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煙村故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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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廣田老人突然感到很難受,從心裏湧動起來的難受,絲絲縷縷、牽腸掛肚。這是一種無由的悲傷。老人被這種悲傷所籠罩,他的鼻腔裏酸酸的。心裏像有什麽東西在割著一樣。馬廣田老人不明白,他怎麽會突然有了這樣的感受。他也不清楚,這悲傷,到底是因何而來,是為誰悲傷。按,他應該高興才對,兒女們都過得不錯,也都孝順,按月寄來生活費,他根本就用不完。現在他又開了目……可是老人突然覺得他很悲傷,他想哭一哭,於是就蹲在湖邊上,雙手捧著臉,“嗬嗬”地哭了起來。老人越哭越傷心,哭著哭著就明白了,他這是為自己而悲傷。馬廣田老人想到了死。他並不害怕死,可是現在,他開了目之後,就悲傷了,就流淚了,就控製不住了,他就什麽也不管,放開喉嚨哭了起來。哭了好一會,他聽見有人對他,有什麽好哭的呢,你這個不知足的家夥。馬廣田老人停住了哭聲,想找一下和他話的人,這聲音似曾相識。可是,四周空蕩蕩的,不見人影。空閃過了一道電,隨著又響了一聲雷,雨又開始瓢潑一樣往下倒。馬廣田老人低著頭跑回家裏,馬婆還在打呼嚕。老人沒有上床,他搬了一把板凳,坐在門口,望著白晃晃的湖麵,他突然開始留戀這個世界起來。

    你醒醒。馬廣田老人搖醒了馬婆。

    你怎麽了,發瘋了?半夜三更的。

    ……

    你有什麽事?

    馬廣田老人突然不想話了,他什麽話也不。

    亮的時候,雨停了。馬廣田老人破荒地跟著馬婆去到茶館裏,沒有人拉他打牌。馬婆一去就坐上了。馬廣田就站在馬婆的後麵看牌,看了兩盤,覺得無趣,他想不通,為何有那麽多的人迷戀麻將。

    昨晚上,有人在湖邊上哭,你們聽到沒有?馬廣田老人問那些打牌的人。

    誰!八筒。

    我睡得很死,沒有聽到。八筒我碰了,我剛才顧了話,沒有看到。

    你們都沒有聽到麽?馬廣田老人不甘心地問,可是沒有人回答他。大約真是沒有人聽到他的哭了。馬廣田老人感到很失望,一種被人忽略的失落絲絲縷縷地爬上心頭,像爬山虎的青綠的藤蔓,把他的心髒覆蓋。而那堅韌的根須,卻頑強地紮進了他的血脈裏。

    這雨再這樣下,就該塌了。馬廣田老人換了個話題,希望能引起大家的興趣。

    塌了正好,把我們這群老鬼一起收走。話的是李福老人。李福老人也沒有打牌,他的眼睛不好使了,根本看不清牌。可是他每都像上班一樣,早早地來到茶館,聽人打牌,偶爾插上一句嘴上兩句話,這幾乎就是李福老人晚年生活的全部。

    昨晚上,有人在湖邊哭,你聽到沒有?馬廣田拉了一把椅子,在李福老人的旁邊坐下。他還是有些不甘心,想和李福老人討論一下關於開目的問題。

    好像是有人在哭。半夜三更哭什麽呢?要死人的。李福老人。

    我開目了。馬廣田老人。他想等別人迫不及待地問開目後看到了什麽,就像多年前,他講那些古時,總是先造出一些懸念,在緊經張關頭喝口水,讓人給他打扇子或是溫二兩酒。然而沒有人接他的話茬。老人於是悻悻地他看見,湖麵上開滿了鮮花,魚和蝦都浮在空氣中。

    李福老人嗬嗬地笑著,我是什麽都看不清了,眼不見心不煩。李福老人還,馬爹,不是我你,你就是心事重啊,兒女都成家立業了,在外麵打工,不是過得很好麽,操不完的心,還是像我一樣,糊裏糊塗過。糊裏糊塗過好啊。

    馬廣田老人覺得很失望,沒有人關心他開了目的事。這樣的大事,要是擱在從前,那該是多大的新聞呢?現在,沒有人會相信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開目的話了。誰會相信呢?不過是老眼昏花,出現了幻覺罷。他抬頭看屋外,屋外雨腳如繩。老人目光開始渾濁起來。屋裏彌漫著濃烈的煙味,木頭在雨季腐朽的味道。馬廣田老人開始羨慕起李福老人來,像他一樣,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不去想,多好。

    起風了,風從湖麵上吹過來,把雨帶進了茶館裏。坐在門口的人開始把桌椅往裏麵挪。馬廣田老人作了最後一次努力。

    你們都不相信我,沒有人相信我。湖麵上開滿了花,魚和蝦都是透明的……

    馬婆白了老人一眼,將手中的麻將狠狠地扣在了桌子上,,八萬,你們別聽他瞎扯。十幾年了,他總是這樣,神一出鬼一出的。七條我碰,六萬,開眼啦,還開地眼哩。開了眼,你倒,我們這些人,前生都是一些什麽……和啦。

    馬廣田老人努力地睜大眼,想看清楚眼前這些人都是什麽變的,可是他除了看見一些煙,看見煙霧裏晃動的打牌人,並沒有看見這些人的前世。

    眼也不是開就開的,有時開有時不開。有人。

    馬爹,您眼開的時候,就通知我們一聲。有人。

    馬廣田老人瞅著屋外的雨,心事重重:這雨沒完沒了的下,要下塌了。

    然而沒有人理會馬廣田老人了。連李福老人,也覺得他是太囉嗦了。馬廣田老人離開之後,李福老人,馬家婆婆,你們馬爹才七十不到,怎麽就糊塗了,話顛三倒四?

    馬婆,真真是煩得倒血,讓他去兒子那裏住住,他去住了幾就跑回來了,死活也不去了。窩在屋裏,牌也不打,又不在乎這幾個錢,這點牌我們還輸不起麽?

    這倒是的,打打牌,人的腦子也不會老得這麽快。

    然而此時的馬廣田老人,打著一把黑色的雨傘離開了茶館。雨越下越大,馬廣田老人覺得,他是整個煙村最孤獨的老人。沒有人理解他,沒有人相信他,沒有人可能和他一樣站在同一層麵對話。於是他往湖邊走。他覺得,隻有這湖是懂得他的。

    連續的暴雨,湖已胖了很多,原來從茶館走到湖邊,最少也有一裏路,現在湖水都快連到茶館了。連馬路上都積了一窪一窪的水。馬廣田老人赤著腳,深一腳淺一腳,淌著水朝湖邊走。老人想再去湖邊看一看,也許,他又能看到那鮮花開滿湖泊的奇景。他很快就走到了湖邊,湖水和空中的雨連成了一片,他什麽也看不清。馬廣田老人於是沿著湖岸往北走,他知道,往北走上一段路有個鴨棚,他想和看鴨的麻師傅去聊聊,麻師傅都睡在湖邊上,也許他對湖是有所了解的。

    馬廣田老人看見了鴨棚,他扯開喉嚨喊著:麻師傅,麻師傅。

    鴨棚裏沒人回話。麻師傅的鴨子們,就在鴨棚邊的樹下擠成一團,聽見了馬廣田老人的叫聲,鴨子們都嘎嘎嘎的抻長脖子叫了起來。馬廣田老人心裏掠過一絲不祥的感覺,他想往回走,可是腳步卻像被什麽東西扯住了一樣,於是他繼續站在雨中,再次扯開喉嚨喊麻師傅,他的聲音被風雨聲和鴨子們的叫聲淹沒了。一陣強風過來,把他舉在手中的雨傘刮翻了。他一把沒有把住,雨傘飛了出去,落在了水裏。老人淌下水把雨傘撈了起來,渾身都濕透了。老人幾步跑到了鴨棚的屋簷下,把雨傘翻過來。就去推鴨棚的門。推開門,馬廣田老人就看見了麻師傅。當然,鴨棚子裏除了麻師傅之外,還有一個女人。麻師傅和女人盯著從而降狼狽不堪的馬廣田老人。麻師傅的手還放在女人的腰上,似笑非笑地盯著馬廣田老人,馬爹,下這麽大的雨,您老跑到這裏來幹嗎?

    馬廣田老人沒有想到,在麻師傅的鴨棚裏,會出現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分明不是麻師傅的老婆。

    你睡在湖邊上,有沒有發現這湖的古怪之處。

    有什麽好古怪的。

    一湖的花,到處都是,魚和蝦都浮在空氣中,玻璃一樣的透明。

    哼!那女人。

    老人退出了鴨棚,聽見鴨棚裏傳來了笑聲,老人覺得臉熱。碰見這樣的事,在楚州人看來,是要背時的。馬廣田老人的心情一下子壞透了。鴨子們看見了馬廣田老人,又站了起來,“嘎嘎嘎”抻長脖子叫。馬廣田老人繞過鴨子們,他看見了一條船,那是麻師傅的放鴨船。老人過去,把放鴨船係在岸邊的繩子解開了,一推,放鴨船蕩離了岸,在雨水中,被風吹著緩緩地朝湖心而去。馬廣田老人朝麻師傅的鴨棚吐了一口口水,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老人覺得心情好了許多,然而這種好心情並沒有維持多久,往回走時,老人好幾次踩進了水窩子裏,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家。馬婆還沒回來,廚房裏灰熄火熄,灶冷鍋涼。馬廣田老人的心裏也升起了悲涼,他也沒有急著換衣,隻是盯著屋外的雨和渾渾湯湯的湖。他眼裏的地,漸漸的混沌了起來。

    半夜,馬廣田老人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答應了一聲,問是誰個在叫他。門外的人,你這不孝的東西,連老子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馬廣田老人就起床開門。

    雨不知何時停了,上有著亮晃晃的月光,一眼望去,四處都是白哇哇的水。

    馬廣田老人看見,門前的柑子樹下站著兩個老頭,瞅著他嗬嗬直笑。

    馬廣田老人揉了揉眼,沒有看清這兩個人是誰,於是,你們是哪個,來屋裏坐坐吧。那兩個人隻是嘿嘿嘿地笑。馬廣田老人聽他們的笑聲很熟悉,於是朝他們走過去,在月光下,馬廣田老人看清了,柑子樹下的兩個老人,一個是他的爺爺,還有一個是他的父親。

    馬廣田老人吃驚地,你們兩個怎麽在這裏?

    兩位老人,一人拉著馬廣田的一隻手,他們的手腳冰涼,像是被霜凍過的鐵。

    父親,廣田伢子,你開目了麽?

    廣田伢子,你在發什麽愣呢?

    父親拿手打了馬廣田的頭一下,,你真是呀,長到老了也還是這幅德性。這時,爺爺發話了,爺爺你爹問你話呢?問你開目了麽。爺爺的話很冷,馬廣田老人覺得很冷。他的牙齒上下碰撞著,是呀是呀,你們怎麽曉得的呢?父親的手,在馬廣田老人的頭上摩挲著,,想去那樣的地方麽?

    馬廣田慌忙點頭。父親,二十年前,也是梅雨季節,我晚上出來解,看到了一湖的花,可是一會兒就不見了,於是我就出來找,我這一找,就是幾十年,我終於找著了,沒想到,你爺爺也住在那裏哩。

    馬廣田老人,於是問他的父親和爺爺,現在住在什麽地方。父親和爺爺,同時指著眼前在月光中泛著幽亮光輝的湖。馬廣田老人看見,那湖麵上,開滿了一湖的鮮花。紅的白的藍的紫的。

    開滿鮮花的湖。父親,這裏就是我們的家。廣田伢子,你也不要回去了,我們一起走吧。

    可是……

    有什麽好可是的。爺爺不高興地。

    馬廣田老人,我回去打個招呼。您的兒媳婦,您的孫媳婦,我要和她打個招呼。

    父親和爺爺那好吧,打個招呼了就出來。

    馬廣田老人正要進屋的時候,卻看見了李福老人。李福老人也是麵目模糊不清。馬廣田問李福,你這老東西,半夜三更你跑這裏來幹嗎。李福老人他要走了,他厭煩了這漂浮著死貓爛狗的湖泊,他要去尋找那開滿鮮花的湖泊去了。馬廣田老人,你不是你就這樣糊裏糊塗過麽。李福老人神秘地他也開目啦,他覺得生活又開始有意思了起來,他現在覺得一切都有奔頭啦!馬廣田老人,你等著我呀,我也是要去的。

    馬廣田老人於是興奮地轉回屋裏,他看見馬婆坐在床邊上,於是對馬婆,我要走了,我的父親和爺爺在外麵等我。李福老人也在等著我。馬婆一把抓住了馬廣田老人,你想丟開我不管麽?我不讓你走。

    馬廣田老人沒有走成。他感覺到渾身難受得很,身子像掉進了冰窟窿裏,腦子裏卻像有一團火在燃燒。他對馬婆你別攔著我,我要走了。然而他突然發現自己睡在床上,而頭痛得厲害。他睜開了眼,聽見馬婆在,醒了。醒了。菩薩保佑。

    我這是怎麽了?

    馬廣田老人。他扭過頭,想看一看站在門外的父親和爺爺,但是他什麽也沒有看見。

    你簡直要嚇死我了。這病怎麽來就來,我還以為你活不過來了。馬婆這樣時,居然就哭了起來。站在一邊的鄰居,還有村裏的張醫生,都安慰著馬婆,馬爹這是淋了雨,感冒了,打一吊針就好了的。馬廣田老人這才靈醒過來,他這是病了。可是馬廣田老人記得很清楚,他是看見了父親和爺爺了,死去了多年的父親和爺爺。這一切都是那麽清晰。還有,那開滿了鮮花的湖泊。老人感覺到很疲倦,也很放鬆。開滿鮮花的湖泊。老人放心地閉上了眼。他在迷糊中聽見有人在,李福老人過了。

    李福老人的子女們都趕了回來,他們為老人做了三三夜的齋事。齋事做得很熱鬧。李福的兒女們,都比賽似的花錢。做齋的第三夜,身體略好了一些的馬廣田老人去為李福守夜了。看著哭啞了嗓子的,李福老人的兒女,馬廣田老人,卻一點也不悲傷。他覺得,李福老人的兒女們都可笑得很,李福老人在世時,沒有一個兒女在身邊,也沒見人來盡孝,現在老人死了,他們卻一個個比賽看誰更有孝心了。

    這都是做給活人看的。馬廣田老人想。

    他又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有一也會這樣,他死了,兒女們也會哭著喊著從南方趕回來,為他大辦後事,他們也會哭,也會比著花錢看誰更排場,於是他們也會獲得一個孝子的美名。馬廣田老人這樣一想,更加堅定了他的那個念頭,他要離開這死氣沉沉的煙村,他相信,一定有那樣的一片湖泊,開滿了鮮花的湖泊。在從前,隻要老哥們走了,他會格外的悲傷的,可是這一次,他不再悲傷。他知道,李福老人,是去尋找那開滿鮮花的湖泊去了,他為老哥的選擇感到高興,他相信,老哥能找到那樣的地方。馬廣田老人拍著李福老人的棺木,和李福老人了一會話,就回家了。

    梅雨終於停了。長江的洪峰安全經過了楚州,並沒有被雨下塌。一場大病過後,馬廣田老人感覺身體比起從前來差了一大截。好在放晴了,泥濘的路麵也被太陽曬幹了。老人拄著一根木棍子,到荒蕪的農田裏到處走一走,看一看。父親和爺爺過的話,一直在他的耳邊回響著。他隻要一閉上眼,就能看見湖泊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一湖的鮮花,從湖岸一直連接到邊。

    馬婆還是每去打牌,不過現在,到了中午就回家,把飯做好,吃完飯了再去打。兒女們呢,聽老人病了,每人寄回了五百塊,老人根本就不花錢,這些錢,夠馬婆打一年的麻將了。現在,馬廣田老人也不再反對馬婆打麻將了。事實上,自從那場病之後,馬廣田老人就沒有過話了。他成了一個啞巴。

    啞了就啞了吧。把命保住了就好。

    馬婆這樣安慰馬廣田老人。老人不話,隻是呆呆的,想,那一夜他見到父親和爺爺的事,想,他見到的那個開滿鮮花的湖泊。村裏人呢,都以為他是得了老年癡呆症,他聽在耳裏,也懶得解釋。老年癡呆就老年癡呆吧。他的心裏明鏡一樣的亮堂,他的心裏隻有湖,開滿鮮花的湖。

    不僅變啞巴了,還變傻了,一到晚呆呆的,口水流出來了都不知道擦一把。馬婆邊摸著麻將,邊對一起打牌的人。

    好啊。變傻了好啊。變傻了就享福了。人們感慨。

    馬廣田老人呢,腿腳的力氣恢複之後,就經常坐在湖邊上發呆。他能在湖邊上一坐就是一整,兩眼呆呆地盯著湖麵。然而,湖麵上除了浮著一群鴨子外,什麽也沒有。有幾次,他想去找麻師傅聊聊,這個麻師傅,年輕時也走過不少地方,也讀書,也會講一些古怪的事。可是,想到裏麵的那個女人,老人又為難了,好幾次,快走到鴨鵬,又折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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