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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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丹唇,兩靨春風。
水袖翻轉,顧盼生姿。
眼前是脂粉峨眉,耳畔是唱腔柔婉,賀老爺子半合眼眸聽著,手指輕輕敲打著扶手,興起時還會跟著哼幾句。
賀驍戈麵無表情看著戲台上方,手指無意識攢著。約莫一炷香後,上方的旦角拂袖斂眸,緩緩退了下去。老爺子睜開眼睛意猶未盡看一眼,稍作片刻,上方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語調初起,賀老爺子的眼睛便眯了起來,脊背微微僵直,敲打扶手的節奏也不自覺加快。他是如此,周圍平時還算愛好戲曲的賓客此時神色也有些不自然,視線不停在平南侯和秦氏身上打轉,眼神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四周的聲音在上方人唱出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後,徹底消散下去,隻剩下戲腔依舊婉轉。
平南和秦氏臉色驟然沉下,前者不說話,後者還算有些心思,不動聲色對旁邊的管事使了個眼色,管事會意向後走去,不久,戲台上上的聲音便停了下來。
一片沉寂。
所有人的視線此時此刻都集中在了賀老爺子身上。
老爺子麵上毫無波瀾,不停敲打俯首的手指卻暴露了他的心情,年少時也是名滿京都的人,榮華裏來去,如今無聲坐在那邊,身上的氣勢也不容小覷。
尷尬中,戲台上突然再次響起戲腔,已經換成了尋常戲曲。
在座賓客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回頭飲酒看戲台,粉飾太平。
可這時哪裏還有人有心思聽戲,旁的人不動聲色注意著這邊,平南侯和秦氏緊張看著賀老爺子,老爺子麵無表情,沉默的模樣和坐在他身後的賀驍戈如出一轍。
過了一會兒,老爺子單手撐著扶手站起來,在平南侯的緊張目光中淡淡開了口:“驍騁呢?”
秦氏和平南侯麵麵相覷。
賀老爺子麵無表情再次道:“驍騁呢?”
無人應答。
視線在平南和秦氏身上緩緩掃過,老爺子轉身看賀驍戈一眼,後者麵無波瀾靜靜回望,許久,老爺子歎口氣,揮手喚來曾幫襯他搭理侯府幾十年同他一起歸鄉的老管事:“去找。”
老管事點頭退下去,不久便有人回稟,之前曾在花園見過賀驍騁,看樣子是去了偏房。
賀老爺子轉身便朝著偏房方向走,平南侯和秦氏急忙跟上,一路走到偏房位置,挨著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看過去,走到最後一個房間時,剛到門口,就聽到了裏麵沙啞的聲音。
——“你不是問我寧夫人的死和我有沒有關係麽?當然有。”
腳步驟然停下。
賀老爺子沉著臉盯著木門看,秦氏神情一慌,伸手就想去推門,還未來得及動作,便被老爺子的眼神嚇了回去。
木門內的聲音還在繼續,一字一句將曾做下的事情和偏執心思說出來,說的越多,聲音越發猙獰詭異,而門外眾人的臉色也越來越差。
平南侯和秦氏看著老爺子的臉色和陰鶩的眼,額頭不禁深處冷汗,急忙偏過眼睛去看賀驍戈,他們將視線投過去時後者也剛好抬眸,麵無表情,眼睛幽深冰冷,雖無展示一點情緒,可視線相接一瞬間,秦氏莫名便覺得徹骨寒意從心底升了起來。
那樣的眼神,讓秦氏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死人。
冰冷的、蒼白的、醜陋的死人。
四季如此,秦氏打了一個寒顫,狼狽移開視線。與此同時,木門內的聲音稍稍淡去,賀驍騁刻意壓低的沙啞聲音進入了門內門外每個人的耳朵。
——“那麽現在,到你了,顧先生。”
賀老爺子皺起眉頭,上前抬腳踹開了門,一聲巨響木門磕到牆上,裏麵人的模樣被所有人盡數收入眼中。
白衣清潤神情無措的青年和神情猙獰目光瘋狂的人,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沒等賀老爺子動作,平南侯先上前幾步伸手打了賀驍騁一巴掌:“逆子!”
被打了一巴掌的人茫然抬頭,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頰,眼眸中的瘋狂不僅沒有消退反而更甚,他轉頭看向平南侯,眼神赤紅凝視半響,反手便要還手。
秦氏一驚,急忙上前擋住了他的手。巴掌雖未落下意圖卻已明了,平南侯氣紅了臉,伸手指著他鼻子許久,都沒能說出什麽話來。
“丟人!丟人!”賀老爺子怒斥一聲。
平南侯臉上掛不住,伸手喚了家丁就要將賀驍騁綁起來,後者眼眸赤紅看著他,嘶啞笑起來:“綁我?老東西,你怎麽還不去死?”
平南侯震驚瞪大了眼。
“我賀驍騁,活了這麽些年,最恨的就是你。”賀驍騁死死看著他:“自己沒什麽本事,依靠著祖輩榮耀卻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當年說著真心娶了我娘,如今妾侍無數,承諾我娘在我弱冠之年便上請我的爵位,現在我弱冠已過三年,得到了什麽?沒有?!”
“世人都說我無能,你也嫌我紈絝。”
“可我能做什麽?昔日我想考取功名,是你說功名無用,我想賺取軍功,是你說賀家軍功有一人便可,我想經營商道,是你說商人下賤。”賀驍騁雙目赤紅:“一眨眼多年已過,如今我成了京城紈絝,哈,我能做什麽?!”
說到最後,聲音已然沙啞。
平南侯心裏隻覺著難堪,轉頭向讓秦氏阻止,卻發現後者在賀驍騁說話的開始,便跪在地上任憑淚水花了臉。
一人嘶吼一人流淚,一人難堪數人沉默,場麵甚是尷尬。
賀老爺子轉眸去看賀驍騁,後者沉默著走到顧南身邊伸手握住他的手,眼眸深處盡是晦暗顏色。
隻是看他的眼神,老爺子也能知曉他心中所想,在心裏默默歎口氣,伸手讓四周家丁下人離開後輕聲開了口:“驍戈,說說你的想法吧。”
一時間,屋內眾人的視線全部集中到了賀驍戈身上。
聞言,賀驍戈抬眸,視線從平南侯和秦氏臉上略過,逐漸變深,等在賀驍騁身上停下時,眼眸已經變成了深不可測的暗色。
就這麽看了許久,他斂眉對上賀老爺子的臉,一字一頓道:“一切自有定數。”
一句話,聲音不大,其中的冷靜與決絕卻濃的深沉。
何為定數?定數都是人來的。
賀老爺子深深看賀驍戈一眼,沉默了許久,緩緩伸手捂住眼睛,半響,頹然道:“……家醜不可外揚,且他無論如何也是賀家嫡子,此事……還需要商議。”
說完,他偏頭看平南侯一眼:“你出來。”
木門一開一合,室內便隻剩下四個人。
秦氏依舊抱著賀驍騁哭泣,顧南眯著眼睛看他們一眼,悄無聲息移到香爐旁邊,悄悄將藥粉抖了進去。
不久,賀驍騁眼眸中的瘋狂偏執逐漸消失,看到抱著他哭泣的秦氏,他愣了一下:“娘,這是怎麽了?”
秦氏紅著眼睛抬頭看他:“什麽時候你鬧不好,偏偏在這個時候!還對你爹說那樣的話,我們完了,我們完了你知道嗎?!”
賀驍騁茫然看他:“我對爹說什麽了?”
秦氏隻是抱著他嗚嗚的哭。
反應再遲鈍,賀驍騁也明白了事情的不對勁,猛地偏頭看顧南,看到後者站在自己最討厭的人身邊,白衣勝雪眉眼溫潤,嘴角弧度輕挑,卻是嘲諷的弧度。
這樣的笑容似曾相識。
賀驍騁皺起眉,突然想起之前自己對顧南說出現在到你時,後者也是用這樣的笑容淡淡看了他一眼,後麵他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顧南,顧南。
賀驍騁死死瞪著顧南,後者接觸到他的目光,笑得越發從容,到最後嘴唇一開一合,無聲說出一個字:“蠢。”
木門在這時被推開了,屋內的人下意識去看門口,老管事站在門口:“夫人,老侯爺喚您過去。”
秦氏一愣,站起身拿著卷帕擦幹眼淚,整頓易容後跟著管事一同走了出去。
便隻剩下賀驍騁,顧南和賀驍戈。
“顧先生,你好手段。”
“哪裏好了。”顧南漫不經心瞥他一眼:“多麽拙劣的手段,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是誰幹的。”
賀驍騁眯起眼睛。
顧南笑眯眯看著他:“我隻想讓這侯府所有人看到賀驍戈的態度,還有……你的醜態,這就足夠了。”
說著,顧南隨意靠在賀驍戈身上,挑起眉頭:“現在看來,效果不錯。”
賀驍騁沒說話。
被顧南靠著的人垂眸靜靜看著顧南腫起的臉頰,眼眸發沉。
顧南回眸與他對視,視線相接三秒,賀驍戈轉頭朝著賀驍騁走了過去,垂眸盯著他的右手不語。
隻是一看顧南也知道他的打算,慢條斯理上前攔住他,而後在後者烏黑的眸光中微笑著搖搖手指:“有時候,別人打你一巴掌,其實並不需要還一巴掌不是麽?”
賀驍戈眼眸裏難得出現了不認同,這樣的情緒剛剛出現,便看到方才還微笑著的人突然彎下腰,揚手。
一下,兩下,三下……恰好十下。
青年溫潤清淡的聲音在最後一聲脆響後輕輕響起,帶著暖暖的笑意。
“十巴掌,其實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