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斷說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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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這次交談,我覺得,我和守橋人差不多是朋友了。每晚上,我下班時,他都會同我打招呼。然後問我抽不抽煙,學著抽一支也成。於是我接過他遞來的煙,也抽一支。我們趴在橋欄上話。他的話很多,他對我他的姐姐,他他有個姐姐,其實不是姐姐,是他的嫂子,隻不過,嫂子對他比親弟弟還有好,他就把她當親姐姐了,他他平時都喊她叫姐姐。他他的這份工作,是他姐姐幫他找到的。他他是當過兵的,當兵是他的夢想,他當兵的部隊就駐紮在木頭鎮的某座山裏。他本來他的夢想,是先當上兵,然後爭取轉士官。可是他在部隊裏養了兩年豬。後來他不想轉士官了,退伍後,就在木頭鎮的俊闔廠當保安。我俊闔廠我知道,去年底倒閉了,據是金融風暴後珠三角倒閉的第一家工廠,隨後而來的,就是席卷珠三角的工廠倒閉狂潮。他,俊闔廠倒閉之後,我就失業了,我姐姐就勸我去學點技術,比如重新去讀書,讀職業學校,學線切割,模具製作,或者學數控,都是不錯的。我知道學這些技術得很多錢。我姐姐錢不是問題,我的學費她給出。但我還是不想去學,一來是我沒有心思在學校呆著,二來,我不想看我哥的臉色。我哥這人不好,有幾個錢,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要幫了誰芝麻綠豆大一點忙,都會記一輩子,時時不忘拿出來一,提醒你不要忘了報他的恩。同時他又是個健忘的人,你對他好了九十九次,有一次對他不好,他就會忘了你前麵九十九次的好。我姐不用管你哥,我用我自己的錢。我姐的錢和我哥的錢是分開的。但我還是不想用我姐的錢,我知道,終有一,她將不再是我嫂子,不是我姐姐。我又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你知道,當保安,也就是混時間。一個月前,我姐給我爭取了這份工,守橋。我姐,好好幹,她會幫我想辦法轉成正式工。
你姐是幹什麽的,好像很有一些本事。我問。
他笑了,他他姐姐是在街道辦工作的。他起他姐姐時,眼裏的光彩是那樣動人。
其實,你見過我姐姐的。他突然衝我神秘一笑。
我,見過你姐姐?怎麽可能。
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麵,我以為你要爬橋,你騙我你在等人。結果你胡亂指了一個人你在等她,那個人,就是我姐姐。
我眼前的世界,再一次變成了黑白的世界。守橋人的聲音很遙遠而又陌生。這世界真的是很。我一直不相信和電視劇中的那些巧合,但生活中,巧合卻無處不在。我的心裏再次撲騰過一群鴿子。我知道,在我和她之間,上自有安排,隱隱之中,命運為我和她的再次相遇留下了草蛇灰線。
那兩個曾經為了自己的偶像而爭得麵紅耳赤的保安不見了,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他們。現在坐在保安室的是個老頭。老頭很熱情,問我找誰。我問那倆保安去哪裏了,老頭開除了。老頭得很平淡,就這麽千八百人的廠,還用得著專門請兩個保安麽,我一個人就足夠了。老頭問我,你和保安是什麽關係。我不是什麽關係,我是來接我妻子下班的。老頭就問誰是我妻子,我你才來多久了你也不認得。老頭看你的樣子,像個幹部,你在哪個廠裏做。我我不在廠裏做,我也不是幹部,我要是幹部,還會讓我老婆在你們廠沒完沒了地加班麽,你們這廠,真他媽一黑廠。老頭的臉一下子黑了,比被紫外線曬成醬油色的守橋人還要黑。老頭不快地,我們廠怎麽是黑廠了。我這樣加班要死人的你知道麽,這還不是黑廠。我想到了曾經在一本書中看到的一句話:資本的生命衝動是增殖價值。那本書中,對資本如何通過延長勞動時間,從而獲取更多的剩餘勞動力進行了深刻的分析。我又有點走神了。最近我總是這樣愛走神。
加這點班就死人了?人又不是豆腐做的。工人加班又不是不給加班費。老頭的話把我拉回了現實。老頭問我,你老家是農村的麽?我是。老頭,那你肯定沒有種過田。我我怎麽沒有種過田,耕田耙田我樣樣會,清明泡種穀雨下秧,有什麽不會。老頭,種過田那你還在工廠裏會做死人?工廠裏加班有種田苦麽?有搞雙搶苦麽?年輕人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沒有工廠,你們哪裏有工做。
我你這老頭真是奇了怪了,你的意思,是這工廠的老板養活了我們這些打工仔?
老頭,可不是?
我可是你別忘了,沒有這些打工仔打工妹提供廉價勞動力,也沒有這些老板的今。你看,老板們賺取的哪一個銅板裏沒有工人的血汗。
老頭,又沒有誰逼他們來打工,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老頭的話讓我很生氣,看他年齡,也像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怎麽起話來這樣一副奴相。話不投機,我不想和他多,走到廠對麵,等妻下班。時間過得慢極。終於,下班的鈴聲響了。我怎麽搞的,加到二點鍾了。妻,你要不耐煩等就不用來接我了,這麽多年都沒來接過我。我我什麽時候不耐煩了。妻你看你,一見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不是不耐煩接你,是你們這門衛老頭,真真氣死我了,沒見過這樣維護老板利益的人。妻,你他呀,你知道他是誰麽?我是誰?妻,是我們老板他爸,原來一直在四川農村生活的,聽是老伴去世了,在家裏呆得淒惶,就來城裏和他兒子一起生活。來了又閑不住,煩死人了,一到晚嘴碎得很,見到什麽看不慣的事都愛,我們工位上要是不心掉下去一個零件,他看見了可以數落你半。又廠裏根本用不著請人看門,兩個保安每上班時在玩,讓老板把保安炒了,他當起了門衛。
我難怪這麽維護老板的利益,敢情這廠是他們家的。如果這老頭的兒子不是這家工廠的老板,而是廠裏的一個打工仔,他肯定不會這樣的話了。
妻,我們都煩死他了。又,往後你不用來接我了,接了這一段時間,我很知足了。
我你這的什麽話。
妻,你上班也很辛苦。用不著兩個人都弄得這麽苦,老夫老妻,又不是談戀愛的時候。
我,你不是羨慕工友有老公來接麽。
妻歎了一口氣,,人不都是虛榮的麽,她們有人接,我沒人接,會覺得失落些。可真讓你來接我,我又不忍心,覺得自己太過分了。你還記得嗎,那個吳姐?
哪個吳姐?
就那你來接我,我對你起過的,我的工友,我們每下班都一起走的那個。
我我記起來了,怎麽啦?
真的沒有想到,吳姐的老公,在外麵有了外遇。真是人心隔肚皮。他老公每晚上都會騎了自行車來接吳姐,兩個人恩恩愛愛,我還一直羨慕她們兩口了感情好呢,哪裏能想得到呢。
是嗎?吳姐他老公幹嗎的?當老板嗎?
老板,當老板搞外遇還得過去,他老公一個補鞋的,還搞什麽外遇。
我你這話就不對了,難道隻有老板才能搞外遇,補鞋的就不能搞外遇?
妻挖了我一眼,,你這話,是不是也想。又,我真想不通,吳姐的老公,要錢沒錢,要長相沒長相,怎麽會有女人喜歡他。聽喜歡他的那女孩子才十九歲,來他老公那裏補鞋認得的,兩人怎麽就好上了。
我,不吳姐了,清官難斷家務事,管那麽多閑事幹嗎。
妻,也不是想管,也管不著,不就是發兩句感慨麽。你咱們從家裏出來打工,怎麽不學人城裏人的好,專學了城裏人的這些壞毛病。還有那個芳,你也是見過的。我芳怎麽了。妻,芳的老公對她多好啊,可是她和我們主管……不了,反正不知道現在的人都怎麽了,瘋了一樣,讓人越來越搞不懂了。
妻,好在你不是那樣的人。
你是那樣的人嗎?妻在肯定之後,又來了一句反問。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樣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人。有時覺得自己是聖人,身在江湖,卻心憂下;有時又覺得自己是魔鬼,內心深處有著太多的破壞欲,我甚至渴望這世界來一場急風暴雨,吹枯拉朽,但另一方麵,又渴望安寧,厭倦動蕩。其實我們最不了解的人往往就是自己。我也搞不懂,我為什麽會對那個隻過一次話的女子有了牽掛。她是一個謎,是我心靈異化的一個投影。然而守橋人卻她是他姐姐,那麽,她又是真實存在了。
我想,下次見到那守橋人,我要問一問他,關於他的姐姐,我渴望了解更多的信息。
你的姐姐?現在,好嗎?
然而,我一直沒有問出這句話。我每和守橋人聊一會,抽完一支煙,然後我呆在橋上發呆,然後離去。我再也沒有見到她。她在我腦海裏的樣子,已變成了一團霧,已經和魚兒一樣麵目模糊,已經和我的妻子一樣麵目模糊。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我的生活一成不變,像鍾表一樣機械而準確。秋就這樣過去了。我想到她似乎過她不喜歡冬,冬會讓人憂鬱,讓人失眠。
我想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我要再次和守橋人談談他的姐姐。可是我們見麵時,守橋人卻對我,也許,下個月他就要離開這裏了。我為什麽,是你姐姐想辦法給你轉正了嗎?那,我要先祝賀你了。我故意把話題往他姐姐身上引。守橋人苦澀地一笑,,不是的。我那是為什麽呢?守橋人,已經八十三沒有人爬橋了,要是再過七還沒有人爬橋,可能就用不著我們守橋了。我突然覺得守橋人的職業是一個悖論。他守橋,是為了阻止有人爬橋尋死,應該是希望沒有人爬橋才好,但真沒有人爬橋了,守橋人的意義就得不到體現,他就有可能失去這份工作。
我隻好安慰他,,不要急,這不是還有七嗎?七內,誰知道會發生什麽呢。上帝創造這個世界,不也就隻用了七嗎。
那我們沒能再談到他的姐姐,但我們談了發生在忘川大橋上的一次次爬橋尋死的事件。談到了那個從橋上跳下的紅衣打工仔。我對守橋人,我經常看到那個打工仔坐在橋梁上,風吹動著他的衣襟,他望著遠方,遠方也許是故鄉的方向。他的兩條腿懸在空中,一前一後地晃蕩著。守橋人,你別嚇唬我。我我真沒有嚇唬你,我為什麽要嚇唬你呢。有時他還會對和我話,他爬上來吧,你聽我。他要對我什麽呢?他也和我一樣,有著不斷話的欲望嗎?
你從來沒有看到過嗎?那個紅衣打工仔。我問守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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