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鼻涕、蠍子與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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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正騰一個人,走在大街上。
月,已經升得很高很高了,涼如冰,寒氣陣陣中,天際,入眼處,大漠黃沙一片朦朧,像是飄著一層輕紗。
頭頂的月亮,大得可怕。
他的身影,在長街上,黑魆魆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周遭,連蟲鳴聲也沒有半句。
這樣的時節,早應該可以聽見青蛙與蚱蜢在春田裏、在芭蕉葉上,響亮的嘶嚎了。
但是這裏沒有。
他的腦海中,閃過一間房,一些田,一些種滿了芋頭的濕地,以及一些模糊的人影……
一些陌生的稱呼,隱隱從心底裏傳來。
父親、母親、弟弟、家……
很遙遠很模糊的一些畫麵,忽然就閃現。
這些畫麵,他以為自己根本都早已經忘記了。
原來沒有。
也永遠不可能。
不就是為了這些模糊的記憶而活著的嗎?
他捏了捏拳頭。
白日裏,與曹騎龍的對話,早已經沒法繼續,在那些古兵後裔走了以後,曹騎龍就跟著那些人回衙門了,而他自己,則是繼續一個人閑逛,領略一番北大荒的風情。
不知不覺,就逛到了深夜。
茫然間,抬頭四顧,竟發現一個認識的人、一個熟悉的地方,也沒有。
他忽然醒悟過來,自己不是在少年時候的江南田園,而是在北大荒。
逆亂的北大荒。
而他自己,也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有父有母有家的少年郎,而是一個盜賊、一枚曾經令人聞風喪膽的青芽、一個冒名頂替者、一個shā rén如麻的囚徒、一個失去了一切的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還能去哪裏呢?
他轉身往來時的路走去。
隱約間,遠處有燈火通明的青樓內,某個女子的歌聲傳來。
唱的什麽,他沒有聽清楚,隻是聽到了什麽“琵琶”的一句,但那種淒涼的旋律,卻一絲不落地傳進他的心頭。
郎聽青樓女,一道夜歌歸。
歸的,卻不是自己的家,而是那個小酒館。
邱明格的“痛快”酒館,今夜,竟還有些客人。
他走向櫃台。
有人瞟見了他腰間的鐵刀與戒尺,拔腳就衝出了房門。
“你不會管這些人的事情吧?”肥胖的酒館老板邱明格,端著一個酒碗,提著一壇酒走過來,掃視了一眼滿桌的酒客,問道。
姬正騰笑了一下,說道:“就當做房租了,整得成嗎?”
邱明格挑了挑眉,在額頭上堆起一堆肥肉,說道:“整得成,那麽看來以後,我要向來這裏喝酒的每一個客人,講解告知一下,‘我這裏盡管住了一名捕頭,但他卻不會理會來這裏喝酒的人,究竟如何狗逼倒灶,請大家放心喝酒,但不可以賴賬’這件事了。”
姬正騰哈哈一笑。
邱明格說道:“還笑得出來?我以為你今天都回不來了。”
姬正騰點頭,說道:“還好了,其實。”
邱明格滿滿倒了一碗酒,推給他,放下酒壇,轉身遞過來一碟花生和半盤牛肉,走開。
姬正騰幹完了那壇子酒。
內心舒暢不少。
然後起身上樓。
解衣,合身躺下。
自今日起,他就是屈直了。
明天似乎有個什麽歡迎宴會?還有就職典禮?
那麽她,應該也會去的吧?
……
明月照耀著婆娑樹影,青牆在月光中顯得極其高大。
一道小小的身影,躡手躡腳地,從花草之間穿過,來到牆角。
這是一個即便剔著光頭也顯得頭很大的孩子,他專注而屏氣凝神,沒有了吸力,所以鼻涕毫不留情地就掉了出來,然後拉得很長,卻沒有斷。
小光頭伸出一隻白嫩嫩的手臂,在牆角一塊青磚上掰了一下,頓時,那塊青磚就被拉了出來,露出一個空洞。
他伸手往懷中掏了一下,掏出一把銅板。
低低的笑了一聲,滿含希冀地,小光頭將那些銅板全部塞進洞內。
忽然,小光頭一個退步,頭一甩。
啪的一聲,那根拉長的鼻涕,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他的小臉上,像是一條小蟲爬在那裏。
看著身後那道身影,小光頭怯生生站起來,用袖子抹了一下臉上的鼻涕蟲,喊道:“娘……娘親……”
“抬起手來!”女人喊道。
小光頭聽話地抬起一隻手。
女人走過來,拉起他的小手,啪啪啪地重重打了幾下。
小光頭眼裏,頓時溢滿了淚水,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女人哽咽道:“我不是讓你不要再偷東西嗎?我不是讓你不要再偷東西嗎?你為什麽不聽話?你為什麽不聽話?”
小光頭壓抑著哭聲,道:“因為……因為我要等爹地哇,我要幫娘親等到他哇,我不想見娘親哭哇,我要去江南哇,我要找爹地哇,我不想抓蠍子哇,我要抓青蛙哇,我要抓青蛙哇……”
女人一下子就哭出來了,她猛地跑過去,將小光頭緊緊摟在懷裏,一邊親,一邊打他的屁股:“你不聽話,我叫你不聽話!我叫你不聽話!你為什麽,跟他那麽像,你怎麽敢不聽娘親的話,你們為什麽都不聽話……”
小光頭伸手,輕輕環住母親的脖頸,他感覺到了自己脖頸之間,來自母親眼淚的溫熱,於是止住哭聲,滿含希冀地問道:“真的嗎?娘親?我真的跟爹地很像嗎?我真的很像他嗎?看來他很帥哇……”
將臉頰埋在孩子懷間尋找溫暖的女人,噗嗤一聲,笑了。
小光頭也帶著眼淚笑了,鼻子吹出一個大大的鼻涕泡。
“你以後,不能再去偷東西了,知道嗎?娘親也不偷了。”
“為什麽哇?咱們不等爹地了嗎?”
“不等了。”
“為什麽哇?”
“因為……”女人哽咽著,喉頭像是含著無數的砂礫,但還是強聲說道:“因為他死了。”
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懷中的小人兒,整個僵硬了。
旋即,便是一聲淒厲的哭嚎。
“你騙我!娘親騙我!娘親騙我!”
女人隻感覺自己,心都碎了。
“娘親騙我!”
“爹地沒有死?對不對?他會來?對不對?存夠了十萬兩,他就來,對不對?娘親,對不對?”
“你說話!娘親你說話!”
小光頭用力拍打著自己的娘親。
他用力地掙紮著,想要逃脫禁錮。
但女人將他緊緊地抱著。
“不對!”女人恨聲道:“他死了,他死了,他已經死了,他不會來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娘親你為什麽這樣?你為什麽騙我?”
“你為什麽騙我?”
“你為什麽騙我?”
“小青蛙好想見到爹地……”
“小青蛙好想見到爹地……”
“嗚嗚……”
女人與小光頭,緊緊地樓在一起,低聲地哭泣著。
“怎麽了這是?”
身後,忽然傳來喊聲。
燭影搖曳,攪亂了院落裏,朦朧縹緲的月色。
一道挑燈的身影,緩緩走來。
女人抱起小光頭,轉過身來,看向那道身影,腳下,腳後跟不著痕跡地輕輕一拐,將那塊被小光頭抽出來的青磚踢了進去。
小光頭從母親脖頸間抬起頭來,看向來人,開口叫到:“父親!”
“怎麽了司騰?柳絮,這是怎麽回事?”
看著那道挑著燈籠、披著棉衣的削瘦身影,女人道:“青玄,你怎麽起來了……”
“我還想問你呢?你們娘倆兒,怎麽回事啊?大半夜的……”
小光頭從母親懷裏輕輕滑下地來,他乖巧地走向那個一直以來,都被他叫做“父親”的、卻不是父親的人,小聲說道:“對不起父親,我今天……我今天逃學,去抓蠍子了。”
“母親她……發現我了……”
說完,他從懷裏掏出另一隻手。
那隻手,手背高高腫起,油光閃亮,上麵一個黑點,觸目驚心。
挑著燈的男人一聲驚呼,憐惜道:“你這孩子,你這孩子,你怎麽……好了好了,別罵他了,柳絮,快叫郎中啊……”
女人捂著嘴,急衝衝跑了,一邊跑,一邊抹眼淚。
姬正騰,我永遠不要見到你了!
……
折騰了大半夜,郎中終於挑出了小光頭手背裏的膿水,並給他敷了藥。
男人一直在郎中身邊,關切地看著小光頭,一直囑咐郎中,不要弄疼了他的兒子。
看著男人關切的模樣,女人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要欺騙這個叫做朱青玄的男人多久。
女人的眼淚,一直沒有停過。
她好痛恨自己。
小光頭不哭不鬧,隻是悶著頭。
女人知道,她傷害了自己的孩子。
她不應該從小就告訴他那些事情,不應該教他武功。
但那個時候,她真的需要有人分享那些沒有那個叫做姬正騰的男人,存在與自己生命中的日子,那樣的日子真的太痛苦了。
現在,她的自私,傷害了她的孩子。
今夜,她狠心欺騙他,說他的父親已經死了,這盡管會帶來一時的傷痛,可是為了孩子的今後著想,她不得不。
不得不,又是不得不。
嗬嗬,這真是可笑的一個詞。
好不容易送走了郎中,朱青玄拉著女人的手,說道:“男孩子嘛,這個年紀貪玩是很正常的,你看看你,自己哭了,也把孩子罵哭了,多不值當。”
女人抹幹了眼淚,重重地點點頭。
“好了好了,早點睡吧,明天,還有事呢,我想請你陪我一起。”
女人問道:“什麽事呀?”
“你知道,咱北大荒新來了一個捕頭,明天晚上劉滿刀為他舉行接風宴,知州大人通知我去,劉滿刀也送來了請柬。”
女人道:“劉滿刀會請咱們?”
朱青玄道:“他請了,但想來不會有什麽好臉色,屆時露個麵就走,好不好?”
女人點頭,帶著淚痕笑道:“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