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毛筆不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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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秋寒環顧左右,整個講堂有四楹之大,從中間以一道竹編屏風隔開,辟為兩堂,蕭秋寒所在這一堂是開蒙班,為十歲以下兒童開智發蒙,以識字為主,大多以簡單易學、朗朗上口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為教材,稱為“三百千千”。隔壁是高階班,專授“四書五經”,鑽研儒家經典學問,習書八股文,為應科舉kǎo shì打下基礎。蕭秋寒從竹編屏風的罅隙之中偷瞟一眼,那經學班隻有十餘人,都在默默溫書,年齡都在十三四歲以上,想必自己的二堂兄蕭秋亭也在此列。

    開蒙班大約有學子二十幾人,此時老塾師端坐在太師椅上,講案前擺放文房四寶,一把毛竹削製的戒尺擺放其上。他緩緩攤開書頁,一雙三角眼環視了一圈,見眾學子皆是挺直了腰杆,正襟危坐,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虔誠之狀,心下滿意,這才抬手輕捋胡須,用濃鬱的豫南口音開講:“前時我已將《千字文》前八句教於爾等,不知爾等爛熟於胸否?”

    莫說這邋遢老叟瘦骨嶙峋,這聲音卻渾厚有力,聲如洪鍾,異常清晰。

    “都熟記了!”堂內童子齊聲答道。

    “王同古,你且將那學過的八句文背誦一遍。”老塾師開始點名,複習舊知。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意思是說:天是青黑色的,地是huáng sè的,宇宙形成於混沌蒙昧的狀態中。太陽正了又斜,月亮圓了又缺,星辰布滿在無邊的太空中。寒暑循環變換,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秋天收割莊稼,冬天儲藏糧食。積累數年的閏餘並成一個月,放在閏年裏;古人用六律六呂來調節陰陽。”

    坐在蕭秋寒左側的一個少年應聲而起,字正腔圓地答道。他生得濃眉大眼,皮膚白淨,穿一身簇新的細布青色儒衫,從頭到腳都整理得一絲不苟,一副精幹激靈摸樣。

    “能背誦其句,明白其意理,善哉!”

    老塾師對王同古點頭讚許,又看向高步蟾、蕭秋寒二人說道,“你二位是新進學子,未曾學過這八句,課下要要虛心向王同古請教,以求快速跟上。”

    蕭秋寒連忙起身向那少年抱拳道:“還請王師兄多指教!”

    高步蟾也是懶洋洋地起身,依葫蘆畫瓢地附和了一聲。

    “都是同窗,當互相提攜。”王同古側首向二人微微一笑說道。

    “能背誦,明白其意,還要能正確默寫,才能算真正掌握。”袁司道說著,便令所有人提筆默寫那八句千字文。

    講堂內所有人開始研墨提筆,默默書寫,有的下筆如流,也有的抓耳撓腮,麵有難色。不多時所有人將默寫紙條交到講案上,袁司道逐一檢查,稍有錯誤便會受到嚴厲懲罰。

    “秦於厲!”袁司道眼中蘊著慍色,厲聲喊道。

    一個身穿天藍印花襴衫的少年走了上去,那衣衫用料精細,袖口、肩膀和腳擺處都繡著滾邊花紋,做工講究,這身行頭甚至比高步蟾穿戴還華麗。

    “總共八句三十二字,你錯了十幾個!真是不求上進,朽木不可雕也!”

    “稟先生,家父是裏長又兼著這十裏八鄉的糧長,這幾天家父一直忙著催繳糧餉,忙不過來,讓弟子幫忙記賬什麽的,因此耽誤了……”秦於厲理直氣壯地辯解,順手拽了拽那一身華麗儒衫,倒有幾分翩翩風度。

    這話弦外之音太明白不過:裏長兼糧長可是這一窪水坑的地方遮天的人物,你敢打我,小心砸你飯碗,叫你社學塾師當不成,卷鋪蓋滾蛋!

    呦嗬?這他媽滿是威風凜凜的威脅啊!居然搬出當裏長兼糧長的老爹壓老子?小小年紀居然沾染上如此歪風邪氣!

    就連坐在下頭的蕭秋寒聽著都渾身不受用,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盯著老塾師袁司道,老先生你不是剛正不阿、訓教嚴厲嗎,別也欺軟怕硬啊?

    袁司道三角眼霎時一凜,就連臉上的皺紋都繃得筆直,霍然從太師椅站起來,那瘦骨嶙峋的身體猶如一柄削得筆直的竹刀,風骨峻峭,伸手一把抓住秦於厲的手掌,掄起厚重的戒尺啪啪打下去。

    秦於厲開始還強裝硬漢,咬牙強撐,打了幾下之後便疼得齜牙咧嘴,嗷嗷直叫,拚命撒潑似地往後拽自己的手掌,要強行掙脫,結果又是狠狠補了幾下,惹得下方學子不禁哄堂大笑。

    “你……我爹都沒這般打過我!”秦於厲撫著發紅的手掌,桀驁不馴的說道。

    “還敢強嘴?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回去告訴你爹,他若有不平,盡管找老夫來理論,我這手中尺半戒尺,連他一塊兒教訓!”袁司道冷笑一聲,拂袖而坐。

    秦於厲頓時瘟雞一般,泄了心氣,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

    “寫錯的字每個抄寫五十遍!再有犯錯,嚴懲不貸!”袁司道又補充了一句,眾人皆同情地看向秦於厲,誰讓你年少輕狂,學人家以勢壓人,現在雪上加霜了吧!

    “現在接著學習千字文下一段: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袁司道恢複平和之色,展書朗誦。

    千字文,成於南北朝時期,梁武帝命員外散騎侍郎周興嗣從王羲之作品中選取一千個不重複漢字編纂成文。全文為四字句,對仗工整,條理清晰,通俗易懂,文采斐然,熟記了千字文就學會了一千個漢字,作為兒童開蒙極為實用。

    所有人也跟著打開書卷,正襟危坐地照著亦步亦趨地跟著念這幾句,袁司道又示範地教了十幾遍,接著便讓所有人放聲自由朗讀,他則別著戒尺來回巡視。

    朗讀多時,袁司道又點名朗讀,然後又講解了這四句的意思,所有都見識了老塾師的嚴厲,皆聚精會神聆聽不敢懈怠。

    千字文對已蕭秋寒而言再淺顯不過了,他剛才將整篇千字文通讀了兩邊,突然吃驚地發現自己能對全文了然於胸,居然能背誦如流了!

    靈魂穿越,不但使自己的催眠術獲得了質的突變,而且記憶力也增強了數倍!

    接下來袁司道搦筆蘸墨,便在紙上示範書寫,邊寫邊講解筆順規則,運筆技巧,下方學子專心聆聽,皆跟著提筆搦管,一撇一捺,一頓一挫,認真書寫。

    蕭秋寒在硯台裏添了清水,拿起墨塊慢慢研磨成濃汁,提毛筆飽蘸墨汁,由於前世用慣鋼筆和圓珠筆,握筆的方法和姿勢不同,剛一落筆便掉下一個墨團子,汙了紙張,筆頭更是雞啄米一般顫抖不已,整條手臂如同木偶一般僵硬,不聽使喚,最後勉強在紙上寫了一個繁體的“雲”字。

    太難看了!橫豎撇捺如同蚯蚓打架,整體看根本就不是字,倒像一泡狗糞掉在地上,糊了個屎印!蕭秋寒自己都快被醜哭了!

    蕭秋寒又偷偷環顧左右,其他同窗執筆書寫皆四平八穩,揮毫自如,寫出來的字更是四方工整,一絲不苟,就連熊孩子高步蟾也比他強,至少人家寫出的來叫漢字,這讓他大受打擊!

    老祖宗的毛筆剛柔並濟,寫出的字矩正方圓,一點一橫皆變化無窮,自成筋骨魂魄,深藏著大智慧,不是眼高手低就能輕易掌握的,非得下一番苦功不可!

    這時袁司道踱著步子,來回睃巡看學子們書寫情況,當走到蕭秋寒身旁時,見他雞爪子刨糞一般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不禁搖頭不已。

    “你執筆的方法不對!書聖王羲之傳下五指執筆法乃是最穩妥實用之法,講求‘按、壓、鉤、頂、抵’,五指並用,各司其職,把筆執穩,使用起來運筆自如。”

    袁司道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取過蕭秋寒手中的毛筆,作著示範,一邊解釋說:“五指執筆法的要領是:指實、掌虛、掌豎、腕平、管直。所謂指實,就是手指執筆要有力量,外側四指相互靠攏,骨節向外,密實而不鬆散。內側拇指中部骨節尤其要注意使之向外凸起,使虎口圓如馬鐙形,這樣五指一齊用力,執筆既堅實有力,又有助於運筆。如此才能做到毫無虛發、墨無旁溢、力聚管心、執筆穩定。掌虛,就是執筆時掌心要虛空,外實內虛,好像手心裏拿著了雞蛋。運筆就能穩實而靈活,容易把字寫得健美。掌豎,就是執筆時手掌要豎起來。掌豎才能筆直,筆直才能鋒正,鋒正則四麵勢全,運轉自如……”

    “先生教誨的是!”

    蕭秋寒前世用慣硬筆書寫,毛筆隻是略有接觸,沒有係統練習,現在經過袁司道點透,也便按照他教授之法執筆,手腕果然穩了許多,運筆也靈活起來,又下筆寫幾個字,明顯進步了少許,至少一眼看去能認出是漢字了!

    袁司道站在蕭秋寒身後看著他落筆,一筆一劃雖不甚完美,但是皆契合書法規則,頗有章法,不禁拈須點頭,這個孩子一點就透,頗為聰慧,是個可造之材。

    “要寫好一手好字,非苦練而不得!東漢大家張芝幼年學書,每日練完字就在自家後院池塘之中洗筆,久而久之池水竟然變黑了,即所謂的‘洗墨成池’,隋朝大書法家智永禪師,練字勤奮,寫禿的筆積了五大筐,於是他自己做了銘文,埋葬了那些筆頭,稱為筆塚……凡此種種刻苦學書之典故,不勝枚舉!”袁司道踱步到講案後坐下,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又說,“因此爾等初堪蒙童,絲毫投不得巧,要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一日不可忘了勤學苦練!”

    “學生謹遵師教!”講堂內響起一片異口同聲的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