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今昔何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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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沙這座不知名的小沙包,在晨曦中透著朝陽的勃勃生機,而我對麵,堆起的墓地裏,盧斂兒靜靜地躺在裏麵。
“斂兒,對不住,你這大家xiǎo jiě,最終隻得草席裹就,是惜無能------連這兩杯水酒也是同人賒來的------惜如今舊傷餘毒發作,竟是半步挪不得了。”
一葉丹心,原本隻是染毒,隻要不動情斂著心中情愛本不至累至此境,可是,斂兒自絕時的黯然與所愛非人的痛徹激得我心陣陣疼痛,那感同身受的傷痛有如挖蝕我心的刀,到今日我才真心感受到此毒之烈。我趴在盧斂兒墳前,任疼痛在心尖紮著,揪緊的心壓抑得我喘不上氣,四肢百骸的血齊往上湧,似乎要衝破身體,去享受自由。我張大嘴巴,卻半分氣也提不起來,隻是不停地喘息,我感覺自己像是要成魔的妖,貪婪著世間的新鮮活氣,猙獰地企圖撕開每個角落的美滿。雌鳳手足無措地上前扶住我,不停地叫著:“姐姐,你別嚇我,別嚇我啊------”
小女孩的淚,晶瑩飽滿,像是從天而來的瓊漿,我輕輕撫上擦拭,用靈台中僅存的一點意識對她道:“雌鳳,莫管我,自行去吧!”
“姐姐,姐姐------我好怕。你別不管我啊------”化為人身的雌鳳滿臉淚水,仰天長嘯,“鳳凰之子,鳳凰之子------”
果然,空中那金翅的鳳凰之子,漸漸露出原身。
“快救姐姐啊!”小雛鳳不解他明明在,卻為何不救我。
“雌鳳,當街之中原是她命中一劫,你卻救她而走,此劫會反噬你身,幸虧不是死劫,否則你還有命在這兒喚我?”
“鳳凰之子,求你救姐姐,求求你。”小雌鳳反複搓著手,根本不顧他的警告。
“她是人,我們是神,隻因千年前有過契約,保紫沙國富民安,除此外,概與咱們無關------”
小雌鳳昂首望向空中的鳳凰之子,失望道:“你當真不救?”
“非但我不救,你也再不能出手,母親已知你在此地,篡改了人命,定會派人來捕你,你且隨我遠遁------”
小雌鳳退後兩步,雙手交於胸口,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
“小雌鳳------”鳳凰之子見狀從空中俯衝而下,金翅掠過之處,漫天火焰。饒是如此,他也未能阻住雌鳳自我百會穴中灌入的靈氣。他急速地變chéng rén形,上前抓住她的手,厲聲道,“住手,我要你住手!”
小雌鳳眼中有淚,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我在姐姐體內,吸她元氣,與她同納天地,我賴她再生,在我心中她似我母,如今母親有難,我豈能袖手?”
遠天邊,七彩霞光裏,有鳳來儀之聲,通響天地。
鳳凰之子極目遠眺,麵上驚恐之狀加劇,他雙目突睜,喊聲道:“袁惜,得罪了!”言罷,一掌擊在我胸口,我吐著滿天血花,像飄零的浮萍在雲海中悠悠地起飛,落地,瀕臨死亡。朦朧間聽著小雌鳳的哭喊掙紮,似乎還眼見著鳳凰之子淩空架她而去,小雌鳳抗拒的淚水在我心裏軟軟地灑落,好美,好美------我不知自己為何會有種解脫的感覺,那種輕鬆的舒服的滋味肆意蔓延我身,我不願睜開眼睛,隻想這種感覺長長久久,沒有病痛,沒有傷心,這是成全了世間一切的感覺,仿佛隻有美滿,這世間隻有美滿在傳遞,它化作心頭的柔柔,隨著思緒、血液伴生,孕育,長成幸福的果子,任有所求的人徜徉,采擷。我笑著,跳著,在這仙境般的雲中,慢慢釋放,慢慢睜開眼睛。
終於,看清麵前一切,仍舊荒涼的一座孤墓,我躺在其前,渾身麻麻地,麵前,仙一樣的眾人------
“玄------”仙一樣的鳳凰族長,端莊有禮地喚著她認為更符合我的名字。而我,渾身無力,還好,這會兒有些力氣了,我緩緩地爬起身,貌似撣了撣她兒子費力拍來一掌的餘威,正了正散亂的頭發,才周正地回了個禮。非是我不想快些地回她這些,實在是這一係列緩慢動作裏我在心裏轉了幾個來回。這位神仙隻要一出現,所講的無非應劫之話。果然------
“玄受傷之重,出離了我的預想。應劫之事怕是又添變數。”
我嘿嘿地應和地笑了幾聲,心裏道:要說受傷之重,你兒子最後的一掌拍得才叫痛天痛地,害得我現在都不敢直腰站立。但是一想到她的身份,憤憤之情稍減些,她是神祇,是賜福於紫沙的神。
“還好,還好,一時還死不了。”
神仙笑了笑,瞧了瞧南天,我也順勢望了望,藍天白雲,偶有微風,除此,再無他物。但我知道,那處逃了她的兒子。
她幽幽歎息道:“我那癡兒,真是個癡兒。小雌鳳受你血養,此次替你受劫本是她的造化,若再能為你灌入靈力,她便還了你的債,可脫離你體。偏偏我那傻兒自以為是地打斷這緣分,隻怕從今後,那丫頭才真是離不開你了------”
我未料鳳凰之子那一掌竟打斷了小雌鳳的生緣,一時無語,隻怔怔地望向神仙。
“這是那丫頭的命,也是我兒的劫。”她低語了句又抬起頭,眼神灼灼,“隻是不想那小子又跑了,也罷,便請玄代為照顧他二人了。”我再愣,攤開手,真是無語。我如今之景,潦倒困頓自不必說,便是這滿身傷痛,如何再照應了神仙?她兀自一笑,“玄今之身乃凡人之軀,自該凡人來救,東南二裏有你母親派來之人,西北三裏乃你心上人現居之所,你欲往何處,我倒是可以送你一程。”
我抬頭,亦學她的端正有禮:“如此,煩勞神祇,去那西北------”
距盧斂兒之墳西北三裏的一座林子。輕步邁上,二十幾步外,三間木製的農院晃入眼簾,耳中可聞交談聲。我默默站在籬笆牆外,朝內張望。院內犬吠,立時引得家畜亂竄,好不囂張。我嘴角堆起的那抹笑還未消散,熟悉的身影如風般卷起了我。我心中暗喜,眼角掛滿淚珠,仰起頭任性地望向他。他下頷輕抵我額頭,狠狠地喚了句:“狠心的丫頭!”手下狠狠地箍緊我,不再鬆手。胸口處碰觸處,痛楚襲來,我下意識地倒吸口氣,眼前半昏地黑。喃喃道:“藍夜,輕些,疼------”隨即眼前一片黑暗覆蓋下來,耳邊聽不清的呱噪聲吵得我頭疼,心中不免惱些,開口怒道:“再多言,拉出去打板子!”世界突然一下清淨,隻聽得一句寵溺的聲音,“真是個狠心的丫頭!”我手一推搡,回了句,“再惱了本公主,扒皮抽筋,也叫你嚐嚐疼的滋味------”世界果然清靜了。半晌,額頭覆上一片柔柔軟軟之物,冰涼似朝露,擾得人心癢癢得舒服,立時散了我心頭不快,愜意地安心睡去。
恍惚回到我的公主殿,安靜地躺在母後懷中:“我是淺水裏的魚,總遊不出母後的手心。”我嗬嗬地笑著,“母後,那陸醒,你與我找的對手,我在她手中總是走不到半個回合。真是惱人啊!”
“你總認為自己是魚,總想遊出自己的一片天,你可知,那岸上各色釣魚的能手早就下好了餌等著呢!你不遊向深水,隻一味想躍出水麵,豈會不中招?”
“那我該如何?縮在母後懷中?”
母後“嗬嗬”一笑:“你是那種人?此次中毒未解,你偏不肯回轉?不怕你父王惱你?”
“惜兒不怕父王,隻怕母後。”我撒嬌道。
“既會怕還不歸返?”
“若無理由,總是吃虧的。”
“你這小蹄子,都這般模樣了,還不忘討價?你便認定我會依了你?就不怕母後知曉你的一舉一動?”
“原來母後早就洞悉一切,撒好了網,隻等我上鉤了。”我起身貼近母後懷中,繼續撒嬌道:“快讓女兒躲躲!”
母後順勢摟住我,輕聲道:“從前不知,你撒起嬌來竟是這樣無賴。”
我雙手摟住母後瘦弱的腰肢:“從前也不知,母後會任女兒這般。”
“回來了,就不要走了。”
我從母後身上爬起,盯著她美麗的眼睛:“您應允我們的婚事了?”
“你一定要嫁他?”
我狠狠地點頭,哀求道:“母後,他不再是從前的他,他允我會陪我天涯海角。”
“公主?”母後拂向我的前額,“紫沙,若有一天,紫沙興兵藍沙,你該如何?他會如何?”
“不會有那麽一天。”我肯定道。
“若那一天,為你披荊斬棘的人不是他,你會否失望?”母後怔怔地望著我,似自言自語。
“母後?”
“我與你父王不會逼迫你,你如今已是監國公主,掌紫沙璽印。公主,從前藍夜與你曾定一個三年之期,咱們便待這三年期滿再定吧。”
“母後,母後------”一使勁掙紮,人從夢中醒來。
藍夜淺笑著,眼中熱烈的深情讓我很受用,朝他伸出右手,他順勢撫上摩挲,語氣歉然:“對不起------”
“傻子,為什麽說這個?”
“總想對你好些,卻累你至斯,是我無用。”
我反手抓住他手:“真是個呆子,怎是你無用,是我太急躁,聽著汲岄被抓便沉不住氣,等不及你回來貿然闖宮,才惹下一身傷。”
“昨夜大火,我趕到時已燃盡,盧氏一族無罪被屠,天必會遣藍沙。我打聽了與我有交情的營官,說你抱著盧家xiǎo jiě屍體禦鳳而飛,眾人一時驚為天人。”
我咳了兩聲,接話道:“那是隻寄居我體內的紫沙神祇雌鳳,我禦她離去受她治傷,鳳族言你在此處,我才輾轉尋得。”
“既來了便好生休養,那椋南散人與盧家xiǎo jiě有半師之誼,他可曾替你治毒?”
提到那個負心人,我心中一恨,冷冷道:“或許治了,又或許沒治。”
藍夜以為我是惱他未是他親自找到的椋南散人為我治毒而生惱,麵上遂生歉意:“到底大家前輩,非是我等尋常人想見便見,想請便請。好在他還是願意出手救助------”
“那等負心寡情之人,便是求著我,我也不願與他有半點瓜葛。”
“什麽?”
“你道盧家xiǎo jiě與他有半師之誼,卻不曾知他賣徒求榮,害了盧氏一族。可憐盧家xiǎo jiě以身試藥,以期控製鍾簡放她一族平安。誰知椋南散人為救汲岄,依附鍾簡,鍾簡才敢怒火燒街。可憐斂兒一腔柔情,到底所托非人------”越說心中越惱,“昨夜我們還把酒言歡,言之鑿鑿,相約同遊藍沙,未想到,未想到,一日未到,竟是死生之別。怎能不叫人心疼?”
“小惜不知,男子為國,非是拋頭灑血才是真性情,有時舍生取義也是衛道。”
我睜大眼睛:“你竟認同那人的做法?”
“你是儲君,所學皆是聖賢治國之法,自是不知我等衛國所學為何。我自十三歲起便隨宮廷師傅學習禮法、宮法,我們要效忠是貴族、是王、是國。衛國者身可死,家可亡,汲岄在椋南雖言不及朝堂,卻是先將軍之婦,她以公主之身率府中人春耕秋收,與眾官研究水利工程,曾親下河道修壩,領民望而歸,椋南國內有七十二家書院供她畫像。非但如此,她更是閔蜀王唯一傳人,她亦盡得閔蜀王兵書陣法精髓。漫說別事,單說此次紫沙天火,她與拓言親涉瘟城,善待百姓。此番胸懷智謀椋南王不知,椋南散人豈會不知,豈會拱手讓人?”
“所以他寧願舍了盧氏一門?”
“小惜,莫要再計較了,那散人與盧家xiǎo jiě糾糾纏纏這麽多年,到今日終有個結局,也算種豆得豆,種瓜得瓜了。”
“你這話何意?”
“你隻見那散人利用盧斂兒,怎知盧斂兒未利用散人?兩人一般心性,隻不過分個了勝負,若說虧欠,愛情哪裏說得清?”
我抬眼,怔怔地望著他。言詞如此清晰,心思如此縝密,當真是那個藍夜?我以為同我一樣心性的藍夜?他眼裏,愛竟是說不清的?心中一惱,甩口而出道:“你倒說說與我哪個說不清,哪裏說不清了?”
他亦抬眼望我,忽“撲哧”一笑:“小惜可是惱我了?”
“難道你不該惱?”
他又是一笑,俯身將我抱住,耳鬢廝磨地纏了我一番,越發惹惱了我,狠心將他向外推。他仍舊一副輕笑的模樣,我怒極轉身躲到床裏側身半蜷著不理他。他瞧出我真個生了氣,才換回正經模樣,慢慢靠近我,伸臂挽我入懷,語調和緩道:“非是我故意氣你,實在是擔心你,你不知我回客棧不見你,嚇得三魂都飛了,怕你被人擄去,身上又疼著沒有治療。思著想著才醒悟必是你知道汲岄被抓,趕著去救她了------”
“你早就知道她被抓之事?卻為何瞞我?”
“是我自私,一心隻想你平安,實在不願節外生枝。”他話語中懇切,聽得我心一軟,轉回身子向他道,“你該曉得汲岄對我有多重要。”
“我更知鍾簡狡詐,大演宮守備森嚴。”
我攀上他腰,低聲道:“難不成真個無法?”
“小惜?”他疑問著,“救她,你真要救她?”
“是他們------”
木屋裏,一時無聲。半晌,藍夜起身,深沉道:“我必全力助你。”
“藍夜------”我頓一下道:“母後派人跟來了------”
“他們一直都在------跟著咱們的人中有一股是紫沙王派來的、一股是鍾簡派來的,一股是我母親派來的,還有一股是閔蜀王派來的。”他靜靜地解釋著。
“原來你都知道。”
“你不是也早就知道嗎?”
“是啊,一直都知道。”藍夜,咱們做不成那種單純幼稚的逃家私奔ài rén了。從側麵抱住他的肩,將臉輕輕靠近,緩緩問道,“下一步,你打算怎麽做?”
“小惜不是要救汲岄與拓言嗎?我去安排。”
“要不要我將他們召來?”他們是一路跟隨的紫沙人,我的天龍騎團。
他思索好一會兒,答應道:“一切依你!”說罷,轉身便要離開。我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不肯鬆開。“藍夜------”我仰起頭,“尋不見我,你真得怕了?”
他回身看我,麵上起伏,似惱且憫,又夾著失而複得的放鬆,最後化作一片柔情,捧住我臉,道:“我怎個不怕?怕得直想抓著你時好好收拾一通。可真瞧著你了,偏又舍不得,看著你一身傷痛,瘦得不成模樣,可憐之狀讓我更痛。小惜,我該拿你如何,我來換你痛、換你傷可好?小惜,你似張網,我在網中,如癡如醉,如醉如狂,小惜,小惜------”他輕輕訴來,雙眸真誠地瞧定我,慢慢靠近,終是抵上我唇,輾轉低吟,似吮蜜般吸附,我甜美地閉上眼睛,任他采擷,心中汪洋,化作涓流將我們環繞,從此不知今昔何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