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煙村故事(2)
字數:7462 加入書籤
濕地
許多的濕地已消失,就像這濕地上的鳥,飛走了,去別的地方安家生息,它們找到了更好的家;就像這煙村的人,打破守著煙村過日子的傳統,像蓬鬆的蒲公英種子,風一吹,就散開了,飛到南地北,紮下根,安下家,就再也不回來了。但總有一些戀根的人,飛得再遠,做下再大的事業,終歸是會回來的。不回來的,總有不回的理由,回來的,也終有回來的道理。煙村人都理解。遠走他鄉,在城裏紮了根,煙村人認為這些人了不起,有本事,是子孫們學習的模範;回到家的,煙村人尊敬他們,認為這些人戀根,有情有義,心像這煙村的水一樣寬廣,情像這濕地上的花一樣動人。
這濕地,你倘或要去尋找,本也是十分方便的,在長江流域的楚州段,你若是見到了一個接著一個的湖,一條接著一條的渠;你見到了水,那麽多的水,明晃晃,清幽幽;見到那麽多的綠,綠都是堆在水上的;棒槌草,蘆蒿,葦子,三角草,水葫蘆,蓮,菱,高高低低,層次之豐富,種類之多樣,是長江流域少有的;不用問,這是到煙村濕地了。要是早些年,你問煙村人濕地在哪兒,大約是沒有人會告訴你的,並非煙村人奸猾,他們根本不知道濕地為何物。他們稱濕地為洲,搭錨洲、星洲、鵝洲、內洲、外洲……濕地這法,是後來才傳入的。當然啦,這在濕地上討生計的人,也並非就像《桃花源記》中描寫的那樣忠厚。這裏的人,受了水的滋養,男人俊美,女兒漂亮,這是不必的,人卻都頂頂聰明,生活總有著自己的智慧。打魚、下卡、種地,於煙村人來,也是艱辛無比的事情,這看似美麗的湖,風情萬般的濕地,吞噬起農人的生命來,隻是在一瞬間的事情。因此上,農人對濕地的情感是複雜的,愛裏夾雜著恨,恨裏又夾雜著愛。倘或你隻是過路的客人,或是植物學的愛好者,動物學的專家,或者是畫家,攝影家,或者是驢行一族,你到這濕地,為的是看風景,享受自然,你看到的,自然是一派風景如畫。你無法深入到煙村人的靈魂,你也不會知道,這濕地,有時也會在一瞬間終止你所有的夢想,把痛苦與思戀留給活著的親人。而你那消逝的生命,或者隻是被這裏的農人談論上三五,或許,你會成為一個傳,在農人口口相傳中,經由歲月修改,變得淒美動人——這是煙村人的經典。
煙村人的經典,大抵與愛情有關。而我這裏要的一則故事,就是這樣的傳。既然是傳,我當遵守煙村人演繹傳的根本,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然而若是我煙村的鄉鄰們看了這些文字,自然是會,這一切的一切,當真是發生在這片濕地上的。遇上愛話的,還會補充一些我不曾聽過的,不曾演繹出的故事和細節。比如那個名叫草籽的女伢,她從前的故事,她的父親母親的故事,她的祖父祖母的故事,再比如,那個攝影家的故事,他在城裏的愛情,他的一切。這些故事,他們都得言辭確鑿,得活靈活現。當然,這些,你在我的文字中隻能看到一鱗半爪,你要去了煙村,去了濕地,你問起這些,自然會收集到許多的傳。我過,煙村人都是極聰明的,他們是演繹故事的才。倘或你讀了這些文字,萌生了去濕地遠足的念頭,我是不鼓勵你去濕地驚擾那裏的植物和水鳥的。
那麽多的鳥,就讓它們自由地在濕地生息吧。
濕地上生息著無數的鳥。濕地的鳥,大多都有著長長的細腳杆、修長的脖子、尖而長的嘴。比如白鷺,灰鷺,它們喜歡一隻腳杆立在水中,縮著脖子,像是在打盹,冷不丁,脖子蛇一樣釘向水中,終歸是有魚蝦成為了它們腹中之物;比如青樁,白見不到青樁的影子,它們躲在了濕地的葦子深處,晚上更見不著青樁的影子,煙村人對於青樁是隻聞其聲不見其鳥。青樁的聲音很特別,它隻在清晨或者晚上鳴叫,冷不丁的來一聲“姑姑,姑姑”。關於青樁的叫聲,煙村人有許多種法,但煙村人更相信,青樁是鬼魂的化身,很多鳥都是鬼魂的化身。“日裏青樁,夜裏鬼汪”,這是煙村人的法。因此上,青樁一叫,睡夢中的母親,就會摟緊懷裏的孩子,將溫暖的乳房貼了孩子的臉;比如一種叫苦娃子的水鳥,苦娃子倒是不難見著,它們行動迅速地從一片草地鑽入另一片草地,狀如半大的仔雞,隻是腳杆比雞的細長,行動比雞要敏捷。苦娃子的話很多,一到晚叫個不停,“苦哇苦哇,苦哇苦哇”,煙村人形容誰話多,就會“像個苦娃子一樣”。苦娃子怎麽這麽多的話呢?到了深秋,就聽不到苦娃子的聲音了,它們都去哪裏了呢?苦娃子似乎並不是候鳥的,沒有人見過苦娃子遷徙,當真是怪事;還有野鴨,那麽多的綠頭野鴨,它們喜歡群居,落在水麵上時,水麵上黑壓壓一層,它們飛起來時,空就出現了一片烏雲。煙村人會用鳥銃打野鴨,鳥銃裝滿了鐵砂,銃口裝在船頭,船頭是特製的,幾乎是貼著水麵。獵人將船悄悄劃到離野鴨群百十米,一牽係在扳機上的細繩,“砰”!一聲巨響。船箭一樣的朝後射出幾米,平靜的濕地頓時喧嘩起來,到處是驚慌失措的聲音,野鴨們撲打著翅膀在空中亂飛,一銃下去,數百隻野鴨浮在了水麵上,可憐!好在野鴨極機敏,有的獵人追一群野鴨,一個冬,也未能放一銃;還有鵪鶉、豌豆巴角、魚鷂子……濕地是鳥的堂,鳥是濕地的靈魂。很難想象,失去了濕地的鳥會是什麽樣子,沒有了鳥的濕地會是什麽樣子。
你若是到了煙村,在清晨或者是黃昏,你獨自行走在濕地的邊緣,露水在你的腳下飛濺,你的鞋被露水打濕了。你顧不上這些,或者,你會覺得這種感覺很好。露水是冰涼的,濕在腳上,像魚在咬,空氣中全是青草的味道,花的味道,這是濕地的味道。深深吸一口氣,你的胸懷會寬闊許多。這時,你或許會看到一隻與眾不同的鳥。用不著你有什麽鳥類的知識,隻要一見著她,你就會驚訝起來:這是一隻白鶴!在清晨,在濕地中間的一片相對空曠的沙洲上,一隻鶴,或是靜靜地立在那裏,或是邁著優雅的腳步。她的腿是那麽的修長,她的脖子是那麽的迷人,她的羽毛,她頭上那一頂朱砂一樣的豔紅。別是你,煙村人第一次見到她,差不多都驚呆了。
一隻鶴,千真萬確的。從前的煙村人,隻是從畫上見過。
在黃昏時,鶴低低地、孤孤地飛,修長的脖子向前微曲,長長的腳杆劃過水麵。有時她會鳴叫,她的叫聲也是孤孤的、哀哀的。
現在不清,是誰第一個發現她的,也不清,是誰第一個發現她並不是一隻鶴,而是草籽的。總之是,這隻鶴的出現,與草籽的死有關。煙村人認為,這隻鶴是濕地上最美的鳥,草籽是煙村最美的女孩。煙村人,草籽並沒有死,她白化身為魚,在水裏自由自在,到了清晨和傍晚,她又化身為鳥,在濕地孤獨地舞,哀哀地鳴。
不管你認為這鳥真是草籽的化身也好,認作是煙村人一個美好的希冀也好,煙村人卻相信了,這隻鶴就是草籽。而且這是有證據的,你看她的那脖子,那長腳杆,她叫的那聲音……煙村人會,活脫脫一個草籽。而最為緊要的是,人們是在草籽死後沒幾發現那隻鶴的。
草籽的父親馬三才,並不相信人死了會變成鳥的傳。在煙村,他是少有的知識分子,他相信一切書本上得來的知識,相信人死如燈滅。可是,在黃昏、在清晨,他愛獨自坐在濕地邊的高坡上,望著那隻鶴發呆。然後呢,他的淚就下來了。
他渴望那隻鶴真是他的草籽。
幾年以後,煙村的農人們開始像鳥一樣往外飛,馬三才的妻子也像鳥一樣的飛去了南方。有些的鳥冬飛走了,春還會飛回來。馬三才的妻子飛走了,一個春,兩個春,三個春,一晃,十個春都過去了,馬三才的妻子還是沒有飛回來。煙村人再也沒有見過馬三才的笑聲。隻是在黃昏時,會見到馬三才夾著二胡,坐在濕地邊的高坡上拉,嗚嗚呀呀,二胡聲就把濕地的夜幕拉下來了。而此時,那隻鶴,是馬三才最忠實的聽眾,她會隨了三才的胡琴聲起舞、高鳴。
馬三才終於相信了,那隻鶴,就是他的草籽。
來了一個人,戴著一頂古怪的帽子,腦後紮著一把長長的馬尾辮,他腦後的馬尾辮告訴了煙村人,這是個城裏人。他的衣服也很古怪,一件衣服上有幾十個口袋,每個口袋裏都鼓鼓囊囊的。他還背著個包,包裏不知放著些什麽寶貝。他告訴煙村人,他叫楊離,來自省城,他是個攝影師。他給煙村的老人、孩子免費拍了許多照片,很快就和煙村人混熟了。他想租一間房子,要在這裏住上十半個月。
有人對他,那你去找馬三才,他一個人住三間大屋。
煙村人想,這個城裏人是有文化的,必得一個有文化的人和他住在一起,才不至於丟了煙村人的臉麵。煙村人還想,有個人和馬三才做伴,也許能將他從失去愛女的悲痛中拉回來。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畢竟,生者還要繼續生活。煙村人,隻是這個馬三才,現在的性格有些怪,他不愛和人話的。煙村人還給楊離講了馬三才和草籽的故事。出乎煙村人意料之外的是,馬三才居然接納了楊離。後來,馬三才經常對人,這個夥子是真喜歡濕地的。喜不喜歡濕地,煙村的農人並不關心,可是馬三才變了,變的漸漸有有笑了,這讓煙村人感到欣慰。
在馬三才的帶領下,本來打算拍湖景的楊離,得以深入了濕地的腹地。
啦!太美了,簡直太美了!楊離激動得除了會“太美了簡直太美了”之外,就找不到別的語言來形容了。對於這樣的美景,楊離,任何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他簡直是太激動了,他一激動臉就發紅,手也發抖,然後他就不停地拍,不停地拍。他的照相機就沒有停過:
哢嚓哢嚓哢嚓,
哢嚓哢嚓哢嚓……
楊離對馬三才,你們是住在一個寶庫裏。楊離對馬三才,你知道九寨溝麽?馬三才劃著鴨劃船,他坐在船尾,楊離蹲在船頭。馬三才搖了搖頭。
楊離,一個攝影家發現了九寨溝。
馬三才,你發現了濕地。
真有那麽美麽?不過是一些野花野草,不過是一些鳥,一些奔跑在濕地上的獐子,一些在水裏嬉戲的魚。煙村人。可是當他從楊離的鏡頭裏去看濕地時,他也呆了。還是那些野花野草,還是那些鳥,那些奔跑的獐子,怎麽被他的照相機這麽一拍,就變美了呢。這真是我們一看無數遍的濕地麽(煙村人也學會了稱洲為濕地)?
楊離,不是這濕地變美了,濕地還是那個濕地,鳥也還是那些鳥,植物也還是那些植物,就看你用什麽樣的眼光去看他,你用美的眼光去看它,你就能發現美。
想不想拍鶴。馬三才問楊離。當時,楊離到濕地已有好些了。是馬三才劃著鴨劃船陪著他。
鶴?!楊離吃驚地盯著馬三才,這裏還有鶴麽?
馬三才的眼裏就有了如煙如霧的東西。他想起了草籽。馬三才輕輕劃動著鴨劃,他,要在黃昏或者清晨才能看見。
起風了。風從蘆葦尖上傳過來,從水麵上傳過來。風在植物的葉尖上奏出了沙沙的音樂。西邊的空,殘陽如血。水麵上,植物的葉尖上,都鍍上了一層紅光。楊離差不多都要窒息了。這美讓他窒息。他的相機發呆了,差不多都忘記了按下快門。晚霞的紅色在漸漸變深,裏麵有了一些瓦藍,一些瓦灰。空變成了一條遊動的大魚。馬三才輕輕劃動著鴨劃,鴨劃船的後麵,拖著兩行靜靜的水紋。
你看。在那兒。
竹篙在水中一點,鴨劃就停止了前進,後麵的水紋亂成了一圈一圈。順著馬三才手指的方向,楊離看見了那隻鶴。
漂亮嗎?馬三才壓低了聲音。
楊離沒有回答馬三才,他趴在船裏,調整著鏡頭的光圈,他輕輕按下了快門。哢嚓哢嚓,哢嚓哢嚓。
漂亮嗎?馬三才又。
楊離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我要死了!他完,就張大了嘴,深深地調整著呼吸。
他們都,它是我的女兒草籽變的。讓我看看你拍的鏡頭。
楊離打開了數碼相機的鏡頭。楊離就呆了,他分明是從鏡頭裏看到了鶴的,而現在,他的鏡頭裏隻沙洲,水草,不見鶴的蹤影。
就黑了下來。濕地籠罩在一層水汽裏。
鴨劃在水麵滑行。一路上,馬三才和楊離沒有再話。
這一晚,楊離和馬三才喝了些煙村人釀的燒穀酒。許是酒的緣故,這一晚,兩人的話格外的多。馬三才對楊離了他的過去,他如何帶著農人墾荒,他的女兒草籽,如果不死,現在也是二十來歲,如花的年齡。他的一去沒有音訊的妻。楊離,你恨她嗎?你的妻子。馬三才搖了搖頭。,不恨,是擔心。楊離,那你為何不出去打工、去找她呢?馬三才將一盅酒吱的一聲倒進了喉嚨,,你吧。楊離於是對馬三才到了他的故事,到了他大學畢業之後分到了一家報社,可是後來他不喜歡那裏的生活,他辭了職,他去過的地方,他去了很多地方,他還去過遙遠的西藏,他他在去西藏的途中認識了一個女孩,他愛上了那個女孩,可是,那個女孩沒能走出西藏……
下雨了麽?楊離。
是下露水。馬三才。
兩人都有了濃濃的酒意。
鏡頭裏怎麽會是空的呢?馬三才問。
是呀,鏡頭裏怎麽會是空的呢。楊離。
兩人都打起了呼嚕。
第二,依舊是馬三才劃船,楊離拍照。到了黃昏的時候,他們又到了那片沙洲。他們依舊見到了那隻鶴。楊離依舊舉起了手中的相機。而鏡頭中,依舊隻有一片沙洲。楊離沒有再舉起手中的相機。他和馬三才一直呆呆地盯著那隻鶴,看著鶴漸漸地隱入了黑暗之中,看著月亮從葦尖上升起。
楊離在馬三才的家裏住了一個月。煙村的農人都,這夥子是被這濕地迷住了。隻有馬三才知道,楊離是被那隻鶴迷住了。每清晨,剛亮他就起了床,每黃昏,他都伏在沙洲的附近,他不相信自己拍不到那隻鶴。然而他失敗了。他拍了上千個鏡頭,沒有一個鏡頭裏出現了那隻鶴。
楊離離開了濕地。走的時候,他對馬三才,他還會再回到濕地的,他一定會回來的。他,少則一個月,多則半年。他,到時還讓馬三才給他當向導。他塞給馬三才一千塊錢,馬三才死活也不要。馬三才,我把你當朋友的。記得,常回濕地來看看。
一個月過去了,楊離沒有回來。兩個月過去了,楊離沒有回來。半年過去了,楊離沒有回來。一年過去了,楊離還是沒有回來。於是大家漸漸地忘記那個紮著馬尾巴的夥子了。
下雪了。雪落在濕地上,濕地顯出了另外的一種美。
馬三才想,要是楊離現在來,該拍到多少好鏡頭呀。楊離沒有來。
雪化了,各種鮮嫩的草葉在水麵上招搖,馬三才想,要是楊離來濕地,該有多麽高興呀。可是楊離沒有來。
春耕開始的時候,馬三才打了個包,帶著他的那柄二胡,離開了煙村。他要出門打工了。出門之前,他在濕地邊坐了一整。他想再看看那隻鶴,可是他沒有看到。馬三才離開了濕地,開始還有人不習慣,晚上聽不到他的胡琴聲,心裏覺得空落落的,覺得少了些什麽東西。可是時間長了,大家也習慣了,也忘記了。
瓜子小說 網 gzbpi ,更 新w更快t廣 告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