,“饒我是瞎眼的人都恍見血光滿天,那在宴前的眾位大人,不知嚇死了幾人。那一刻,‘怕’字便纏上了我,死死地纏著我。鍾簡執刀笑問著眾人‘臣不臣’?臣者生,不臣者死,太子府內殺一人,太子府外便有軍衛屠一戶。一句句‘臣不臣’聽在我耳,如刀刻在我心。一刀一刀,猙獰可怕。先王當年執劍掃叛於亂中稱王之勇終不敵鍾簡笑談中手起刀落的殘忍。你知鍾簡用什麽借口殺了先王嗎?”她頓了一下,並沒有等來我的疑問,又繼續道,“鍾簡以太子妃之名設宴為先王賀壽,宴請朝中眾臣。舞罷曲畢,鍾簡抽刀闖出,質問太子妃為何誣告他要謀反,以至先王帶兵誅殺他?”可憐的拓音,就這樣成了替罪羊。“先王悟而死、眾臣怕而降,隻剩這個結局。”盧斂兒語調放慢靜靜地說著。

    “你既如此怕他,為何不繼續聽他安排,擒了我,換了你自由?”我嘲笑道。

    “惜,那夜我彈奏了二十七遍送魂曲,也就是說有二十七位不臣之臣被殺,有二十七戶被誅。你說盧家會是那第二十八戶嗎?”

    “你還有皇後之位可避禍。”我直言道。

    “皇後?哼,真以為盧家個個都眼瞎耳聾之輩?”她話語中流露出的緊張越來越多。

    “饒如此也未曾見盧老爺有半分懼怕?”

    “怕成了被迫的理由,也會成為自救的理由。”她解釋著。

    “盧斂兒,你若真想與我聯手,為何又遣走散人?”

    她沉默著不應我,稍低下頭,不知是無法答我還是另有隱情。瞧著她側麵光滑的臉,我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著也歎了一聲道:“院中三十六衛怕已不是你盧家人,而是鍾簡派來監視你們的吧?”

    她依舊沉默低頭不語,全不似先前的巧辯。

    “江山千裏,此地已燃。君子雙抱,終回不到夢中當年。”她不解我此語何意,抬起頭望向我。

    “汲岄救我紫沙國都千萬百姓,未飲我一杯酒便急速隨夫探妹安康,走前約好若平安歸定與惜把酒言歡,言天下九國、言諸侯百態、言天下宏圖。我日日記著,不為別的,隻為知己一諾,所以縱執兵一戰,惜也無悔。不知挑起這場煙火的鍾簡可願聽到這話?”我凜言道,“你盧家,或者鍾簡以為一兩個諜客探出我袁惜為情中毒隻身入藍沙,便可放手抓捕?你道紫沙祭門無人,你道我天龍騎團無人?”

    她微微一笑:“莫說鍾簡,便是我,也從不認為你來藍沙隻為尋人治毒。隻是這樣,袁惜,你左手政治右手情愛,當真兼顧得來?若那藍侍郎得知你入藍沙別有用心,他會怎樣?是否一如今日般癡愛執著?我一個小商戶走出的女子都講陰謀策略,堂堂的天下國公主,會是純愛之輩?”

    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與她計較,遂打斷她道:“盧xiǎo jiě,這時辰,散人要歸了。你可想好如何應對?”

    她一愣,然後慢慢將肩上鬥篷輕輕罩在頭上,心裏百轉千回後嬌美的聲音響在我的耳邊:“那女子,陪斂兒走一趟大演宮吧!”

    ——————

    藍沙,大演宮。

    鍾簡,一席美酒佳肴,兩側殿衛,刀光劍影。

    饒是任何一人,都不會貿然孤身入深宮。偏偏我就是那特別的一個。現在回想起遠福繡樓中的三十六衛眼中的不解,不覺莞爾。與性命相關的事不可輕率而為的定律人人皆知,所以那甘願冒險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應該都是傻子。袁惜是紫沙國公主,尊貴異常,竟會隻身入藍沙宮內救別國王子公主,在他們眼中我定是被豬油蒙了心才會有異常行徑。

    迎麵相迎入席的鍾簡。一身簡裝,雙目透狠、雙眉衝天、圓臉勾鼻、薄唇大耳,中高稍胖身材、行動中竟頗有雅士之風。我靜坐在他側麵,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觀看他。

    “阿惜可是想不通這樣一幅容顏怎麽做出弑父殺妻之事?”

    “確是泯滅不堪。”我不諱道。

    他又一笑:“我就喜歡阿惜你這直白的性子。”他邊說著邊上前徑自拉住我的手,“阿惜可願與我同逛這藍沙王宮?”

    “不願!”我抽手未撤出道,“藍沙王不知我是來救人的嗎?”

    “嗯?公主不是來赴約的?我還道焰刀侍怎麽那麽大能耐,能將你請來?如今看來是我的斂兒mèi mèi憑了三寸不爛之舌之功了。”

    盧斂兒平靜道:“王說笑了,斂兒是擔君之憂。”

    鍾簡莫測地一笑,似是無意道:“阿惜知道嗎?盧家家主,我父王,前朝先王乃同門子弟。”

    “這種同門操戈之舉,原來也是可教可授的。”

    他哈哈一陣大笑,笑畢瞧向我:“公主可知我心所傾?簡平生所願:當娶卿為妻,共掌天下。”

    我的手此時還被他攥在手心,籠在袖中。心中不快地暗自成訣掙脫數次,均被他擋下。這下聽他又突放厥詞,心中更是不爽。袖中一記凝火術,一簇火苗自他袖中燃燒,順著手臂向上竄,他雖與我一來一往地交談,心中也是早做提防,所以袖中法術倒也精湛到位。隻是他不是祭門弟子,隻懂以法術克法術,不懂祭門巫術的精妙,譬如我現在所使的禦殺篇的凝火術。鍾簡見身著長袍迅速被燃,忙撒開我手自救,兩側守侍亦紛紛上前急救,頗有微詞,因不清楚自家王態度而未明顯發作。少頃火滅,鍾簡麵未露半分難色,隻輕輕道聲“少候”便入宮內換衣。

    宮內盧斂兒微偏著頭,向前輕拉著我手,似不經意道:“公主不知,這大演宮是王上最喜的宮殿,王上還是諸君時除在宮外王子府,大部分時間都在此處辦公,若遇到什麽難纏未解的問題,還會宿在此宮召集大臣眾議。”她握著我手,輕輕撓了撓我的手心,快速地寫下“後殿”二字。

    “如此來講,方才王上約我同逛這大演宮我倒該應約了?”

    她莞爾一笑:“倒也無妨,斂兒識路,隻不知公主可願拉斂兒一把?”

    “若真有美景入眼,我倒願與xiǎo jiě話芳菲。”

    “如此甚好!”

    她邁步牽我走,忽又回頭對著身後欲跟從的守侍道:“不必跟上,隻待王更衣後稟報我與公主隨意走走。”守侍竟未聽從,倔強地跟上。她麵上一沉,“橫豎不會出了大演宮,何故惱人?怎麽如今連我也不放心了?”

    守侍立時住腳:“不敢,屬下遵命。”

    ——————

    “和風曛日,若與心上人牽手伴行倒不失一件樂事。”她兀自一笑,又道:“可惜,斂兒命中注定百般富貴,獨愛得不到。”她話語中柔柔帶著幽怨,似惱心上人的不解風情,又似剖析自己命理的無奈。

    “一切若天定,何故惱天?若皆出於自心,又何苦自艾?”

    她搖頭不語,信步上前。從她手心傳來的冰冷讓我的心糾了一下,旋即也未在意,腳步跟上。

    “大演宮這後殿乃是鍾簡七年前命人所建,所用磚瓦皆出精品,殿內陳列機關也是國內高手所製,殿內十二室,作用不同。從前他待我真誠,也曾帶我來此,偶爾講解一番各室功用。譬如柬室負責收集天下各諸候國王室中人愛惡,那時他便提及公主您,好法術、善心為民、信人不疑、不偏不驕、且貌美天下。”七年前,那時的我們在九王會中初見。“想來那時他對你有了思慕之情,才籌謀多年,建焰刀侍,創火狼箭,隻為與你並肩匹配。”

    “斂兒xiǎo jiě又想做甚?這一句一事講來,像是來保媒的媒婆。”我冷言道。

    “這一句一事在斂兒心中已是一句一傷。鍾簡七年來所出皆盧家,百萬銀兩若買合族平安,斂兒便認了。隻如今,豺狼養成,傷了自己。”

    盧斂說這話時是站在大演宮與後殿相通的一座木橋上,有風吹過,微掀裙角,拂過臉龐,風無情緒,她無喜怒,隻在講述一段過往,更不避諱橋頭橋尾的侍衛。

    “你想做什麽?”

    她依舊立在橋上沒有前進的意思:“十二室中還有一室,名刑室。鍾簡將重要的犯人都關押在此室。”

    “你是說汲岄有可能被關在此室?”

    “隻是猜測,像鍾簡那種自負又自大的人,是不屑更換地點的,更何況十二室是他心血,他認為不破的神話。鍾簡不背我,是他覺得我盧家不配與他為敵。他弑父卻隻廢我父武功,是給了我母親麵子。”她邊講邊慢慢靠近我,“袁惜,我籌劃半年,卻不及他三日絞殺。”我這才省得她握我的手早已鬆開,兀自握緊,指甲掐在肉裏,有血珠晶瑩流出。

    “你?”

    “我的心即苦又痛,卻無力可施,你可明白這種心情?”她身子顫抖不止,說出的話卻是平靜如常,“我想殺鍾簡,食其肉,飲其血------”我不自覺地拉住她手,扶住她身。她卻輕輕掙脫我,朝向橋頭走去,徑入那人身邊,嘴角揚起一絲冷笑朝向我,“你瞧,國公主,我如此說果真引得你動了惻隱之心。王上,我演得如何?”

    回頭處,鍾簡,立在五月風中,自在地像流水行雲,有著王侯風度。他手執酒杯,悠閑地衝我一送:“阿惜,我想染醉這斜陽,勾一幅水墨畫,送你可好?”

    一邊是盧斂的捉弄,一邊是鍾簡的假意,兩側是麵無表情的侍衛。而我,孤身一人。不由苦笑道:“今日少不得要血濺大演宮了,藍沙王可莫要怪惜手下無情了。”

    鍾簡哈哈大笑,退後三步,焰刀侍似影子閃現,背後一道火狼箭士。

    “阿惜,你覺得祭門高深的法術能否敵得過本王的連番攻擊?”

    我亦退後三步:“我所學法術多以柔克剛,世人便以為我隻會以此為道。卻不知祭門剛烈之術我也盡得。”說罷,一轉身血劍化出,擎空長嘯,指向眼前一眾,“一戰難免,藍沙王請吧!”

    “簡原想親戰,以為此番即是對公主的尊敬,亦是求親必需。但-------”他忽地一笑,“奈何簡自知法術低微,不及公主分毫,便以一列死士之刀光劍影,化雨瀑,仰公主光輝。再以火狼箭驅火,為你我點燃兩國合親姻火,可好?”

    “藍沙王此計甚好,隻是我心之所向日月,爾等螢火之光怕是無緣了。王既喜雨瀑,我便送你一簾,慶兩國開戰之喜。”言畢,掌心血起,血劍掃,前方橋下一道血霧升,濃濃中成一水簾,腥紅中閃著我的疼痛。從前我以血成器都不過指尖之血,唯今為速成,不顧身虛,以掌心之血迎敵,若薑岩見我今日之舉,又該笑祭門術術的不過爾爾。袁惜的不過如此。

    薑岩你可知血瀑中那腥紅點點,是如針暗器?縱是聞名天下的焰刀侍,在此血霧針裏也是寸步難行。我趁勢騰空向後飛速退行。至後殿門前落下,手起劍落,守侍紛紛倒地,忽從天而降道道火光,我急速後退約一丈,方站穩瞧清,後殿門前排排燃火鐵箭落下,刺中地麵半尺多,露出的箭簇猙獰地燒紅一片。我回頭,焰刀侍的刀風掛著鍾簡嘴角的半點笑意在我眼前狠掃過來。我的心起了又伏,揚劍還擊。鍾簡果然狠厲,他竟將宮人推進雨瀑中,以身受刺快速地破了我的祭劍術,即使不回頭我也知橋頭躺著七十餘具屍體。當初祭老師教授我此招時曾說過一劍凝血百針,非百中而不破。唯今我染毒又受傷,隻將此招使個七成,如此之算,豈不是七十餘人死?焰刀侍圍成圓弧形,讓我圈在其中,並不雜亂地拚刺而是有序地舉刀去刀。是了,他們其實圍成的是個陣法。巫老師教授巫術戰篇時我多半是枕著胳膊,遙看遠山蔥翠。所以現在麵前這個是什麽陣如何破,我是半點也想不起來了。所能做的便是將人都殺了。執劍轉身再疾轉,劍掃刀尾,轉承間腳下踏位,瀟灑著挑斷對方的脖筋,在血濺四射噴向我時再轉身劍從腋下向上刺中另一踏位焰刀侍的心髒,在其倒地還堅持刀砍向我時,我亦固執地擎劍又刺他一劍,還煞有介事地道了句:“對不住,兩次均刺中同一個地方。”說罷,腳下不留情地踢中他的肩頭,他低頭跪地,眾人都聽得一聲骨碎聲,瞧去時,人已死去。我揚揚眉,晃了晃劍,頗有少時劍術初成的得意。鍾簡好像對十二這個數學很敏感,譬如那後殿的十二室,還有麵前十二人的刀陣,噢,對了,如今是十人陣了。陣中不知誰喚了聲“變!”十人陣迅速變形,補齊方才缺失的兩個位置。我冷哼一聲,縱你千般變化我自巍然不動。劍依舊不留情地輾轉似飛輪,我眼前漸漸變得迷糊起來,也不知是體虛體毒之故,還是他們陣法的古怪。我木然地翻飛著血劍。劍刺中肉裏的“噗噗”聲,伴著漫天飄灑的血花,似杳杳飛花,在春盡夏時的枝頭,在一夜繁風過後伶仃地四散。而我,是不悲不憫的修羅,以劍成誦,送離遠行的靈魂。仿佛抬眼落目的一瞬間,我便輕鬆地落在橋頭,與鍾簡隔著血瀑下的死屍,對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