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斑馬(4)
字數:8966 加入書籤
傳英子也看見過白斑馬。你找到了英子媽,英子媽證實了這個傳言。英子媽還沉浸在痛苦之中,顯然不太想去談有關英子的一切。女兒在洗腳城做工,當媽的聽到傳言後,跟蹤了英子,才得以確認的。在那之後,她和英子有過一次談話,她英子你別瞞著媽,媽知道你在哪裏上班了。
英子:“媽,您要是覺得沒麵子,我就辭了這份工。”
英子媽:“什麽麵子不麵子,能過日子才是好的。英子你長大了,你做什麽工媽不管,媽隻巴望你自己靈醒點,找個好人嫁了。來洗腳的不是老板多嗎,看能不能找一個,什麽也不要嫁回農村,和城裏人比起來,咱農民簡直就不是人。”
做媽的,其實並不了解女兒。她永遠無法走進女兒的內心。人心是如此之複雜,遠遠超出了一個農村婦女的想象。
也超出了你的想象。
從英子家回去的路上,你突然想去看一看馬貴的那片菜地。自從看見白斑馬,不祥的感覺就一直緊緊糾纏著你。你害怕,為你的妻子和孩子。孩子在鎮讀書,上的是外來工子弟學校。妻子沒有工作,你們在這鎮安家,可在這鎮舉目無親,連熟人也沒有,你害怕萬一你突然死去,妻子和孩子誰來照顧。你甚至後悔當初買房子時,沒把房產證落在妻子的名下,這樣你死了,她想要賣掉房子回農村生活,也不用那麽麻煩,那些,你總愛琢磨自己的後事。你甚至想到了托孤這個詞,你一直想找一個可以托孤的人。你有那麽多的朋友,你在裏麵尋覓可以托孤的人。傳從來不是空穴來風,李固,馬貴,英子,桑成,他們都看見了白斑馬,他們都死了。你希望你是個例外。白斑馬像一個無形的魔咒,引誘著你去尋找真相。你相信,弄清楚了他們真正的死因,你就有可能避免這樣的災難。
馬貴的菜地已經換了主人。所有的菜農對於白斑馬的事都避之不及,好像一沾上,就是沾上災難。到了傍晚,菜地裏早早沒了幹活的菜農,他們現在都晚出早歸,害怕一不心看見那倒黴的白斑馬。
你甚至不敢對朋友們起你曾見過白斑馬的事。
你一無所獲,理不出一點頭緒來,隻有坐在菜地邊發呆。有人在遠處打量,向你投來怪異的目光。你就這樣坐到黑。“白斑馬,要來就來吧。有種你再一次出現。”然而你沒有看到白斑馬,你心情複雜,又失望又慶幸。
回到家時,你妻張紅梅李兵來電話了。你複電,問李兵有何事,現在怎麽在過?李兵還在工廠裏打工,不過現在升主管了,工資高了,工作壓力也很大。你這是好事啊,有壓力才有動力。
李兵:“我找你,是想請你給拿個主意。我不想再拖下去了,決定答應她離婚。”
你嘴角浮起了笑,想到了昨晚你和張紅梅在床上的對話,想到了白斑馬,想到了托孤的人,你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窗外有風,吹亂了桌上的紙,在屋裏亂飛,你的心一下子空空蕩蕩,你看見你的靈魂飛離頭頂,你看見你呆呆地站在電話機前,一切像極了一張黑白的照片,世界在這一刻有了短暫的凝固。過了許久,你的靈魂才回到肉身。
離吧離吧。這樣拖著,對你和她都不好,都什麽年代了,沒有愛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可是,孩子怎麽辦!”李兵。
為了孩子,你更應該離,”你,“離了來我這兒住一段時間散散心。”末了你又補了一句,“長痛不如短痛。”
好……我聽你的。”
張紅梅:“哪有你這樣的人,隻有勸人合,哪有勸人離的?”
你:“他離了,我就放心了。”
張紅梅:“你發神經。哎,你一到晚在外麵跑什麽呢?”
……”
實在寫不出來了,就去找工作。”
……”
你怎麽啦,我總是個人在和你話。”
……”
再這樣下去,我要瘋掉了。咱們住在這裏,像住在孤島上一樣。”
你可以上,實在寂寞了找個人戀也行。”
戀你個頭。”
……你可以去打麻將。區裏不是有麻將館嗎?”
發神經,我一個人都不認識。”
打幾次麻將不就認識了嗎?”
我就想和你話。你陪我話好嗎?”
我們這不是在話嗎?”
……”
這一次,輪到張紅梅不話了。過了許久,你看見她在流淚,撫著她的肩問她怎麽了。
張紅梅:“我要是個啞巴就好了。”
那一刻,你差一點對張紅梅了白斑馬的事。你看到了白斑馬,出你所擔心的事情。可你還是忍住了沒有。你的心,又在馬貴、桑成、李固和英子四個名字上轉悠起來。
5
英子打工的洗腳城,二樓洗腳,三樓鬆骨。有客人在二樓洗完腳,技工們會笑著勸顧客,“老板,去三樓鬆鬆骨嘛。”客人被動了心,會,“那我就點你的鍾。”於是二樓的洗腳技工就上到三樓給客人鬆骨。技工們每淩晨三點下班,會一起走出洗腳城,穿過鎮的鐵路橋,去到一家夜市燒烤檔吃燒烤。姑娘們一路上嘰嘰喳喳,是這鎮最美的風景,姑娘們談論著某一個有趣的客人,當然,相互打聽這一洗了多少個,收入有多少,也是必不可少的。她們的工作,沒有底薪,收入全靠提成,費看客人的心情。英子每下班後就回家,她很少和姐妹們一起去吃燒烤,不是不想去,是姐妹們在孤立她,有意不叫她一起。
英子知道,姐妹們在談論了客人和收入之後,大抵會把她當作話題,當然,英子剛進洗腳城打工時,被她們談論是經常的事,比如被某個客人退了,被人拿言語傷著了。她們談起這些時,覺得相比起英子,她們的人生是幸運的。後來,她們談論英子時,言語裏便漸漸多了一些討伐的意思。
英子從來沒有上過三樓。在這裏打工一年多了,她甚至不知道三樓是什麽樣子。她沒有學過鬆骨,她知道,學會了也不會有客人點她。越是這樣,英子越發對三樓產生了強烈地好奇。有一次,她曾向一個洗腳技工問起三樓的情況,技工你自己上去看嘛。英子一時不知該如何回她。
英子想,“要是有客人點我上三樓去鬆骨就好了。”
這似乎成為了英子的理想。就像當初她想著進洗腳城打工一樣。英子的性格,當真是太像英子媽了。英子媽自從知道女兒在洗腳城上班後,總覺得心裏虛虛的,在老鄉們麵前話都有些心裏發緊,總覺得他們都知道英子的事,在背地裏笑話她。她努力在老鄉們麵前維護著女兒的形象,隻渴望女兒早點找到好的歸宿,到那一她就能揚眉吐氣,把女兒的婚事操辦得熱熱鬧鬧。她覺得她的生活,一直被一股窩囊之氣所壓抑著。有時她甚至會想一想李固——那個畫家。她覺得李固是個好人,也是個有錢人,英子嫁了他,一定能享福。她故意讓英子去給李固送菜,英子回來後,她就反複不停地問英子關於李固的事情。可是英子在去送了一次菜之後,什麽也不去了。英子媽再去送菜時,會故意和李固談一談女兒英子,談起英子來,做媽的恨不得把底下最美的詞都用在女兒身上。可是李固對女人早死了心。他曾經愛過,現在,他心灰意冷。好在這鎮質樸的民風,讓他多少有一些安慰。他隻想逃遁,他不知道,命中注定了,他無處可逃。
英子其實對李固抱有很濃的興趣。
母親經常愛起李固,李固在英子眼裏,是那樣的神秘。英子對未知的生活,總是充滿了好奇。當她初次走進雲林山莊,看到那麽大的園子,有山、有水,還有那麽多的鳥。在這裏生活的,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這主人超出了英子可以想象的範疇。在洗腳城打工,她每都要接觸到各色人等,可以是閱人無數,可是她無法把李固和她的想象掛上鉤。
提著媽為李固收拾好的蔬菜,英子第一次走進了雲林山莊。園子裏很靜,靜得除了鳥聲,還是鳥聲。鳥聲一下子勾起了英子對家鄉的美好記憶,那時父親還在,家還是一個完整的家,每清晨,她的窗外就會傳來清脆的鳥鳴聲。她那時有多少的夢想啊,大學、愛情……父親意外去世,打碎了英子的夢。她不想讀書了,她選擇了另外一條人生道路。英子走在雲林山莊,也走進了未知。她見到了畫家李固,一個很平常很普通的男人,如果他來洗腳城洗腳,英子是不會把他和畫家聯係在一起的。
李固坐在畫架前作畫。英子聲地打招呼。
李固抬頭,望了英子一眼,很漠然。
我媽讓我給您送的菜。”
哦。放那兒。錢在桌子上,你自己拿。”李固完,低頭作畫。
英子放好菜,拿上錢。站在一邊,看李固作畫。看一眼李固的畫,英子的臉刷地就紅了。那一李固畫的是女人體,可是那女人的五官,卻分明是英子媽。
英子的腦子一下子就亂了,慌裏慌張地離開了雲林山莊。
英子對母親和李固的關係產生了聯想。莫名其妙的,英子和母親之間產生了隔閡,她甚至有那麽一點恨自己的母親。往後的日子裏,母親再對她起李固時,她總是很粗暴地打斷母親的話。英子覺得母親傷害了她。從雲林山莊回來的那一晚,英子格外地思念父親。
英子和英子媽的關係出現了裂痕。做母親的不明就裏,做女兒的,又是一個言語極少心裏卻十分要強的人。要強的英子,更加強烈地產生了上三樓為客人服務的願望。她多麽想找一個客人,讓那客人瘋狂地蹂躪她,就像她當初瘋狂地想進洗腳城一樣。
英子當初來木頭鎮,母親希望她種菜,她不幹,要找工作。看見有家洗浴中心招工,她也沒有想太多,去見工。招工的兩個男人,瞪著古怪的眼,像看怪物一樣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不招新手。英子指著招工牌,上麵不是寫著,生熟手都招嗎。招工的男子,不招了不招了。英子轉身離去時,聽見那男人在笑,對另一個,也不看自己長什麽樣,還來見工,哪個客人會要他洗腳呢?
英子聽見了,轉身衝到了那男人麵前,盯著男人,一言不發。
男人:“你怎麽回來了?”
英子不話,臉氣得發黑。眼裏像有兩團火在燒。那男人被英子盯得心裏直發毛。英子就這樣盯著那男人足足有一分鍾,然後一言不發地離去。
英子把這視為對她的羞辱。接下來的時間,她一直在找工作。其實她要是想進廠,是不難的。英子來到南方時,南方的勞資供求關係早已不是上世紀的行情,當初一個職位上百人競爭,現在是工廠大多打著長年招工的牌子卻招不到工。英子卻不想進廠了,她一直在賭氣,非要進一家洗浴中心。一個月以後,英子成了一名洗腳妹。洗腳妹的工作與性服務無關,但多少有那麽一點曖昧,穿著的衣服領口開得低一點,透著那麽一股子的風情。有時客人占點便宜摸一把,也是無可無不可的,大不了一聲老板記住我的工號啊,下次還點我的鍾。
英子沒想到在洗腳城幹多久,她隻是想證明一下,她是可以在洗腳城找到工作的。
經過幾的短暫培訓,英子就上崗了。想到長這麽大,第一次和陌生的男人這樣接觸,英子心上心下,緊張而又充滿期待。她和四個姐妹一起,端著洗腳的藥水魚貫而入,這是她第一次上工,她走向了坐在最裏麵的一位客人。那位正在大聲笑的客人見了英子,臉上的笑容頓時不見了。英子很禮貌地對那位客人鞠躬,客人的臉上寫滿了不快。
客人:“把你們的部長叫來。”
英子去叫來了部長。
客人對部長:“幫我換個靚點的妹。”
部長:“對不起先生,現在客人多,人手不夠。”
不夠?那我們走。”客人罷起身要走。
部長:“您等一下。”
英子被客人退了。這是英子第一上班,她一直記得這一,這一是她人生中的奇恥大辱。當然,這樣當麵不留麵子的客人畢竟是很少的。每次服務時,她都能感受到客人的不耐煩,感受到客人心中那失落的情緒。客人們總愛和那些長相漂亮的技工鬥嘴,而那些時候,英子總是一言不發,認真地給客人洗腳,用力按著一個一個穴位。英子看不上那些漂亮的技工,仗著長相漂亮,給客人洗腳時偷工省事,許多該按的穴位都沒有按到,隻是拿手在客人的腳上摸過了一遍,然後坐在客人的大腿上,胡亂按摩幾下了事。
英子接到馬貴的電話時,正在給客人按腳心的穴位。她手指的力道恰到好處。客人不時發出愉悅的叫聲。
英子:“舒服了,下次來您還叫我,記住我的工號。”
客人伸手摸她胸前的牌號:“讓我看看,哦,138,我記住了。”
同來的客人笑,老齊你往哪兒摸呢?
英子笑,被叫著老齊的也笑。房間裏的溫度一下子升高了兩度。老齊,“今這腳洗得舒服,這才是真正的洗腳,你的技術好。”
要強的英子在得到客人的好評時,卻得罪了一起出工的同事。英子的技術,讓其他技工的技術相形見絀,她得到老板表揚的次數越來越多,其他技工被老板批評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多。有一次老板很嚴厲地把那些偷工省事的技工訓了一通,,“你們看看人家英子。”
自此,英子明顯感受到了來自同伴們的敵意。人與人之間,沒有任何利益衝突時,是可以相互溫暖的,當有了丁點大的利益衝突,一切馬上就變得冰冷而無情。要強的英子發誓要在這無情的地方立住腳。她從來不會向命運低頭。
後來英子遇見了桑成,他的眼光是那麽溫和,她聽他著自己的困惑。英子也對桑成道出了心中的傷痛,她客人對她冷漠她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可是姐妹們的冷漠與敵意讓她接受不了。
我想不通這是為什麽,她並沒有得罪她們。”英子。
桑成:“因為你妨礙她們了。你的存在,就是對她們生活的妨礙。”
英子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法,她的心一下子被照亮了。後來,她們還了許多,再後來,英子生平第一次上三樓為客人服務,那一次,也成為了她人生的最後一次。
6
經過多日尋訪,你對英子和桑成的事,漸漸有了一個較為模糊的認識。
他們生命中的痛苦,和你的一樣。你知道桑成的痛,知道英子的痛,甚至也能理解畫家李固的痛苦,可是你卻無法透過紛繁的生活,看到這些痛苦的根源。你感受到了他們生命中的那種揮之不去的焦灼,那種焦灼和你的痛苦是那麽相似,可是你無法理清自己內心的焦灼與痛苦的根源。
李兵又來電話了。李兵他離婚了。
你問:“感覺怎麽樣?”
李兵:“像死了一次。”
你:“你很快會重生的。”
李兵:“剛剛走進民政局的大門時,我還那麽的恨她,恨她貪心,恨不知足,恨她不理解我,恨她毀了我的生活。我掏心掏肝地對她好,這麽多年來,我幾乎是為了她而活著的。可是走出民政局的大門時,我突然一點也不恨她了,我恨不起來,我理解了她。我對她,對不起,這麽多年來,讓你跟著我受苦了。她其實她也不好。”你兵,“你知道嗎,這麽多年來,我們從來沒有心平氣和地好好上幾句話,離了婚,我們突然心平氣和了,突然懂得了將心比心想問題了。”
你:“你還愛著她麽?”
李兵:“一夜夫妻百日恩,十幾年的夫妻了,哪裏能忘就忘了。”
你問:“那,你後悔了?”
李兵:“不後悔,我愛她,就要為她好,讓她去過她想要的生活。隻是,覺得累,心裏空空的。”
你:“到我這裏來散散心吧。”
一個星期後,李兵真的來了。你去木頭鎮火車站接李兵。你和李兵有好多年沒有見麵了。見麵了,你和他都沒有想象中的激動。你們都從對方的身上看到了時間的重量。用時下的話,你們都是奔四的人了。你們幾乎都苦笑了一下。
張紅梅炒了幾個拿手的菜,你們那喝了許多的酒。
這麽多年了,你的性格還沒有變。”
你也沒有變。”
我變了。”你,“那時我們多麽簡單,現在變得複雜了。”
瓜子小說 網 gzbpi ,更 新w更快t廣 告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