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十個指頭有長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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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下午申時光景,日頭還高懸當空,二堂兄蕭秋亭便已經散學。龍門社學之所以散學如此之早,是因為學子們皆分散在周圍各山村,山高路遠,溝壑縱橫,趟河涉水,大多要跋涉幾十裏山路,到家之時已是披星戴月的光景。
二堂兄一坐上牛車,便聞到父親身上酒氣衝天,又見他形容狼狽落魄,便心下驚異地問道:“爹,你這是咋了?怎麽弄成這副摸樣,跟個乞丐一樣?”
二伯臉上猝然竄起四十度的高燒,臉皮都要燒焦,又羞又愧地搪塞道:“是爹中午多喝了兩盅,不勝酒力,不小心摔了一跤……”說著便下意識地整了整衣服,他可不願說因為吃白食被人暴揍一頓,至少他不想在自己兒子麵前丟盡最後一絲尊嚴和臉麵。
“早就勸過你少喝那二渾湯,適可而止!你何時聽進去一個字?”二堂兄劍眉一軒,一副正氣凜然大義滅親之態,數落起自己老爹來,“俗話說酒誤英雄事,你說你因為喝酒誤過多少人,多少事?”
二伯受了兒子的奚落,也便瘟雞一般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心裏頭卻如打翻了五味瓶,酸楚懊惱一股腦翻湧。
牛車吱吱呀呀,一路顛簸,回到宿仙村,太陽已經吊在西天沿上,即將墜入蒼茫山暮之中。
走進家中院落,此時大伯、三伯、大堂兄砍柴都已經回家,一邊檢修農具,一邊與大伯母、二伯母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撈著家常。見蕭父等人趕集回來,大伯瞥了一眼牛車,先開口問道:“今日回得比以前都早,東西賣得如何?”
“多虧了秋寒,當街吆喝,東西都買出去了!合計起來,比咱半年賣的都多!”蕭父回道。
眾人聞言,皆打量了幾眼蕭秋寒,這個傻不溜秋的小子最近倒是一反常態,做事迥然往常,令人詫異。
二伯母迎門就瞅見丈夫披頭散發,渾身汙泥,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便拿一雙蛇眼冷冷睃著他,不冷不熱地問:“喲,這早上出去還人五人六的,怎麽一天時間就混成了個叫花子?”
二伯父窩了一肚子的火沒處發,連自家娘子也挖苦他,真是倒黴喝西北風都塞牙!也便立刻放下人臉,拿起狗臉,罵道:“沒心肝的東西,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說完自顧回到臥房,重新用發簪籠了頭發,換了一身幹淨衣服,二堂兄照舊回到書房溫書,兩耳不聞窗外事。
“寒兒,你把太奶奶的藥和今日賣竹器的錢送到祖母屋裏去!”蕭父吩咐道。
自從蕭秋寒熬土為鹽,賺了一大筆收入,又被高員外看中獲得免費讀書的機會,便被父母刮目相看,心中地位也是一升千丈,被寄予厚望,因此父母開口再也不喊他裂瓜的小名,而是倍感親切地呼其秋寒,或者寒兒。
堂屋的西廂房是祖父與祖母的臥房,與堂屋之間卻隔著一道草席門簾,蕭秋寒剛剛邁步走近門簾,裏麵便傳來祖父和祖母的竊竊私語之音。
“老婆子,今日我二弟提出要從我們家過繼一門去延續香火,你看咱這四個兒子,哪一個過繼過去合適,你拿個主意……”
這是祖父的低沉的聲音,果然是過繼的事情!這讓蕭情不自禁地躡手躡腳貼在簾子外凝神靜聽。他並沒有偷聽的嗜癖,而是祖父和祖母的心坎長偏了,素來厚此薄彼,他想聽聽這兩個老家夥密議的結果,是否與自己預料的那般!
“唉,你說這個蕭老二,沒有四兩的命,壓不住二兩的福,真個福薄命淺的主!這膝下兒女如流水一般,接二連三死的死,歿的歿,這到臨了最後一口氣沒咽下去,還非要挖我家的牆角,讓我們兒子給他燒香磕頭續香火,真是晦氣!”祖母語氣憤憤地發著牢騷。
“這事娘那頭已經答應,再說咱家幾十口子吃飯,日子入不敷出,過繼一門過去,也少了幾張嘴,不見得是壞事。”祖父呐呐地說。
“家中之事向來都是你做主,你反倒問我?”
“這手心手背都是肉,兒子有我一半,也有你一半,不與你商量,難道要和圈裏的老母豬商量?”
“你……老沒正經!”
這對老夫老妻還居然嘮起了俏皮話,祖母被逗得噗嗤一笑,躊躇了一下才說:“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十個手指頭伸出來,卻有長有短,這四個兒子也各有優劣。老大蕭大海嗎,憨厚沉穩,是個爛好人,兒媳婦雖然有些尖酸刻薄,但是大孫子秋楓卻是虎背熊腰,渾身是力,是個莊家好手,咱莊戶人家靠的是力氣吃飯,這長門可是家裏的頂梁柱,必須留下。”
祖父讚同地嗯了一聲。
祖母頓了頓,繼續說:“這老二嗎,本是個聰慧靈巧之人,可惜讀書功名未成,半途而廢,是個一根稻草能絆趴下,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他縱然不成器,但是二孫子秋亭是孫子輩最聰慧優秀的孩子,讀書勤奮,知禮明義,是全家未來的希望,考取功名,光耀門楣就指望這孩子了!”
二伯一家是祖母的心頭肉,自然要緊緊攥在手心裏,不能過繼出去。
祖父雖然對二伯父失望透頂,但是當初砸鍋賣鐵供他進學,如今又精心培植二孫子蕭秋亭讀書,熬幹了一輩子的心血全都潑在這一家人身上,自然不會做賠本的買賣,為他人作嫁衣裳。
“二門凝聚了我們一輩子的心血,改變家運,全賴於此了,自然不能過繼出去……”祖父聲音幽幽地說。
“這就剩下三門和四門了,”祖母接腔說道,“要說這三門一家都是伶俐人,兩個孫子秋淩、秋駿長大也是棒勞力,必須留下!剩下這四門,夫妻二人都是八棍子抽不出響屁的憨貨,老實得有些透頂了,膝下一兒一女,那個裂瓜從落下地就呆頭傻腦,隻知道傻吃,終究是個累贅廢人,至於露兒,女兒家終究是水命,潑到哪兒流到哪兒,是人家的人……”
“就這樣定下了,將四門過繼過去算了!”祖父被祖母這麽一點撥,徹底下了決心。
這邊老頭子和老太太在屋裏將全家老小都掐根問底,小算盤打的精細,幾個兒子孰優孰劣立刻顯現,蕭秋寒在門簾外聽得分曉,卻是嘿嘿冷笑,果不其然!
屋裏沉默了片刻,祖父似乎歎了口氣,以萬般無奈的口吻又說:“這個決定最好不要說破,免得傷了孩子們的心!我去交代老二一下,讓他製幾根號簽,在簽上做好暗號,再跟老大和老三互通一下氣,不要抽取那根有暗號的簽。這樣明麵是抽簽決定,一碗水端平,老四過繼出去,也就毫無怨言了!”
這二老一陣嘀咕,蕭秋寒站在外頭聽著不由得撇嘴不屑,他們這是要全部串通一氣,合謀將自己一家分出去,暗中操作,沆瀣一氣,卻美其名曰一碗水端平、害怕傷了孩子的心?真是掩耳盜鈴!
雖說四個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肉也有厚有薄,蕭父估計隻能算得上一塊指甲皮兒!
若是父親、母親知道全家聯合起來設了一個陷阱誆他門,心中是何感慨?
隻聽裏屋祖父磕著煙袋鍋子,從板凳上起身就往外走,蕭秋寒連忙順手撩起簾子,伸頭甜甜地叫了一聲:“爺爺,奶奶!我爹讓我將今天趕集賣竹器的錢交給你們!”
“是裂瓜啊!今日你們回得挺早,總共賣了幾樣東西?賺了多少錢?”祖母那老榆樹皮般的臉上難得擠出一絲笑意,她最關心的還是錢。
祖父隻是略掃了一眼蕭秋寒,便抬腳出門,徑直往二伯屋裏走去,顯然是要和二伯暗中商量,如何在號簽上做手腳的事情。
“東西都賣完了,錢都在這裏了!”蕭秋寒裝出孩子的乖巧,將銅錢袋子放在案桌上。
“都賣光了?”
祖母吃驚異常,雙眼更是放光,盯著那鼓囊囊的袋子,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在手上,伸手抓了一大把銅錢,開始一枚一枚地數著,老臉浮腫一般浮起一層笑意。
蕭秋寒瞅著祖母守財奴般的神態,暗暗好笑,不便打擾他老人家數錢,也便轉身走了出去。
夜幕降臨時分,蕭家老小都已吃罷了晚飯,聚集在堂屋裏,屋裏破例點起了一盞昏黃的油燈。
祖父坐在八仙桌的正上首,挺了挺幹瘦佝僂的身板,昏暗明滅的燈光照在他飽經風霜的臉龐上,顯得陰沉和嚴肅,他以封建家長的架勢,鄭重而不容質疑地說:“今天召集大家,有一件重要事情和你們商量:你們的二叔估計來日無多,剩不下幾口氣了,今個早上我去探望他,他向我提出想從我膝下過繼一子在他名下,延續香火!我膝下也就你們四個,有什麽意見,你們說說?”
說話間,祖父用那渾濁而精明的雙眸睃巡著無禮所有人,大伯、二伯、三伯三人早已串通一氣,此時皆互相對視一眼,故作驚訝,煞有介事地演起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