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斷說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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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月
真的無言並非沉默,而是不斷話。
——阿爾貝·加繆
那麽,好吧,你聽我。這麽多年來,我一直生活在南方。我是木命,南方雨水充沛,適宜樹木生長。事實上,在南方,我從來未長成一棵樹,而更像一株麥子,在城市的街邊生長,謙卑而頑強。南方多河,我生活的木頭鎮就有一條河,河名忘川,是珠江的支流。這條河為什麽叫了忘川這樣一個充滿虛幻感的名字?我沒有考據過,也未曾打聽。事實上,在木頭鎮安家多年,內心深處總覺得我是這鎮的過客,我從未關心鎮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就像鎮不曾關心我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一樣。這樣,並不意味我不熱愛這鎮,熱愛和歸宿感是兩回事。我熱愛南方,熱愛這南方的鎮,熱愛鎮的繁華,還有那流經鎮的河流。有了河,就有橋,鎮有許多橋。最著名的要數忘川大橋,一座銀灰色的鋼鐵水泥結構大橋,鐵路公路兩用。從我工作的八樓窗口往下看,就能看到忘川大橋。對這座橋,我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在我的詞典裏,它就是一堆沒有生命的鋼鐵水泥。不停地有行人走過,有汽車湧過,有火車穿過。行人與汽車總是那麽擁擠,火車穿過時,鋼鐵與鋼鐵發出的快節奏撞擊聲冰涼刺耳,讓我想起達利的某些超現實主義油畫。我愛達利,這個熱愛享樂、聲名與金錢的藝術家,他對世界的想像,時常激發我工作的靈感。這是一個崇尚享樂、聲名與金錢的時代,有關崇高的詞匯已日漸稀薄。我是世俗中人,自然不能免俗。但這些標誌著成功的金錢、聲名,一直與我無緣。
這座橋,它將在後麵的敘中,成為一個重要的道具。
據有詩人為這這座橋賦過詩,還用上了長虹臥波之類俗極的詞。還有一個攝影師,數年如一日地在拍攝這座橋。這位攝影師是我的朋友,許多年前,作為鎮第一代的打工者,他隨著工程兵團來到鎮搞建設,轉業後留在了鎮,並在政府某部門謀得一官半職,位不高,權不重。他喜歡和我這樣的打工仔混在一起,是個不適合走仕途的人。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堅持拍攝忘川大橋,每周至少一次,風雨無阻。對此,我的攝影師朋友有他的見解,他他要用相機記錄時間的重量,他不知道自己會拍到什麽,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這項工作有意義。我問他知不知道莫奈,那個偉大的印象派畫家。他問我莫奈是哪裏人。我告訴他,莫奈為魯昂大教堂繪製了三十餘幅油畫,有時他在不同的角度同時支開幾塊畫布,他奔走於幾塊畫布之間,捕捉陽光走過大教堂時留下的痕跡。莫奈他每都會有一些頭未曾見到的新發現,於是趕緊將其補上,但同時也會失去一些東西。我對我的攝影師朋友,你堅持拍攝忘川大橋,是在做一件和莫奈反複繪畫魯昂大教堂一樣偉大的事情。他笑笑,其實也是一種慣性,他拍了幾年,積下了上萬張照片,但一直未找到意義所在。直到有一,他拿著一遝照片給我看,他眼裏的光亮告訴我,他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從此,眾聲喧嘩,上帝無言。
在很長的時間裏,這座橋,在鎮大抵是被人忽略的。近半年來,這情況發生了變化,因為不斷有人爬上橋去尋死,忘川大橋一時間聲名遠播。時至今日,許多人大抵都淡忘了第一個爬上大橋的人,我的攝影師朋友不會忘卻,我也不曾忘卻。那我坐在窗口,像現在一樣,望著窗外發呆,其時正是春,忘川大橋橋頭高大的木棉盛開滿樹的紅,像沒有溫度的火。我看到許多人往橋上湧,我看到車輛像一群甲蟲,從橋的兩頭向中間擠,然後被警戒線擋在了橋上,於是甲蟲們見縫就往前麵鑽,還有甲蟲從四麵八方匯集而來。我是先發現滿橋的甲蟲,然後再發現有人爬上了橋的。那次,爬橋人從橋上一躍而下。從我的角度看,他更像是一朵木棉花,輕盈地從鋼架橋上飄零。後來我想,是他那件醒目的紅衣給了我這深刻的印象。而我的攝影師朋友,用相機記錄下了整個過程。紅衣人從橋上躍下的一瞬間,被他定格在鏡頭上,美輪美奐。第二,這座橋,連同那跳橋的人,一起出現在了報紙和電視上。我從報紙上得知他跳橋的原因,這原因如同那個有關彩虹的比喻一樣司空見慣,比比皆是:
一個打工仔,被廠裏的機器弄斷了手。老板不肯賠錢,原因是他並不是開衝床的工人,隻是一個做搬運的雜工,卻跑進了衝床車間亂動機器。也許,他是想學會一門技術,比方開衝床,這樣他將能拿到比當雜工高一些的工資;也許,他隻是出於好奇,他還很年輕,正是好奇心很強的年齡。總之是,他不該摸那衝床。他失去了一隻手,被老板踢出了廠。他可能也想過許多辦法為自己討還公道,然而未有結果。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他不會想到用放棄生命來示警。他爬上了鋼架橋。現在,沒有人知道,他在爬上橋之前,經曆了怎樣的心理,也沒有人想要知道。蜂擁而至的記者們站在客觀的立場報導了此事,他們采訪了老板,讓老板也有表達的機會。我還記得那老板的樣子,他身體單瘦,背有些駝,臉上很疲憊。老板似乎很無奈,他金融風暴來了,他這樣的企業,本來就風雨飄搖,他那打工仔不是衝床工卻要跑去開衝床,被砸了,他很同情他,雖哀其不幸,但更怒其不爭。這個“其”,當然是指那斷了手的打工仔。老板他對打工仔的死不負責任。記者問老板,那該誰負責?老板這個問題你不要問我。後來的結果怎樣我們不得而知,報紙和電視未有跟進,第二,媒體又找到了比跳橋有噱頭的新聞。
我的攝影師朋友,大約是第一個見到紅衣打工仔爬上橋的人。他當時他和平時一樣,在忘川大橋上尋找。當他看到有人在爬橋時,本能地舉起了手中的相機,記錄下了紅衣打工仔從爬橋到跳下來的全過程。他拍下了這一組美得殘忍的照片,卻讓我感到一絲隔膜與冰冷。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交往淡了下來。這事過去後不久,在橋邊的人行道上,出現了一個乞討的女人,女人長時間跪著。她的麵前攤開著一張報紙,報紙上報導了紅衣打工仔的跳橋事件。她的麵前還攤開著一張白紙,上麵寫著一些話,大意是,她是那跳橋孩子的母親,來城裏處理孩子的後事,也拿到了一些撫恤金,但錢被偷偷了,她回不了家,希望好心的路人施舍一點回家的路費。報紙和白紙的四角壓著幾塊石子,一些零星的鈔票散落在紙上。我每都從女人身邊經過,也曾經往她的麵前扔過硬幣。女人在橋上呆了很久,以至於我把她當成了橋身的某個固定結構,直到某一她突然消失。也許她籌集齊了回家的路費吧,我想。後來我偶然在木頭鎮火車站廣場見到了那女人,她依然在乞討,但麵前白紙上的求助換了一個法。我無權譴責她利用人們的同情心騙人。當街跪下,是需要極大勇氣的。也許,當跪下成為一種職業習慣時,她的內心已然麻木。但她的第一次跪下,一定經曆了我們難以想像的掙紮,我一直想不明白,是什麽給了她這樣做的勇氣。
那個乞討女人離開忘川大橋後,我總覺得這橋上缺了點什麽。在木棉花把一樹的紅變成綠時,我差不多已忘記那個跳橋人,以及那橋上缺損的部件——乞討的女人。橋像一個受了冷落的孩子,時不時總要不甘寂寞地要搗蛋一下,以期引起人們的注意。又有人爬上了忘川大橋。過程和前一次差不多,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上一層的橋麵,汽車把橋堵得嚴嚴實實,隻有下麵一層的鐵路上,時速二百五十公裏的準高速動車有力劃過,鋼鐵與鋼鐵發出堅硬的聲音,動車組將廣州、東莞和深圳串在一起,成為所謂一時生活圈,成為所謂的“深莞穗三地同城”。自從金融風暴後,報紙上關於“深莞穗同城”,“廣佛同城”的討論就多了起來。這對我的生活多少有一些間接影響,至少它像劃在我老板麵前的一個餅,讓我的老板看到了希望。金融風暴後,許多的企業都減少了廣告投入,特別是房地產首先感受到了冬寒。地產廣告的投入量銳減,導致我打工的公司業務量銳減。開始時,老板還在安撫我們,:冬來了,春還會遠嗎?:寒冬殺死的是抵抗力差的動物,大自然優勝劣汰,我們的競爭對手將在這次寒冬中死去一大片,我們隻要堅持下來,就是勝利。:現在我們要像蟲子一樣蟄伏,冬眠,但是冬眠不是休息,是一種主動的、積極的生存策略。老板完這些話後不到兩個月,就陸續辭退了一半的平麵設計師。這也是她主動的、積極的生存策略之一種。作為一名文案,我在公司苟活了下來,但從此一個人要做三個人的工作。就算這樣,我仍然對老板感恩戴德。最起碼老板認為我應該對她感恩戴德……那的結果似乎有所不同,爬上橋去的人,最後爬了下來。這樣的結果,也許讓許多人失望了,值得欣慰的是,他的訴求似乎得到了解決。後來,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爬上忘川大橋,但再也沒人從橋上跳下來過。每一次有人爬橋,總是會引來媒體的關注。在媒體關注的同時,人們也開始了對爬橋者的譴責,甚至有人建議要嚴懲“爬橋秀”。還有人算了一筆賬,得出結論,每次有人跳橋,造成的社會直接經濟損失高達六百五十三點八萬元。我不懂經濟,不知他如何得出這精確的數字。我隻知道,爬橋尋死的人多了,我這看客也漸漸麻木,隻隱隱期待有人從橋上跳下來,給我這平庸的生活來點刺激。
在木頭鎮,我的生活與這橋息息相關。這些年來,我記不清多少次從橋上經過了,橋的一邊,是我工作的地方,另一邊,是我的家。我每早晨從橋南往橋北上班,晚上從橋北往橋南睡覺。自有人跳橋後,經過這橋時,我總愛抬頭琢磨。我懷疑,這橋被什麽力量施了魔法,不然為何總有人要爬上去?是什麽讓這麽多的人以生命為賭注來發出自己的聲音?也許這些人都和我一樣,有著強烈的話的欲望,但他們出的話無人傾聽,他們發出的聲音淹沒在眾聲喧嘩裏。我們都想話,都熱衷於話,卻越來越少人有傾聽的耐心。我也是這樣的人。走過忘川橋,當我停下腳步,觸摸大橋冰涼或灼熱的鋼鐵時,也曾有爬上去的衝動。好幾次,我一抬頭,總看見那淩空的鋼架上坐著一個穿紅衣的男孩,喧囂的世界在那一瞬間退到了遠方,我的世界變成了一幅黑白畫麵,也不純是黑白,在無邊的黑白中,那男孩的衣服是紅色,不是暖色的紅,是冷紅。我一直疑心那是我的夢境或者幻覺,但接下來,那男孩衝我招手,他的聲音緩緩地爬進我的耳朵裏:
別走呀,你聽我……
有時候,男孩不話,望著遠方發呆。風吹動著他的紅衣,他的兩條腿吊著,一前一後晃蕩。他的一隻胳膊上,纏著厚厚的白紗布。每當這時,我背上的汗毛就無聲立起,有電流從發梢到腳心,瞬間掠過我的身體。我落荒而逃。我害怕我經受不了橋上那紅衣男孩的誘惑,當真爬上去傾聽他的訴。我對公司的同事起過這事。同事們衝我笑笑,:好冷!他們不是真感覺到了冷,他們以為我在冷笑話。過了兩,我又對他們我看到了那紅衣男孩坐在橋上。我當時並未意識到,我這樣的訴,讓我變得有點像祥林嫂。是的,祥林嫂為什麽要反複地訴他的阿毛?是什麽讓祥林嫂有那反複訴的強烈願望?我不清楚。我隻知道一點,橋上那個勇敢跳下去的男孩,那個斷了手的打工仔,他一定也曾有過強烈的訴願望。他是否也和祥林嫂一樣,未能覓到一個傾聽者?想到這些,我的胃就會收縮。我害怕我也成為這樣的人。一次一次,我我想爬上那座橋,我那橋上有一個紅衣男孩。我的同事們都習慣了。於是他們也:是呀,真有一個紅衣男孩,我們也看見過。
我是真的有,我沒騙你們。
他們笑著:我們也的是真的,沒騙你。
我發現,我無法和他們溝通。我們不是一代人,我出門打工時,他們還在讀學,現在我們是同事,他們叫我老師,或者前輩。這讓我感覺到光陰的無情。我的同輩們,在金融風暴來臨後離去,被大浪淘沙,更年輕的一代堅持了下來。他們和我們不一樣,有工作的時候,他們玩命工作,但工作再累,他們也不會忘了半夜三更起床,打開電腦,在絡上“偷白菜”,“摸美女”。他們極力鼓動我加入他們的行列,我無動於衷,就像我對他們訴那紅衣男孩一樣。我們關心的問題有著太大的差別。我知道這個世界,人人都需要多一些輕鬆與快樂,人們需要後現代式的消解,需要生活的輕。而我的生活是一塊開花的石頭,長滿了時間的重。和他們,我變得無話可,但我話的欲望卻與日俱增。對老板自然不能這些,了她會毫不猶豫地炒掉我。回到家裏也不能,我不能讓家人為我操心。後來,我在橋下遇見了她,我莫名其妙地覺得,我和她之間會發生一些事情。我覺得,也許,她會是我最好的傾聽者。
該她了。但真要時,才發現我對她所知甚少。我想她可能和我相反,她在橋北居住,在橋南上班,於是我們經常會在早晨和傍晚,在橋上相遇。相遇的次數太多了,也許我們的目光不止一次有過交流,而且,她讓我想起了一些久遠的事,一些久遠的人。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從未打過招呼,但已儼然是老熟人。有時,如果一連兩三,我未在橋上碰見她,心裏便會有一些失落,擔心。有時我又懷疑她是否是一個真實的存在,或許她隻是我心有所思投射出的一個幻影。或許,她是我的——反物質。不止一次,在我們相視一望,然後擦肩而過時,我產生過要摸一下她的想法:用一根手指頭,輕輕地觸摸一下她,感受她是否真實存在。但我不敢,我害怕她真是我的反物質。據宇宙中的萬物,有正物質,必在其反物質,而當正物質和它的反物質相接觸之後,會釋放出驚人的能量。據如果一個人的正物質與反物質相接觸產生的能量,比扔在廣島的原子彈要大數萬倍,已足以毀掉我們的地球。
我耽於幻想。我幻想著和我的反物質相識,我們一起逛街,走遍鎮的每一寸土地,最重要的是我們話,不斷話,把這一輩子的話都完,把上輩子沒能的,下輩子可能的話都完。但我們必得保持應有的距離,我們不能有任何親昵的行為,哪怕是牽一下手,後果都將是萬劫不複。
我對她:我在橋上看到了那紅衣男孩。
她:是的,我知道。
她不她相信,而她知道。我當時應該想到相信和知道這兩個詞的區別,但我當時忽略了這一點。
我:別人都不相信我。
她:我相信你。
這一次,她的是相信,沒有知道。
她她和我一樣,每次經過忘川大橋時,總有想爬上去的衝動。她還她不能站在樓頂,每次站在樓頂,她都有想跳下去的念頭。自由落體,一定是世上最美的飛翔。我我和她一樣,我也不能站在樓頂。為此,我總是租住有防盜的房子,其實不是為了防盜,是為了防止我哪禁不住飛翔的誘惑從樓上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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