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夫子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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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他娘的不開眼,敢跟我雷豹子如此說話!”雷裏長一對八字眉擰成了一道麻繩,衝著院外惡聲罵道。
“雷裏長,好威武啊!”
隻見院門外走進一個身穿粗布儒衫瘦骨嶙峋的老叟,頭戴純陽巾,儒衫上打著補丁,一進門就挑起一對三角眼,黢黑的臉上疊起皺紋,笑著拱手向雷裏長寒暄著。
袁司道,袁夫子?怎麽會突然來自己家了?蕭秋寒目光一亮,心中詫異不已。
“哎呀,我說是誰呢,原來是龍門社學的三不先生啊,幸會幸會!”雷裏長從椅子上站起來,臉上堆起了笑容,大咧咧地拱拱手,戲謔地說道。
“夫子駕到,弟子有失遠迎!”蕭秋寒上前躬身一揖。
“袁先生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老爺子蕭洪寶、蕭大河、鄭氏都連忙見禮,請先生坐下喝茶敘話,甚為周到熱情。
在大明朝,尊師重教之風蔚然成風,而且袁司道又非一般塾師,有秀才功名在身,雖然窮首皓經而舉業寸功未進,混的也是窮困潦倒,但是在鄉社之中已然算得上名流,社會地位甚高,民間有管事紛爭,都請他從中調和斡旋,秀才有見縣官不跪,不納賦稅待遇。
這一點連雷裏長都羨慕不已,因此他可以隨便魚肉鄉民,對袁司道還得客客氣氣,因為人家代表的是知識分子的士紳階級,裏長再橫行霸道,在功名在身的秀才麵前還是農民一個。
在大明朝,極重禮法,並非如後世那般土豪看不起讀書人,科學家地位不如戲子的奇葩年頭,一切金錢至上,誰有錢誰就高人一等!明朝取得秀才功名,等於邁入士大夫階層的低級門檻,混的再潦倒不堪,也要比普通百姓地位高,跟不像後世那些電視劇裏描述的那般,隨便一個村婦粗漢都可以指著鼻子罵人家窮秀才、酸儒之類的,在現實當中,你一個白丁罵人家秀才試試?
“袁先生,你今日不在社學授書,來此不知有何貴幹?”雷裏長連忙拱手相迎。臉上笑開了花。
“蕭秋寒今日沒來社學讀書,我實在放心不下,就放了學生半天假,來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袁司道習慣性地捋著胡須說,目光瞥了一眼蕭秋寒。
雷裏長聞言,不由得詫異地吊起一對眼珠子,嗤笑起來,嘲諷似地說:“就這點破事,還放心不下?一個山野稚童而已,何德何能值得你老先生親自跋山涉水,走幾十裏山路親自shàng mén探望?真是小題大做!”
在他看來,袁夫子真是吃驢肉發馬瘋,一個屁孩輟學也值得他放心不下?腦袋撞豬屁股上了!
蕭家老少聞言全都受寵若驚,從來都是學生拜訪老師,哪有老師拜訪學生的道理?而且還跑了幾十裏山路而來!
“塾師勞苦,蕭家實在受寵若驚,愧不敢當!”蕭洪寶作為一家之長,連忙欠身一揖,發自內心的誠意說道。
蕭秋寒雙眸也是微微一凝,也是頗為意外,便如實稟道:“稟夫子,弟子原本家貧,欲讀書而無門,當初便做了高員外公子的隨身書童,每年社學二兩銀子的束脩也是高府支付,才得以蒙學。如今高員外受了小人的挑唆,換了伴讀,弟子因此也就輟學了!”
“這是哪個天塌沒壓、地陷沒埋的烏龜王八羔子從中使壞?”袁司道滿是皺紋的老臉騰起怒意,一雙三角眼灼灼生光,完全不顧讀書人的斯文,開口便罵,“真是狗屎糊了他的狗眼,吃肉豬油蒙了賊心,腦袋生蛆,舌頭長瘡的東西,差點害老夫失去一個品學雙馨的好學生!”
蕭秋家老少皆是內心冷笑,都拿眼見硬生生覦著雷裏長,烏龜王八羔子不就活生生坐在那裏嗎!
雷裏長一旁坐著,聽著渾身受用,臉色便陡然拉得驢臉一般難看,娘的個腿,這不是指桑罵槐罵自己嗎?
“袁夫子,你也是聖人門徒,罵起人來倒像是潑婦,辱沒斯文!”雷裏長黑著臉說道。
“我罵的是小人,自然要罵到他入骨入髓,感到疼才好!怎麽,你雷裏長做賊心虛?”袁司道端起茶杯,翻著一雙三角眼,似笑非笑地覦著他說。
“罵得好,罵得痛快……”雷裏長隻得咬牙一笑,附和道。
袁司道慢悠悠喝了幾口毛尖,文人作態地抖了抖衣袖,才緩聲開口說:“秋寒,我此來目的,就是要告訴你,你並非隻能依賴高家的恩惠才能讀書,以後你在社學的所有束脩一概免去,隻許專心勤奮進學便是!”
此言一出,猶如平地驚雷,雷裏長正包著一口茶水漱口,不由得猛然噴了出去,嗆得他眼淚都出來了。咋回事?袁夫子居然要這野小子全免束脩?你當這狗崽子是神童啊,將來能平步青雲、連中三元、蟾宮折桂啊?
更可恨的是,如此一來,自己挖空心思報複蕭家的結果就被這老酸儒給一棍子攪了,好徒增笑柄!
蕭洪寶、蕭大河、鄭氏都吃驚得目瞪口呆,喜不自禁,情不自禁從長凳上站了起來,自己小兒何德何能,居然讓袁老塾師親自登門,而且減免束脩,免費如學!真是祖上冒青煙,天上掉餡餅,偏偏砸中他們蕭家。
蕭秋寒吃驚非常,有些想不通袁夫子所為,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從袁夫子前幾日tōu kuī他默寫《論語》之後,那種驚為神人的震哈程度,如獲至寶,早已暗下決心,將他重點栽培,培養出一個未來叱吒朝堂、顛覆風雲的人物!
蕭秋寒瞟了雷裏長一眼,隻見他臉色如被人摑了一巴掌的難看,然他感覺舒了一口氣。他並不在乎那每年免去幾兩銀子的束脩,現在自家也出得起,而是在於自己一個受雷裏長欺辱,被高家輕視嫌棄的寒門少年,卻被社學塾師視為至寶,這無疑是打了雷裏長一把耳光,也順便甩了高員外一個耳光!
“老夫子,你腦袋進潲水餿了,還是狗臭屁聞多了,熏昏了頭?這種棍子都搗不透,石滾壓不出響屁的蠢蛋,你是土地老爺挖了眼——哪一隻眼睛看他是個讀書的料?哪裏值得你免束脩,還指望他將來拜將入相不成?”雷裏長跳將起來,完全不顧體統,冷嘲熱諷起來。
“雷裏長,誰腦子進了潲水,狗屁聞多了,尚未可知!現在你就不要杞人憂天了!”袁夫子風輕雲淡地一笑。
雷裏長見老東西不吃這一條,便一拍椅背,冷笑道:“社學乃是官家所立,地方士紳募捐籌資而建,不是你的私產,你憑什麽免人家束脩?真是瞎子彈琴——全是胡扯!”
“這就不是你裏長管的範圍了!雷裏長也就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了!”雷裏長這一招唬老百姓還可以,但是袁夫子直接無視,反唇相譏。
雷裏長沿口無言,憋得臉色漲紅,在這老秀才麵前,他完全如同一個張牙舞爪的大螃蟹,空有許多腿腳,卻使不上勁。
老子今個來幹什麽來的?就是要禿子頭上拔毛,雞蛋裏頭挑骨頭,shàng mén挑事找麻煩來的,跟老子鬥,隨便捏你一個錯,就能讓你喊爹哭娘的討饒!
“蕭老四!”雷裏長橫著雙眼,愈發顯得陰鷙狠辣,指著院落兩側草棚內釀酒用的大小器具,端起官架子,陰測測地說,“你膽子不小啊,居然瞞著老子開起了酒坊,瞧這規模不小啊?按照大明律,凡民間開設酒坊都要報官納課,你這酒稅為何遲遲沒有向我上報?偷稅漏稅者杖五十,罰沒一半資產充公!”
蕭大河和鄭氏兩人臉色僵直,這個雷裏長簡直就是一條瘋狗,逮住自家左一口右一口,還咬個沒完了?
老爺子蕭洪寶卻是哈著腰,賠笑著說:“本家也是小本生意,剛剛開鍋,就都沒有釀出一滴來,因此未能來得及上報酒稅,裏長海涵,海涵!”
“海涵個屁!”雷裏長猛然一拍身前木桌子,茶盞都蹦了起來,渾身的官威如吹氣球一般,氣勢陡然漲了數倍,指著蕭老爺子當頭喝道,“大明朝的國賦課稅都是被你們這樣的刁民給海涵沒了!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州府官員,他們吃什麽?用什麽?真是一群愚不可及的逆民……”
雷裏長說著,擼起袖子,指著那兩個秩夫命令道:“仔細給我盤查,有多少酒缸酒甕,大小壇壇罐罐全都算上,登記在冊,按數納課!”
“裏長,酒都沒釀出一滴,屋裏壇子全是空的,如何能全部算數納稅?天下頭一遭聽說空壇子也要交稅的!”蕭大河欲哭無淚,這樣下去莫說累死賺不到一文錢,還要傾家蕩產。
兩個秩夫分頭查驗,飛揚跋扈,搞得整個院子雞飛狗跳,袁司道站在一旁連連搖頭,低聲歎氣:“強盜,土匪,簡直就是無法無天!”
雷裏長一瞥廂房和廚房,眸中掠過一絲陰冷,徑直往廚房方向走去,蕭大河和鄭氏頓時臉色煞白,心中駭然,二人連忙搶上前去擋在門口,哀求似地說:“裏長,這廚房之內都是日常所用的鍋碗瓢勺,無關釀酒之用,高抬貴手吧!”
“滾開!”
雷裏長推開二人,一腳踹開了門,雙眼毒蛇搜索獵物一般在屋中遊弋,倏然間讓他瞳孔猛然一縮,整張臉露出無比震撼之色,繼而便是狂喜地冷笑起來。
天啊,鹽!這家人居然在偷著熬鹽?!這回可以大賺一筆了!
“好啊,你個不知死活的刁民,居然偷販私鹽!”雷裏長雙眸泛著血紅,轉身一聲厲喝。
蕭大河、鄭氏、蕭洪寶皆是一介草民,哪裏經過如此陣勢,頓時嚇得嘴角哆嗦,幾乎癱倒在地。
就連袁司道也聞訊湊了過來,見廚房內堆著大小布袋,全是雪白的食鹽,灶上還熬著鹽鹵,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蕭家大禍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