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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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鷹崖山體底部,黑魆魆夜色的深處,那間視線開闊的方正竹棚。



    破了棚頂的竹棚之中,死寂一片,四四方方的榆木桌下,紅燦燦的炭火飄著淡青色的火苗,暖意彌漫。



    愣愣看著竹棚外那無數淩亂的廝殺場,蹲坐在炭火旁邊,一身名貴貂裘的年輕人,神情若有所思。



    年輕人身側,空無一人。



    其右腳邊的地麵上,那條溝壑像是一道淩亂的墨跡,撕至竹棚之外。



    竹棚外,安安靜靜站立著十餘名臉帶森白鐵麵,渾身籠罩在黑袍裏的執事,無聲無息。



    年輕人忖著臉頰,凝神屏息,不見其吸氣,凝神看去,卻有一道道細若遊絲般的氣息,一刻不停地自其口鼻之間,輕輕垂掛而出,帶著一陣陣不已察覺的血腥味道,彌散在天地之間。



    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打著自己的膝蓋,這名憑借一己之力,生生鎮壓了整個北大荒困獸台的年輕人,百無聊賴地端坐著。



    隻是年輕人那不時輕輕揚起又落下的狹長眉毛,以及嘴角偶爾變換的微渺形狀,證明這叫做李盛帆的年輕人,並沒有他看起來的那麽百無聊賴。



    “嗯……”



    某一刻,年輕人輕咦一聲,雙眉高高挑起,像是兩根扁擔,很久之後才落下。



    “好妖異的虹,有點兒意思……”



    年輕人自言自語。



    在其雙瞳之中,十二根細弱毫芒的詭異絲線盤根錯節,旋即一閃而逝。



    “好一個屈捕頭啊……”



    正當年輕人興致盎然之時,其腳下炭火青苗一陣搖曳,有冷風襲來。



    “貪狼使!”



    門外,黑衣執事們行禮。



    一道渾身浴血的漆黑身影走進門來。



    來人衣衫破爛,殷紅血漬凝固成一縷一縷仿似紅色的珠玉,黏在其破爛黑袍之上,慘白月光灑落,落在其身上、臉上的鐵miàn jù上時,顯得恐怖至極。



    森冷的氣息帶著嗜血的意味,緩緩充盈整間原本意味中正平和的小小竹棚。



    來人解下臉上的森白鐵麵,露出一張平白無奇的臉,皮膚黝黑、小眼睛。



    年輕人抬起頭來,看著滿身恐怖傷痕的黑袍人,問道:“事情……都處理完了吧?”



    “完了。”



    黑袍人點頭,聲音嘶啞道,聲線像是自一口被崩裂的鐵鍋之中崩出。 



    年輕人輕笑,道:“看來傷得不輕。”



    “不礙事!”



    黑袍人長長呼出一口腥味彌漫的氣息,答道。



    黑袍人撕下幾乎碎成布條的寬闊染血黑袍,露出瘦削的身軀,說道:“老人家臨死反撲,確實恐怖,若不是少主你崩了他的雪山氣海,便是再來十個貪狼,都不一定能拿下他。”



    “辛苦了……”年輕人點點頭,旋即歎了口氣,輕聲說道:“原本還想著,解決了幾個老東西,以後的事情,可以慢慢來,但是現在,我竟恨不得今晚來的人不夠多……”



    黑袍人道:“那人很強。”



    年輕人讚同道:“確實很強。”



    “你的傷……”



    年輕人潤了潤嗓子,感覺從胸腔湧上喉嚨的血腥味幾近於無,才說道:“無恙!”



    黑袍人掃了掃年輕人輕輕敲擊膝蓋的手,說道:“這還是我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見到你對除了爆乳shǎo fù之外的人,第一次青筋勃-起,而且還是男人,可千萬別強行裝逼……”



    “去你妹的!”



    年輕人啞然失笑,說道:“大不了死戰一場吧,這一回也算是一個小清算了,免得到時候搶機緣的人太多……”



    機緣……



    這個詞一出,場間頓時肅穆了下來。



    沉吟了一會兒,黑袍人問道:“少主,這北大荒……真的有機緣嗎?”



    李盛帆點頭,看著渾身浴血的弟兄,說道:“當然,否則我爹也不至於讓我把你們都叫上。”



    黑袍人沉默,了然。



    機緣,非是指眾生信受佛法的根機和因緣,而是指事物發生的樞紐和契機,用在武道界,則是指某種意義上滔天的富貴,比如天材地寶,比如秘籍寶典,比如寶劍神兵。



    武道一途,沒有任何捷徑可言,隻能一步一步艱難攀登上山。



    山是一樣的高山,然而攀山的人卻不同。



    每一個攀山者,都是獨一無二的。



    每一個獨一無二的攀山者,統看起來,卻有著強弱之分,善惡之分,好壞之分……由此,每個人的人生際遇也絕不一樣,這就導致武夫在山中的所遇所求也不一樣。



    武夫習武攀山,身在山中,便有了機緣一說。



    機緣一事,於步步攀登的武夫而言,就是件靠老天爺賞飯吃的不靠譜小概率事件,世間機緣分大小,福分分厚薄,根骨分高低,機緣、福分、氣運、根骨……落在誰頭上,這與人命好不好,關係密切。



    有人在山中轉悠了一輩子,一無所獲甚至迷了路,無奈老死山中。



    有人才邁步上山,抬腳便撿了一大坨金子,飛黃騰達。



    這便是機緣於武夫習武的重要性。



    今天在這裏撞見顆寶藥,明天在那裏撿到柄神兵利刃,後天不小心落到懸崖下撿到本秘籍,回家吃完飯躲在野地裏拉泡屎遇到個深藏不露的高手,撒尿的時候精神恍惚看著黃濁的水線濺在鞋上,說不定不知不覺就已經攀到了山頂,抬手可摸雲。



    這就是機緣。



    年輕人悵然一歎,說道:“機緣這兩個字,在如今的江湖,應該很久很久都沒人提起過了吧……也就隻有在這北大荒,遠離了欽天監的眼皮子,才能冒出‘機緣’這麽個東西,自那條布衣真龍,把世間所有神仙鬼怪妖魔魑魅魍魎都請上天之後,世間的漏網之魚就越來越少了,也就是這萬惡的逆亂之地,或許才能跑出那樣的東西吧,天地大變之後,所謂的修士,已經不能稱之為修士了,都快被純粹的武夫完全取代了,而所謂的機緣,可能以後越來越多的是那種跳下山崖撿到秘籍的事情了,至於這北大荒這回誕生的機緣,應該是修士時代的最後曙光,北大荒屆時必定風雲際會,風起雲湧,屆時誰能稱王號霸,坐鎮這修士時代最後的百年江湖,哼哼……”



    說到最後,年輕人已是冷笑出聲。



    黑袍人道:“少主是覺得那家夥也是被人安插過來的?來意跟咱們一樣?是來撿機緣的?”



    年輕人灑然一笑,說道:“不然以他的境界,如此鬼鬼祟祟做什麽?那家夥應該是某個千年老王八下的暗子兒,卻沒想到今晚栽在了溝裏,食氣的時候被人一刀給切開了脖頸,漏氣兒了,哈哈哈,我真是好笑,好好一招暗棋,就這麽不明不白暴露了,也不知道他為了躲避龍庭欽天監和十八神將,以及那條布衣真龍,究竟耗費了多少代價,如此輕輕巧巧被人切了一刀,什麽都沒了,那家夥一定恨死了那屈捕頭,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他了,這或許就是天機不可忖度吧……”



    年輕人自說自話,若有所思:“所以做人呢,還是心向光明的好,就算腳踩黑暗。”



    “食氣?”黑袍人喃喃問道。



    年輕人點頭,“食氣。”



    “煉氣士?”黑袍人再問,細小的眼縫幾乎眯在了一起。



    “那般惡心,當是煉氣士無疑!”



    年輕人肯定道。



    黑袍人恍然,麵目上露出厭惡的神色。



    世間煉氣士,人人得而誅之。



    這是天下江湖的共識。



    “那機緣……應該不會那麽快冒出來吧?否則……” 



    年輕人毫無保留,說道:“不會,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今朝夏至時節,應該初見端倪了。”



    “尚有小半年時間,時間還長,或許不急這一會兒,我實在擔心那個家夥……你的傷……”麵色慘白毫無血色的黑袍人不善言辭,但言語中的關切展露無疑。



    年輕人氣笑,一拳捶過去,將黑袍人砸得身形晃蕩,說道:“管好你自己吧,我的武道,停留在小登峰巔峰,已經很久了,那人再強,也不可能超越大登峰,否則早就被龍庭皇朝那些護道者攆狗一般了,這回既然遇上,擇日不如撞日,就借此一並衝擊大登峰,登上山巔吧。”



    年輕人轉過頭,盯著渾身傷痕累累的黑袍人,指了指身後的大鷹崖,濃重夜色的最深處,說道:“朱雀玄武和白虎都在場上,暫時脫不開身,我已吩咐他們,能殺多少就殺多少,所以你就要辛苦些,先休息會兒,然後去山崖下麵把那些鬼鬼祟祟的家夥頭給摘下來……”



    原本臉色黝黑,此時卻失去不少血色,變得像是在碳棍上灑了薄薄一層麵粉一般的黑衣人遲疑道:“那家夥是劉滿刀的人,那些人應該是劉滿刀的後手,我們這麽快,就要與北大荒坐地虎劉滿刀對上嗎?”



    年輕人負手而立,盯著竹棚外皎潔的月色,說道:“反正終究都是要幹的,否則我今晚也不至於撕破了臉,把整個北大荒困獸台的力量全捏在了手裏,不妨就在今夜張開獠牙,大家好好咬上一場吧。”



    黑衣貪狼點頭,舔了舔嘴角的猩紅血漬。



    年輕人道:“你小心些,劉滿刀那屬下體內有股怪氣,應該是瘋狗一條。”



    “瘋狗?嘿嘿……”



    黑衣貪狼猙獰一笑。



    “我是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