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奪命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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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化一將問訊的目光轉向特古斯的父親,看到老人目放異彩,臉上掛滿了擔心。



    這時,特古斯的父親說道:“夜半雪停,天亮前必會刮起大風。大風攪動積雪,就是白毛風雪,那可是屠殺牧人的刀子呀。過去,白毛風一停,很快便能聽到牧民被凍死在雪原的消息。冒頓又沒有抗衡白毛風的經驗,非凍死在雪地裏不可。”



    原來,老人的驚呼竟然是在幫林化一發聲。



    林化一立即想到,老人從小在草原上長大,見多了被牧民稱作白毛風的暴風雪,自然清楚白毛風發作起來的威力。



    特古斯的母親也是一臉的擔心,顫聲說道:“可憐的冒頓,那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要離家出走也該調個季節吧。冰天雪地,他又沒有野外生存經驗,非凍壞了不可。”



    特古斯用埋怨的目光瞪了父親母親一眼,說:“你們不要亂插話嘛,還是聽小林給我們講吧。冒頓躲過那場災難了嗎?”



    林化一用奶茶潤了潤喉嚨,對特古斯的父親說:“您預料的完全正確,雪停後不久,西北風便呼呼刮了起來。開始還很小,有一陣沒一陣地刮。很快,風力便加強了,並且越來越猛烈。剛剛落地不久的積雪,被大風刮動,先是像初春離開馬群的小馬駒,在地麵上遛遛地撒起歡來,接著便如狂奔的馬群,氣勢凶凶,猛不可擋,一路咆哮奔突而來……”



    



    冒頓也見識過白毛風,不過,那是在龍城自己的房間裏,坐在火盆邊,看著牛糞燃燒後吐出的紅紅的火舌,聽狂風在屋外咆哮。



    這次卻置身在荒野上,好象那白毛風專門為折磨他而刮起,毫不客氣地一個勁狠甩他的耳光。



    大風很快將積雪粉碎成雪粉,拋向了高空。



    冒頓隻感到有一堵雪牆在不停地撞擊著自己,隻有躲在大紅的身側,才勉強能夠站立。



    凜冽的大風將嚴寒攪動,無孔不入地隻往身體裏鑽,逼得冒頓不停地跺腳,仍然無法與寒冷對抗。



    冒頓先是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結成了冰,很快又覺得整個身體也正在一點點地被凍結。



    對死亡的恐懼一浪浪向冒頓襲來,他使盡了全身力氣,想發出一聲大喊。



    可是,自己也覺得嗓子已凍成了冰塊,根本無法發出聲音來。



    冒頓用盡所有力氣,堅持兩隻腳不停地在原地踏步。



    冒頓非常清楚,隻要兩隻腳停止了huó dòng,自己立即就會失去知覺,結束生命。



    狂風在呼嘯,雪粉在飛揚。



    冒頓的麵前一片漆黑,起初還能聽到風的吼叫,感覺到雪在快速運動,漸漸便什麽都聽不到了,腦子裏混沌一片。



    昏蒙中,冒頓突然聽到有人在呼喚他,是母親的聲音在呼喚他。



    那聲音若即若離,或遠或近,在風中搖擺不定。



    冒頓想答應,可仍然無法發出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冒頓漸漸覺得,眼前有灰色的霧團在舞動。



    灰色的霧團越來越白,漸漸恢複成了迷天的雪霧。



    冒頓感到自己的神誌更加模糊,甚至連眼睛都難以睜開了。



    冒頓當時並不知道,漫漫長夜已經過去,無日的白天在暴風雪中慢慢走來了。



    瘋狂的暴風雪呼號了半夜,施盡了淫威,似乎覺得累了,開始喘息了。



    冒頓已經感覺不到寒冷,渾身燥熱難耐。



    他本想敞開皮衣涼快涼快,可雙手根本不聽使喚。



    這時,他又聽到了母親的呼喚聲,聲音很響,就在他的身邊。



    冒頓艱難地捕捉著那親切的聲音,又覺得是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大紅在嘯叫。



    朦朧中,冒頓終於看到了母親,母親也穿著厚厚的大皮襖,正快步向他走來。



    冒頓想撲上前去與母親擁抱,可他已經沒有力氣移動自己的身體了。



    母親漸漸走近,冒頓猛然發現,來人並不是他日思夜想的母親,而是一個他根本不認識的老牧民。



    冒頓突然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失望,萬念俱灰,幹脆閉上了眼睛。



    冒頓仍然感到渾身燥熱的厲害,兩隻早已麻木的手不由得去扒身上的大熊皮襖,身子卻再也站立不穩,搖晃了一下,向前倒去。



    冒頓看到的當然不是他的母親,而是牧民格根。



    遊牧民族是真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群體,無論刮風下雨,天一亮,必然會鑽出穹廬開始勞作。



    格根剛剛鑽出穹廬,便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馬的嘶鳴聲。



    馬是輕易不嘯叫的動物,一旦嘶鳴起來,肯定有情況。



    牧人與馬朝夕相處,能從馬的嘶鳴聲中聽得出馬叫聲的含義。



    聽到有馬在急切的嘶鳴,經驗豐富的格根立即猜到,一定是有人在白毛風雪中迷了路,急忙向馬叫聲傳來的方向跑去。



    此時正好處在暴風雪喘息的間隙,沒走出多遠,格根便看到了一人一馬站立在雪原上。



    其實,冒頓站立的地方,距離格根家的穹廬非常近,要不是雪中的黑夜來得太快,冒頓一定能看到那兩頂立在荒原上的穹廬。



    格根看到冒頓時,冒頓正在用兩隻手拚命撕扒自己的皮衣,格根大急。



    因為格根知道,人在雪地裏被凍死的時候,感到的不是寒冷,而是燥熱。



    所以,被凍死的人往往都被自己扒去了上衣。



    挨凍的人開始扒自己的衣服,說明很快就要被凍死了。



    格根疾步跑到冒頓身邊,抱起冒頓便往自家的穹廬裏跑。



    這時,格根的兒子烏力罕也聞聲趕了過來。



    格根又將冒頓放在烏力罕的背上,父子倆用最快的速度將冒頓背進了穹廬。



    格根的老伴肖生嘎正在穹廬裏熬奶茶,看到丈夫和兒子抬進來一個已經凍得不省人事的人,急忙讓格根和烏力罕扒冒頓的衣服,自己則跑出穹廬,取回積雪,開始用殘雪不停地搽拭冒頓的身體。



    短暫的間隙過去,白毛風又猛烈地刮了起來。



    那白毛風先是像被狼追趕的羊群,在地麵上遛遛地沒命逃竄,很快便變成了奔跑的馬群,如決堤的洪流,後浪推著前浪,帶著呼嘯,長驅直入,一瀉而去。



    緊隨其後的是滔天的濁浪,白霧衝天。



    人處身白毛風中,哪敢大口呼吸,稍有不慎,雪霧就會衝入鼻腔,令人窒息。



    原野在呼號,大地在呼號,整個大自然都在呼號。



    穹廬不停地被雪霧撞擊,發出呼呼隆隆的聲響。



    穹廬內,格根和肖生嘎一直在忙著,手忙腳亂地手捧積雪搽拭著冒頓的身體,特別是手、腳、臉等部位。



    烏力罕不停地從雪原上端來整盆整盆的積雪。



    積雪捧在手裏,冰涼刺骨,兩位老人的手不停地甩著,以減輕冰雪對手掌的刺激。



    在冒頓的身體、兩位老人的手掌、室內溫度三重作用下,搽在冒頓身上的積雪不住地融化,變成雪水淌到了穹廬的地上,洇濕了很大一片地麵。



    這是草原上古老的救助凍傷病人的方法:用積雪不停地搽拭凍處,讓凍壞的皮肉組織慢慢得到恢複。



    這時若將凍壞的人放在爐邊去烤,凍壞的人即使不死,也會落下嚴重的凍瘡,甚至終生殘疾。



    冒頓的身體在兩位老人的長時間搽拭下,漸漸變紅,摸上去已無涼意。



    這時,冒頓的嘴裏輕聲呢喃起來,聲音很低。



    烏力罕最先聽清了冒頓的呢喃,對兩位老人說:“他在不停地呼喚著阿媽。”



    肖生嘎老人立即動了惻隱之心,熱淚湧了出來,唏噓道:“可憐的孩子,天大的事情也該挑一個好天出門吧。你凍成了這樣,讓你的阿媽看到,還不得心疼死呀。”



    肖生嘎老人取出了獾油,開始往冒頓的身上塗抹。



    在草原上,獾油是最有效的治療凍傷的良藥,家家戶戶都有準備。



    冒頓突然睜開眼睛,猛地抓住了肖生嘎的手,用虛弱的聲音喊道:“阿媽,你不能走,不能扔下我不管呀。你不在,我阿爸總是無端的打我。”



    肖生嘎猜想,這孩子一定將自己當成了他的母親,心中頓時生出母性的憐憫,急忙用另一隻手輕輕按在冒頓的手上。



    肖生嘎感覺到冒頓的手在微微顫抖。



    肖生嘎輕聲安慰道:“阿媽不走,阿媽永遠都和你在一起,好嗎?可憐的孩子。”



    冒頓用迷離的目光看了看肖生嘎,接著便閉上眼睛,再次進入昏迷狀態。



    肖生嘎知道冒頓已無大礙,讓格根和烏力罕將冒頓抬到了皮褥上,蓋上皮被,然後一點點往冒頓的嘴裏喂羊奶。



    昏迷中的冒頓嘴理智性地微微開啟,慢慢吞咽著緩緩流入口腔的乳汁。



    喂過了羊奶,冒頓又沉沉睡去。



    烏力罕和格根也去照料牲畜了。



    肖生嘎仍然守護在冒頓身邊,眼瞅著穹廬頂,開始為冒頓祈禱:“萬能的長生天,保佑可憐的孩子吧……”



    冒頓一覺醒來,神誌已完全清醒。



    冒頓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地睡在穹廬裏,又看到一位老太太坐在自己身邊,仰著頭,嘴裏不停地磨叨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