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斑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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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王十月

    1

    你來到木頭鎮,那樁轟動一時的凶案已發生許久,關於白斑馬的傳,在人們的茶餘飯後越傳越玄,而事情的完整經過已成為謎,洇滅在時光的塵埃中。你曾專門去過李固隱居的雲林山莊,山莊鐵門緊鎖,園裏荒草淒淒,一些白鳥在園子上空盤旋,不時發出兩聲銳叫。從此,那園也成謎,引誘你一次次走向它——在黃昏——久久徘徊。你從沒敢走進園子,也無法走進,園門上那一道封條,將你拒之門外。像你曾經生活的城,也曾將你拒之門外,用一道無形的門。

    自凶案發生後,鎮人對這園子避之不及。

    白斑馬!

    如果不是你親眼所見,那傳言無法讓你信服。你的職業讓你,對傳的源起有著強烈好奇。你深知一件,平淡無奇的事如何演變,終成口口相傳的傳奇。很多的時候,你用文字演繹傳奇,直到有一,在敘事者的眼裏,你也成傳奇中人。

    你已無法記得,這是第幾次來到雲林山莊門口。

    你看見了白斑馬。其時色正黃昏,殘陽如血,你枯坐園門口,想像著畫家李固曾經的隱者生活。李固,現代隱者,經曆非同凡響,具體細節已被人忽略,但其中大概卻清晰可辨。

    ——李固,生於長江之畔古城荊州,其祖父為民國期間荊州書家,當時古城常見其祖父題寫的匾額;李固的父親,一個老牌大學生,大學畢業後在校任教,與李固的母親感情甚篤,算得上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李固打沒有吃過什麽苦,家學淵遠,加之資聰穎,十九歲便考上大學。然而出乎李固家人意料之外的是,李固在大學畢業後,開始了漂泊生涯。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在佛山一間美術陶瓷廠當普通拉坯工,他隱藏過去,努力遺忘那些傷痛,淡卻了轟轟烈烈過一生的夢想,隻想做一個平常的人。然而命運讓他在公元一九九八年時,遇見了你,關於這段相遇,你曾經在一篇散文中有過這樣的記載:

    我在佛山美術陶瓷廠結識了一位來自湖北的朋友,我在這裏把他叫著x吧。x畢業於某名牌大學美術係,卻在陶瓷廠當普工,月薪一千五左右。一日我們在室內閑聊,x起他昔日的大學生活,眼裏亮起一星光,我一直記得那星光,一道微光。在我後來的記憶中,那道光被無限放大,那麽亮,亮得甚至可以照亮我在黑暗中的前程。而那的確,隻是一道微光。他起了他在武漢讀書時的生活,起了他的同學少年,他也曾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起這些時,他的腰直了許多,那一張我見慣了的麻木的臉,突然有了異樣的神采。他到了我熟悉的武漢三鎮,到他大四那年的夏。到他曾走上街頭。然而……他到然而時,眼裏的那一道微光暗淡了,像一陣風,吹滅了兩隻火把。那遙遠的過去,那年夏,那場政治風暴,他的青春……當時的我,不能理解他的心中在想些什麽,就是現在的我,依然也不能明白他當時在想些什麽。我記得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話,就那樣呆呆地盯著窗外。窗外,是南莊的空,那麽多的煙筒在往外冒著煙,像極了一副超現實主義的畫。我,你不能這樣下去。我,你的性格中有太多逃離的因子,遇上困難,便不會想著去征服,隻想著逃避。他苦苦地一笑,,你呀,你還年輕,太真了。然後,他的樣子又回到了之前,那樣的頹廢,甚至有些未老先衰。”

    你當時和他有過一場激辯,你認為他是一個遇事愛後退的人,是一個經不挫折的懦夫。他辯不過你,他低下了頭,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後來他,長這麽多,你是第一個這樣批評我的人,但,你到了我的痛處。

    十多後,你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在南莊一家酒店用品公司當主管。當你把這個好消息告訴x時,他表情古怪,盯著你看了許久,像看一個怪物。你不無得意地,怎麽樣!你不知道,你的得意再一次傷到了他。兩個月之後,當你再次去到美術陶瓷廠,卻聽了x辭工的消息……

    這是關於兩個人相互影響的故事,打工途中的一次偶然相遇,改變了你和他。你後來成長為一名寫作者,被人稱為打工作家。那次相遇也改變了x,也就是李固。他離開了陶瓷廠,依然經曆了許多的苦難,多年後,他在深圳擁有了自己的公司。經過十年拚搏,他的公司已有了千萬資產,他正雄心勃勃地想要把公司的業務拓展到海外,意外發生了,她深愛的妻子被查出患了癌。他願意傾他所有換回妻子的性命,然而他沒能辦到。妻子離去,同時帶走了肚裏的孩子。沉浸在失去妻兒痛苦中的他,沒有了心情打點公司,公司的大事務,都由他的副總,也是他最信賴的同學打點。沒想到,同學卻借此機會,另起爐灶開了一家公司,把李固公司的大樁業務都拿走了,直到同學自己的公司走上了正軌,把一紙辭呈放到李固的辦公桌上時,李固才從夢中醒來。接連的兩次打擊,讓他心灰意冷。他的內心再一次陷入了迷茫之中。

    理想實現之日,便是靈魂失重之時。

    他開始懷疑自己所作所為的價值。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在屋裏一呆就是一整,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離他是如此的近,一個鮮活的生命,沒就沒有了。他覺得他人生是充滿悲劇的。而每一次悲劇的根源,都是源於心動。那年夏,他沒能守住自己的心,走上了街頭,於是他的命運拐了一個彎;後來陶瓷廠的那次相遇,讓他沉寂的心再一次動了,於是他有了這第二次的悲劇。不動心。他想到了禪宗的這個法。

    同學的落井下石,像一陣風,吹滅了他心中的那點微光,從此沉默少言。直到一日,也許是冥冥中命運的安排,他偶然來到木頭鎮,一眼相中山腳下這處廢棄的廠房,連同後麵大片的荒山,這就是後來的雲林山莊。李固自號雲林莊主人。他做起了現代隱者,隱居在木頭鎮,每以畫畫、養鳥為生。

    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他覺得,這一次,他終於按著“我”來生活了。終於可以守住“不動心”。

    時光漸漸療救著他的傷,鎮生活一度安寧祥和,他在藝術的世界裏,找到了安妥靈魂之所。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繪畫隻有一個主題,那就是他深愛的妻。他的畫室裏,到處都是亡妻的目光,他就生活在亡妻的注視中。不清從何時起,亡妻的形象開始在畫布上變淡,這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一開始,他的畫麵上還能感受到強烈的陽光,他捕捉著光影映照在亡妻臉上的那美好瞬間,漸漸地,仿佛從鎮盡頭升起了一片霧,白霧開始遮掩著畫麵,亡妻的笑,開始變得縹緲,如同夢中的仙子,再後來,畫麵上已看不到亡妻的五官,後來,連身影也隱去了,每一片葉子,每一縷霧,甚至每一筆色彩,每一根線條,每一條黑與白的交織,都成了他的亡妻。

    白斑馬的出現,打破了他內心的寧夏。那是在英子媽開始給他送菜後不久的一個夏夜,隱居的畫家李固走出了他的雲林山莊,他坐在一處山坡上,不遠處,就是廣深鐵路線。夜色已深沉,一列火車從遠方駛來,在黑暗中,亮著一排窗口。那一瞬間,他的內心無限感傷,他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夏,那些躁動的熱情,他看見了自己第一次離開家走向遠方,帶著迷惘與失落,他記得那一年的火車,火車上的氣味。他從來沒有坐過那樣的火車,他混跡在一群散發著汗味的民工中間……廣深高速列車嗚地一聲,帶著一道白光,那一個個的在黑暗中閃亮的方窗,也化成了一道白光遠去,時速二百六十公裏的準高速,這就是深圳與廣州之間的生活,加速度的生活。他曾用這樣的速度生活。現在,李固的生活慢了下來,慢得幾乎處於凝固狀態。畫家李固坐在黑暗中的山坡上,望著又一列自遠而近的火車,他的心裏無限傷感,那些逝去的時光,那些坐在夜火車上的人,他們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他們可能對明滿懷希望,也可能滿懷絕望……他又看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夏,混亂的尖叫,擁擠的火車,在深夜東倒西歪的疲倦的民工,在深夜光顧民工們錢包的偷,他看著偷像掏自己的口袋一樣掏別人的口袋,他看著偷,偷也看著他,他麵無表情,偷也麵無表情……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懦弱。偷遠去了,他聽到了尖叫聲和哭聲,車廂裏亂成一團,他的心像鐵石一樣堅硬……一夜無眠。車過韶關,漸次亮了。窗外的晨光中,一叢叢鳳凰竹和肥碩的香蕉樹,透著南國的消息。他看到了民工們眼裏閃爍著的光,而他的眼裏是沒有光,他隻想逃,逃得越遠越好……

    李固坐在山坡上看夜火車。他從失去愛人的痛苦中走了出來,開始迷戀夜晚坐在山坡上看火車的感覺。直到有一,他坐在山坡上,許久也沒有看見一列火車,正當他失望地想要離去時,他看見了一匹馬,像一縷月光,從鐵軌的一端“的的達達”而來。白斑馬的蹄聲,像一粒石子,扔進了李固平靜的心湖,驚碎了他的夢。

    ——在他死後,朋友為他舉辦了一次畫展:《白斑馬——李固遺作展》。

    人們驚歎如此簡單的黑白條紋的組合,就可以營造出讓人歎為觀止的藝術空間。

    2

    畫展的前言,李固的白斑馬係列畫作,是在木頭鎮完成的。他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光,隱居在木頭鎮。

    你在畫展上見過李固的照片,一個有著堅毅五官的中年人,嘴唇緊抿,眉頭微皺,目光中有著雲煙一樣的憂鬱。你覺得那目光是你似曾相識的,但自從陶瓷廠一別,已過去了十年。他已記不得李固的模樣,甚至記不得他的名字。茫茫人海中的一次偶遇,你們的生命像兩條鐵軌,曾經有過一次交匯,到鐵軌走到下一個交匯點時,已物是人非。在畫展上,你與海報上的李固久久對視。開始,你以為是幻覺,你看見海報上的李固對你眨了一下眼。看完畫展離開時,你下意識地再回首,你再次看見,海報上的李固,又對你眨了一下眼。

    李固的憂鬱在那一瞬間傳染了你。

    可以,你是追尋著桑成和李固的腳步,從深圳來到木頭鎮的。

    對了,該白斑馬,在你第n次來到雲林山莊時,看見了一匹馬,一匹斑馬!從你的眼前無聲地一閃而過。當時你想到了一個詞:白駒過隙。

    又想到了那個傳:凡見白斑馬者必死。

    這是一個魔咒。鎮人都信這個。你也信。

    據當初,畫家李固、菜農馬貴都看到了白斑馬,洗腳妹英子、你的朋友桑成,也都看見過這匹馬。而他們死亡的現場,都出現了來曆不明的“白斑馬”三個紅字。

    從雲林山莊回到家,你心事重重。

    自打搬到木頭鎮,你就無法寫作。這對於一個自由撰稿人來,是很要命的事情。當初,關於要不要在木頭鎮買房安家,你和張紅梅是有著不同意見的。張紅梅是你的妻子,她的故鄉離你的故鄉有數千裏之遙。你們在打工途中相識並相愛,從此,她陪伴著你走過了十多個春秋。

    張紅梅:“你在深圳多年,有許多朋友,這些都是資源,不是有消息政府打算招安你的麽?”

    你冷笑一聲,“招安招安,招甚鳥安。”

    提到招安,你是有傷痛的。一度,省裏麵也是有單位有意招安你,但立馬就有人去告你的黑狀,一時間流言滿,把你描繪成了一個無惡不作的超級壞蛋。於是那家單位得出結論,對於人品不好的人,再有才華,我們也不好。而那告發你的人,卻是你曾經最好的朋友。你之離開深圳,其實也與這件事有關。你也和李固一樣,想要逃,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安安靜靜生活、寫作,甚至進工廠打工。

    張紅梅:“如果這樣,那咱們回到煙村,那裏有你們的親人,有你們的家。在煙村,遇上什麽事,多少有個人幫忙。在這裏好比生活在孤島上。”

    你怎麽會是孤島呢?你的意思,要在南方紮下根。在離深圳不遠的鎮安家,你還是想離深圳近一點。深圳於你,是怎樣的一種愛,愛裏透著恨,恨裏又透著絕望,絕望中,又總會有希望之光在閃爍。

    張紅梅:“你現在還能寫,將來要是不能寫了,我們一家人怎麽生活?”

    你笑:“哪裏會不能寫呢?”

    張紅梅:“總有寫不動的時候。”

    你:“那時社會發展了,福利跟上來了。我們不會再被社會遺忘的。”

    你沒有對妻子起過李固的事,沒有對她起過白斑馬,當然更沒有對她起桑成。

    在這鎮,張紅梅的生活單調而枯寂。自從你開始自由撰稿,突發奇想地認為你可以成為偉大的作家之後,張紅梅也被你這偉大狂想所蠱惑,為了讓你能更安心地寫作,她辭去了工作,開始了職業的相夫教子。來到木頭鎮,張紅梅的地,除了你和孩子,就是區那一片園子。鄰裏之間,幾無話可,大家都把自己的心關得緊緊,相互提防,把對方想象成心懷鬼胎之輩。這樣的處境,讓你對未來有了新的擔憂。看見白斑馬後,你心裏的不安越發強烈。

    連日來你的腦子裏像灌滿了糨糊,整整在電腦前發呆,每能做的,就是消耗掉兩包香煙及大量咖啡。你一直沒弄明白,桑成為何要來到木頭鎮,你聽他過,他要來解決問題。

    在深圳這十多年,桑成算得上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你倆曾同在一間工廠打工。後來又一同進入了政府的文化部門,當上了文化打工仔。工作之餘,你倆時常會談起未來,談起未來桑成就顯得憂心忡忡。桑成的夢想很簡單——想辦法讓在深圳紮根。他為此拚搏了十多年。

    桑成對你他要去木頭鎮。

    你知道木頭鎮,在很久以前,那是個讓打工者聞之色變的地方。那些沒有暫住證的外來者,被治安收容後,旋即遣送至此,等候他們的親朋將錢來贖。那時你雖沒到過木頭鎮,卻不止一次在你的文字中想象和描寫過木頭鎮。在你的筆下,木頭鎮的風是陰冷的風,木頭鎮是一個暗無日的所在,是人間的煉獄,是打工者的噩夢。

    為什麽要去木頭鎮?”你問桑成。

    在哪裏失去,就要在哪裏找回。”桑成兩眼望遠處的高樓,一架銀白的飛機掠過樓頂的空,飛機的尾後拖著長長的白雲。

    桑成失去了什麽?要找回什麽?對此你一無所知。桑成在離開深圳前往木頭鎮時,對你了四個字:“我要進入。”

    為什麽一定要進入?進入什麽?”你問。

    我們這一代人,是沒有退路的一代人。”桑成。

    退路。為什麽要退?”你問。

    你不覺得累嗎?”桑成。

    累。”你。你對桑成了西西弗緒神話中那個不停推石頭上山的人,你覺得你就是這樣的人。

    正是從那一,你開始思考自己的退路問題,也可以是在尋找歸宿吧。

    在外流浪日久,你漸感無限倦怠。用現在的流行話,你已是奔四的人,你無家可歸,你需要一個歸宿,你過慣了過客的生活,渴望成為歸人。木頭鎮也許是個不錯的歸宿。後來你這樣想。木頭鎮的地理位置理想,鎮清靜,山水秀美。廣深高速鐵路穿鎮而過,到深圳二十分鍾,去廣州四十分鍾。所謂進可攻,退可守。你這樣對張紅梅。

    但是……他媽的白斑馬。”如果那魔咒當真的靈驗,妻子與女兒怎麽辦?看到白斑馬的那晚上,你心事重重。睡在床上久久難眠。張紅梅問你怎麽了,在想什麽?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嫁給誰我才放心。”

    我也曾經想過這樣的問題。我要是死在你前麵,你娶誰我才放心。”

    娶誰?”

    娶青羊怎樣?我覺得她配你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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