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斷說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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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書記並沒有對我什麽,但是他的臉色很難看……

    我難看怕什麽,難看你裝著沒看見。我知道這話隻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從鄉村走向城市,學會的生存第一課就是看人臉色。

    橋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我換了一個姿勢,趴在橋欄上,我也盯著橋下的水,聽著她的訴。她的聲音遠來遠遙遠,像來自遙遠的外星。我似乎在聽,又似乎沒聽。我知道,她的這些話,是斷不能在她打工的單位和同事們的。回到家中呢?也許,她還沒有成家。也許,她的先生和我的愛人一樣,每忙著加班加點,根本沒有時間聽她的這些訴。

    謝謝你,聽我了這麽多。出來了,心裏好受多了。

    我,謝什麽呢,感謝你對我的信任。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家了,再不回家,你先生該著急的。

    我不清楚為什麽要這樣,我這樣,包藏著怎樣不可告人的心思?我是故意把話題往她的先生身上在引麽?她看了一下時間,,那,我先走了。

    我這麽晚了,我送送你吧。

    她,不用。

    她走了,走得很快,很堅定。看著她的背影消逝在橋的盡頭,我有些悵然。我也該回家了。家裏黑燈瞎火,妻子還沒有回來。我洗了個涼水澡,一點睡意也沒有。看看時間,快十二點。打開電視,看了一會豐胸廣告。電視裏的人都是話癆。看著豐胸廣告,我開始想念起還在流水線上加班的妻子。我突然想去接她下班。我還從來沒有去過她打工的工業區,也很少關心她在工廠裏怎麽生活。我很想她,我們有好多都沒有過話了。我打了一輛摩的,去到妻子打工的工業區。找到了她打工那家塑膠廠。廠子裏燈火通明。那是我曾經的生活。廠門口的門衛室裏,坐著兩個保安,他們臉上的青春痘讓我覺出了自己已老邁不堪。

    我問保安,今晚幾點鍾下班?

    一個保安沒理我。

    一個保安,不清楚,反正不會早於兩點鍾。

    我想再和保安聊點什麽,關於金融風暴,關於打工,加班,勞動法,物權法,土地流轉,資本論,剩餘價值,騰籠換鳥,產業升級,貧富差距,中國威脅論……然而兩個保安顯然對我要談論的話題不感興趣。一個趴在桌上打瞌睡,一個站著,耳朵上戴了耳機,聽p3。他聽得很投入,一邊聽,身體一邊抖動。我老鄉你聽誰的歌?我想,既然他對我想談的問題不感興趣,那我就遷就他,談他感興趣的話題。我需要話,不然這漫長的等待會讓人發瘋。聽音樂的保安斜了我一眼,,鬱可唯。

    鬱可唯?

    快樂女生你不看麽?湖南衛視的。

    我看過一點點,看到一個女孩,一臉蒼白,坐在那裏彈著單調的吉他,聲音怪怪的。

    保安把耳機從耳朵上摘下來,他的眼裏放著光:那是曾軼可,你覺得她唱得怎麽樣?

    我我也不清,我不懂音樂。

    保安卻很激動了,,我真是不明白那個綿羊音怎麽就進入了全國十強。我從前還挺喜歡高曉鬆的,自從他力挺曾軼可之後,我對高胖子就失望了。上一周的排名賽你看沒看,幸好包柏又來了,他是那一晚唯一讓人尊敬的評委。

    在打瞌睡的保安這時突然跳了起來,:你懂什麽,不懂音樂就別在這裏瞎,我就力挺曾軼可,我覺得她的歌很有特色。一個五音不全的人,能唱歌唱到全國十強賽的舞台,這本身就是奇跡。不是嗎?

    也許,這個保安得對。人們需要奇跡,於是誕生了各種各樣的草根英雄。

    兩個保安開始為自己的偶像爭執起來。我的同事也看快樂女生。他們也和這保安一樣,分成了“貶曾”和“挺曾”兩派。而坐收漁利的一定是電視台,被傷害的,一定是受爭議的人。我的同事們湖南衛視需要她的堅持,有了她的存在就有了爭議,有了爭議就有了收視率。我對這些不感興趣。綿羊音高胖子包柏快女不屬於我的世界。我知道,我和這兩個保安之間,失去了對話的平台。許多年前,當我也和這兩個保安一樣年輕時,我在工廠裏打工,我做過不下二十種工,但那時的我,或者我們,把打工生活弄得很苦很累,我們不懂得生活的輕,我們那一代人的眉宇間,總是寫著家庭、責任、未來太多本不該是我們那個年齡承受的東西。我們那一代人,還很快學會了許多的壞,學會了利用手中可憐的權勢欺負比自己更為弱的同類。我們那一代的保安,會因為某個女工過了關門時間才回工廠而把那女工給睡了。這樣的事情,現在的打工者不敢相信,現在的青年無法想像,晚點了進不了廠意味著什麽。兩個保安還在爭論,他們真好,為了自己的偶像。而我沒有偶像。我突然為自己沒有偶像而悲傷。現在,我看著他們,像隔了千山萬水,隔了時間空間。兩年前,當我聽不懂周傑倫在唱些什麽的時候,我就感覺到我已經落伍於這個時代了。後來周傑倫唱了一曲《青花瓷》,我也有些欣賞他的音樂了,我正在為我能聽懂周傑倫而欣慰,慶幸自己還沒那麽落伍於這個時代的時候,他們卻在談論著綿羊音了。綿羊音是什麽音?看著兩個爭得麵紅耳赤的保安,我知趣地退到了廠門外的陰影裏。

    也許,我可以想一想我要做的策劃案……快樂女生。快樂。你快樂嗎?你快樂所以我快樂。我不快樂……有一星光在我的腦海裏閃過。在快樂和樓盤之間劃出一條連線。我想,改我也要去看快樂女生。什麽國有資產流失,什麽基尼係數,什麽位卑未敢忘憂國,什麽先下之憂而憂,後下之樂而樂……我不要憂,我不要重,我要消解,我要快樂,娛樂至死。我突然想到了,北京有一幾個打工仔鼓搗了一個打工樂隊,三年前曾經到木頭鎮的工業區搞過演出,那個帶頭的打工仔,在台上賣力地唱著“打工打工最光榮”,我當時很憤怒,恨不得在那子臉上開一果醬鋪子。台下,我的兄弟姐妹們,跟著他一起唱,“打工打工最光榮嘿打工打工最光榮……”。她們,我的姐姐妹妹們,她們那一瞬間真快樂麽?她們真的以為“打工打工最光榮”?現在,此時,這一刻,我原諒了那個唱“打工打工最光榮”的打工仔。我覺得,他那首歌是反諷的,是後現代的,隻是許多人誤讀了。人們需要麻木。我看到了希望,腦子裏開始有了一些廣告方案的雛形。

    陸續有騎著自行車的男人來到廠門口,他們大抵是來接自己愛人下班的。一些推攤車售賣炒粉麻辣燙的販,也陸續聚在了廠門口。炒田螺散發出辛辣的香,與另一家攤位上臭豆腐的臭混合在一起,彌漫在工業區的夜空。我終於聽到了電鈴聲,伴隨著電鈴聲的是一片歡呼,接著從工廠裏湧出人流,潮水一樣。是的,潮水,雖然很俗但很準確的比喻。當然,她們像一群出圍的鴨子更形象,雖這個比喻我在感情上不能接受。我要在人流中找到我妻子。但那些湧出來的女工,她們穿著相同的工衣,有著相同的疲憊,我突然發現,我無法從她們中間認出我妻子,她們長著相同的麵孔,像從流水線上流下來的標準化產品。她們的五官是模糊的,表情是模糊的。色彩再一次從我的視覺裏消逝。我眼前的畫麵像記憶一樣,變成了黑白灰的單色,隻有色度的變化,沒有色相的變化。工廠的記憶於我已經很遙遠。我曾在工廠打工十年,我不在工廠打工已經十年,我對流水線已經陌生。但這些黑白灰的記憶,那些青春的刺痛,卻與我記憶中的影像重疊了,我看見了一張和保安一樣青春年少的臉,那是多年前的我,我看見我和妻走在一起。許多年前,我們坐在同一條流水線上。我們在工廠裏相識,在珠三角的工廠裏。我們一起加班,一起逛街,工友拿我們開玩笑,要我們請吃“拖糖”。對,“拖糖”,想到這個詞,我鼻子發酸。對於我來,這個詞,已經是久遠的記憶。這個詞,似乎隻出現在南方工廠的打工人中間。這是她們創造的詞匯,是她們對美好愛情與幸福生活的特別祝福,是北方鄉土文化與港台都市文化結合的產物,是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交媾的見證。

    你怎麽來了?妻認出我來,走到我麵前,扯了一把發呆的我。我看見了她,灰色的工衣,模糊的五官。我沒有認出她來,但我想,她認出了我,那她就是我的妻了。

    芳、吳姐,我老公來接我了。五官模糊的妻這樣對另外兩個同樣五官模糊的女工。

    這是你老公呀,你老公好帥哦。那兩個女工嬉笑著。

    我像在夢遊一樣,機械地和芳、吳姐打招呼,然後跟著五官模糊的,但我覺得應該就是我妻的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妻伸手牽住了我的手。你怎麽來了?妻又問我。我,不能來接你嗎?妻,能。我聽得出,妻很高興,很興奮,很意外。我甚至看見她拿手背在揩眼淚。我,知道嗎,剛才在廠門口等你時,我突然看到了我們一起在金寶廠打工的情景。妻,金寶廠?我,是啊,不記得金寶廠了?妻怎麽不記得,怎能不記得?那是那一年的事?九五年,那時你多好,每晚上下班後,都會給我打炒粉,把炒粉送到我的宿舍。那時我們在一條流水線上,我在你的上手工位,我有些笨手笨腳,經常堆拉,你總是不聲不響,做完了自己的工,就幫我做。你總是不話。但是我想和你話。我想,這人真奇怪,每都在幫我,卻從不和我打招呼。你記得嗎,有一次出糧了,我去鎮上的郵局寄錢,正好你也在,我想和你打招呼,結果你卻把目光從我的頭頂上飄過,像不認得我。可是回到工位上,你依然是幫我做事。後來我知道了,你是高中生。你可能不知道,那時拉上好幾個姐妹在偷偷喜歡你。這事我一直沒有對你,我怕了你的尾巴就翹到上去了。我想,你這人真是高傲,眼睛長到了上。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後來你做到了拉長,再後來做到了主管。我們這些拉妹都不叫你主管,都叫你大哥。你還記得嗎?那時廠裏有一個叫餘的女孩子,我們都叫她魚兒。魚兒喜歡你,她有一個老鄉在追她,經常晚上到廠門口找她,每次保安上來傳話時,你都會,魚兒,你男朋友來了,我批準你不用加班了,你快下去吧。你知道她喜歡你,她那麽漂亮。我知道,如果我和她競爭,我肯定不是她的對手。這讓我很傷心,我甚至想過離開金寶廠。可是有一,保安再一次上來對魚兒她男朋友在廠門口找她,你又和平時一樣對魚兒魚兒你不用加班了你下去吧時,魚兒沒有像平時一樣,她要加班,她不下去,她下了班之後再下去。魚兒下班了。她走到樓下,突然在窗外大聲叫著你的名字,罵你是王八蛋,是混賬,然後她就哭了。

    聽著妻的訴,我的記憶中,漸漸浮現出魚兒的樣子。魚兒的樣子,與我在橋上遇見的她,又漸漸融合在了一起。那一瞬間,我以為我是在夢中。是的,妻的沒錯,魚兒罵了我,哭了,弄得我不知所措。我跑出車間,她見了我,不理我,往宿舍的樓上走。我魚兒你別走,你怎麽啦,我有什麽做得不好,你直接。魚兒還是不理我,往樓上走,她走到了宿舍的樓頂。我跟了上去,魚兒站在樓頂,背對著我。我魚兒,你……魚兒突然轉過身,抱住了我。魚兒大哥你是個木頭人嗎?你怎麽這麽狠心!我不是木頭人,可我不能傷害她。這些,我從來沒有對誰起過。

    後來她就離開了金寶廠,妻,你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她為什麽離開金寶廠。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看上平庸的我。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後來我們倆好了,你走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東莞,深圳,佛山,中山,廣州……我們打工走過了多少地方,長安,厚街,虎門,一直走到木頭鎮。那時的你真的很好,很細心,很體貼人。可是這兩年來,你變了,你還記得你有多久沒有和我過話了嗎?回到家裏,我就像個啞巴一樣。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來接我。你知道嗎,吳、芳,她們的老公,每晚上都騎自行車來接她們下班。她們總是問我,你為什麽不來接我,我你很忙,要加班。從廠裏到家,這麽遠,這麽晚,我每回家都是提心吊膽的。這條路上,經常有人劫財劫色。我們廠就有好多人在這裏被搶過,好在我身上從來沒有帶過錢,人老珠黃,也無色可以劫。你在聽我話嗎?

    一路上,我有一肚子的話想對妻,可是她一直在。她的話讓我無言以對。

    我想我們該做一次愛了。我們開始撫摸。妻,我以為你忘記我是你老婆了?

    我不知道妻為什麽這樣,明明是她忘記了她是我妻子,明明是她男人在做愛的時候很齷齪。

    你怎麽突然想到來接我了?你肯定有什麽心事?你是不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相互的信任已經摻進了懷疑的水分。可是,我不值得懷疑嗎?那橋上的女子總在我心裏拂之不去。魚兒,她是魚兒嗎?我的情緒一下子跌入了穀底。我不想再什麽。

    第二,報紙上最抓人眼球的報道,就是昨發生在忘川大橋的爬橋事件。媒體為我們大致勾畫出了昨爬橋事件的輪廓。此次爬橋事件可謂一波三折,亮點迭出:

    一包工頭甲因工程發包商欠他的債爬上了橋,街道某工作人員乙上橋勸包工頭,包工頭被勸下,工作人員乙卻在勸過程中觸動了傷心事,留在橋上不肯下來,某見義勇為的路人丙見交通堵塞達五時之久,忍無可忍,爬上橋將乙推下了橋,致乙摔傷,兩腿骨折,可能癱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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