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慈母手中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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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叫三遍的時候,天剛蒙蒙亮,依然星月當空,因為是第一天去社學,蕭秋寒便被叫起。母親早已熬好大米粥,烙了麵餅,就著小蔥拌豆腐和鹹菜,蕭秋寒囫圇吃完了早餐。
“來,換上這套新衣!”鄭氏揉了揉熬得猩紅的雙眼,抖開一件粗布新衣,替他換上,又戴上儒巾,喃喃地說,“俗話說,人靠衣裝馬靠鞍,我兒既蒙了學,就算是讀書人了,不可再破衣襤褸,讓別人輕視了!”
這是一件青色粗布圓領闌衫,腰上係著一條藍色絲絛腰帶,針腳細密精致,穿在身上妥帖合身,這儒巾乃是用黑布縫製的方形頭巾,高級的也有用網紗製作,腦後垂下兩絛條,穿襴衫戴儒巾,是大明府縣學子的標準服飾。
這套行頭,顯然是母親昨晚連夜縫製的,不禁記起“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之句,心中湧上一股暖流。
蕭父又在他的書篋塞了幾個烙餅和一竹筒鹹菜,當做他在社學的午飯,雖然自家時常隻吃兩餐,但是日子再苦,也不能讓兒子在社學裏幹瞪眼看著別人吃午飯吧?
“你是寒門子弟,去了社學,不比在家!你不可與同窗爭氣鬥毆、不可忤逆師長,切記吃虧是福,能忍是智,退一步海闊天空!”鄭氏將書篋跨在蕭秋寒肩上,臉色嚴肅地教導道。
“兒子記下了!”
“你再重複一遍”
“不可與同窗爭氣鬥毆、不可忤逆師長,吃虧是福,能忍是智,退一步海闊天空!!”
蕭父和蕭母點頭,蕭秋寒背著書篋,迎著晨光熹微,走出了院門。
高家公子高步蟾此時已經騎在一頭毛驢之上,由高管家牽著走出了大宅門。高家不缺好馬良駒,之所以騎驢,乃是因為高步蟾還隻不過一個十歲稚童,根本騎不住高頭大馬,騎毛驢既能代步又安全。
“公子,秋寒為你牽驢!”
既然做了書童,自然要扮好書童的姿態。
高步蟾趾高氣昂地坐在驢背上,從胖嘟嘟的小眼睛裏擠出一絲光,冷冷覷著蕭秋的後背,這就是老爹在我身邊安插的一顆釘子?心裏頭便晃蕩著一肚子禍水,嘴上威風凜凜地說:“小窮酸,你既然當了我的書童,我日後就是你的主人,你就我的仆人,凡是都要聽我的命令!我讓你往東,你就不能朝西,我讓你裝狗叫,你就不能學豬哼,懂嗎?”
“是,公子,秋寒記下了!”蕭秋寒裝唯唯諾諾地回答,不就是給我來個下馬威嗎?
“很好!”高步蟾見蕭秋寒一副低眉順眼之態,臉上溢出壞笑,“那現在你就給本公子學幾聲狗叫!”
蕭秋寒臉色頓時黑了下來,這熊孩子真他媽蛋疼,把自己當猴耍起來了!便眼珠子一轉,咳嗽一聲,慢條斯理地開口問道:“公子想讓我學什麽樣的狗叫?”
“狗叫就是狗叫,能有什麽樣?”高步蟾皺眉說。
“公子,狗與狗不同!天下之狗千姿百態品類繁多,有大有小,有的長不盈尺,有的大如牛犢,長毛者披頭散發,短毛者音容畢露。其色彩繽紛各異,有黑黃白花之分,按地域分,又有南北蠻夷之別……不同狗類,其叫聲各異,不知公子叫我學哪一種狗叫?”蕭秋寒口若懸河,說的唾沫星子亂飛。
“這個,狗也竟然也有如此大的學問?”高步蟾奇異地眨著小眼睛,被繞的有些雲裏霧裏的感覺,撓著頭皮說,“你就學一下我家看門的那條大黑狗叫聲。”
“公子家的狗在下沒聽過它叫喚!公子能否示範兩聲,在下也好依葫蘆畫瓢學習!”蕭秋寒滿麵諂笑地奉承道。
“你就這樣叫……汪,汪汪……懂嗎!”高步蟾直著肥豬脖子,扯著嗓門叫喚起來,倒是繪聲繪色。
“哎呀,公子太有才了,叫得跟真狗一樣!狗見了你,也得喊一聲祖宗!”蕭秋寒忍俊不禁地拍著手掌,讚不絕口地說道。
高步蟾還沒回過神,指著蕭秋寒命令道:“該你了!”
“公子到底讓我學狗叫,還是讓我學公子叫?”
高步蟾一臉茫然。
蕭秋寒皮笑肉不笑地說:“公子讓我學狗叫,公子叫像狗叫,公子叫便是狗叫,學狗叫便是學公子叫!”
什麽玩意?狗叫?公子叫?繞口令?
高步蟾感隻覺被繞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更是金星亂飛,差點從驢背上摔下來!感覺自己小腦袋瓜子都不好使了,掰著手指頭算了半天,才發現自己反而被耍了!真他娘的可恨,明明給別人挖的坑,自己反而掉坑裏了!
高步蟾鼻子都氣歪了,暴跳如雷地吼道:“小窮酸,敢罵我是狗?”
“公子,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蕭秋寒將無辜的表情表演到極致,牽著驢子悠哉前行。
高步蟾牙疼似地咬著嘴唇,肚子裏的壞水波濤洶湧地翻滾著,一雙小眼睛迸發恨意的目光:你等著,不信治不了你!
頭頂晨曦冷月,兩個少年各懷鬼胎,走過蜿蜒崎嶇的山道,到了龍門鎮已是日上杆頭。
蕭秋寒將驢子在社學門口樹樁上栓了,此時三三兩兩的童子走進社學趕早課,他們皆著清一色儒巾襴衫,隻是布料優劣,新舊參差不齊,顯示了各自的家境貧富差距。
蕭秋寒舉目,見社學大門門楣之上書“龍門社學”四個顏體大字,筆力遒勁渾厚,左右又有一副對聯:行仁義事,讀聖賢書。
此聯雖短短八字,卻是語出朱熹自題聯,濃縮儒家思想精髓,寓意深遠,門前各有兩棵參天古柏拔地而起,皆是雙人合圍之粗,彰顯出龍門社學雖辟於窮山僻壤,但是歲月悠久,少說也有六七十年而道曆史了。
蕭秋寒提起二人的書篋,跟在昂首挺胸的高步蟾身後進了大門。這是一個兩進院落,正中幾間房子是講堂,左邊麵南耳房是供奉孔子的祭祠,右耳房是塾師坐館休息的書齋,後院乃辟為射圃,射圃之後另有一排房屋乃是童生號舍、廚房和茅廁。
官辦社學正規配置是兩個老師,稱左右塾師,但是龍門社學地處僻壤,學生不多,現在隻有一個塾師在此坐館教習。
前幾日高員外已派人將他二人蒙學事宜安排就緒,二人隻要先向塾師報到,便可正式開蒙讀書。兩人剛一腳踏進門,便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叟坐在書案之後,此人生的怪異,尖腦袋三角眼,塌鼻梁招風耳,滿嘴黃牙,身材瘦骨嶙峋,一張臉如烤糊了的烙餅,黢黑而布滿皺紋,身穿一件打著補丁的粗布儒衫,油汙斑斑,不知是何顏色,唯一看得順眼的是胸前那一抹長須,或許是常常邊看書邊拂捋的習慣,那胡須居然顯得一絲不苟的整齊。
此人便是龍門社學唯一的塾師袁司道。
這肮髒邋遢、不修邊幅的老頭就是傳道授業,教人仁義禮智信的塾師?叫花子吧!
高步蟾神色不由得一愣,蕭秋寒畢竟兩世為人,倒是不曾大驚小怪,但是在心裏頭還是暗暗詫異,明朝的塾師難道比後世教師待遇還差?就這窮酸樣,實在太寒磣了!
兩少年不及多想,便向那邋遢老叟袁司道深深一禮,袁司道抬起那雙三角眼上下掃了一眼二人,這讓二人渾身猶如被鷹隼凝視的感覺。切莫說這老塾師不修邊幅沒精打采,但唯獨這雙三角眼看人卻矍鑠犀利,如鋒芒畢露,隱隱還含著一絲孤芳的清高。
就這一副寒磣摸樣,還有資本清高的?
“你二人誰是高步蟾,誰是蕭秋寒?”老塾師袁司道張口問道,同時一股怪味從其口中噴出。
嗯?是酒味夾雜著口臭味!怪不得這麽難聞?這老頭大清早的還沒講課就喝酒?這在後世可是違規違紀,無視職業道德的行為!
二人皺著鼻孔,躬身報出自己的名字。
“既入吾學,讀聖賢書,便是聖人門徒!從此非凡夫俗子,村野愚昧可比。這童子啟蒙開學,世人粗淺愚昧,以為隻是簡單的讀讀書識識字罷了,其實這隻是末!人不學不知義,你們蒙學讀書的本乃是知大義、明禮儀、行仁義、恪忠孝、修德行!切不可本末倒置!”袁司道一邊打量著二人,一邊捋著胡須緩聲開口說,“日後你們即便不曾立誌學問,又或者功名受挫,考不上舉人、進士,當不得官人,做不成聖人、完人,至少還可以做一個有德、有修養之人——這是你們受用終身的財富,勝過萬貫家財!你們明白嗎?”
“弟子明白!”
高步蟾眯著小眼睛,內心似懂非懂,更不以為然,臉上偏裝出一副虔誠至極的摸樣,與蕭秋寒異口同聲的答道。
中國尊師重道之風源遠流長,古代童子入學都要行拜師禮,禮儀莊重嚴肅,不可一絲馬虎。
高步蟾和蕭秋寒二人由袁司道引導著,走進孔子祭祠,祠內矗立三尺孔子塑像,供案上擺放香爐和諸色貢品,塑像上首懸掛一金漆匾額,上書四個擘窠大字:“斯文在茲”。
這四字語出《論語·子罕第九》,意指天下所有文化皆源於儒學宗師孔子,孔子是天下所有讀書人的祖師爺。
二人先整冠淨手,麵對孔子塑像焚香禱告,叩首祭拜。
幾千年來,孔子被儒家尊為開宗立派的至聖先師,儒學被尊為正統之學,凡讀書之人,便是聖人門徒,因此童子入學必先拜祖師爺孔聖人,再拜授業恩師。
拜完孔子,袁司道才四平八穩地坐在太師椅上接受二人叩拜,禮畢之後又例行訓誡一番:“人天資有高下,聰愚有等差,但是三更雞叫五更天,卻是勤能補拙!聞雞起舞,懸梁刺股,道盡一個勤字的妙處!勤奮之人,即便愚笨也能成就大器,不勤之人,即便聰慧也終難有作為!爾二人需勤奮不輟,不可懈怠……”
“弟子謹記!”二人長揖一禮,躬身答道。
接下來袁司道領著二人進入講堂,在最一排的兩個空位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