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煙村故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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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時就這麽奇怪。你這人和人吧,有的一見麵就能成為好朋友,成了刎頸之交,有的人呢,卻像生就是有仇的,怎麽也捏不到一塊兒,一見麵就掐,一轉身就咬。動物和動物呢,也是這樣的。狗和雞,就能和平相處,你這狗,脾氣再壞,也能容忍雞對它的無禮,在它的鼻子上啄一下,在它的尾巴後麵刨兩爪,它都沒事,也不惱,可是一見了貓,就像見了仇人,非要上去追,要咬,要分出個子醜寅卯,貓都上樹了,還圍在樹下亂汪。你這狗,為啥就偏和貓過不去呢。人和動物也是這樣。用煙村人的話,這叫一頭牛服一根鞭竿。人和動物,有時也要對脾氣,脾氣對上了,這動物和人就心靈相通了。牛也是通人性的。特別是,當這牛老了,不中用了,幹不成活了,要拉到殺場去殺時,它就會知道,會流淚,那麽大的眼,一眨一眨,眼淚汪汪。直把你的心流軟,流痛。
馬牙子和這白牛,就是前世有緣,今世來了的。就這馬牙子,平時拉都不拉一下牛的,自從得了這白牛,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歡喜得不行。母牛才下牛那,老伴正要去割點草來喂牛呢,不見馬牙子,到處叫不見回聲,再叫呢,看見一捆青草從湖邊走過來了,青草底下傳出個聲音,幫我接一下。居然是馬牙子。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幾時割過牛草呢?
老話,母以子貴。這話,倒是真真兒地應在了這牛的身上了。
煙村人就時常可以見到馬牙子出去放牛了。馬牙子背著手,牽著母牛,一副幹部的樣子。白牛一會兒在母牛的屁股後麵拱兩嘴,吃奶,一會兒又奮蹄在前麵一陣撒歡地亂蹦,身子蹦起來,彈開,像一張弓。馬牙子眯著眼,看著白牛。笑。,日姐子的。
你見了馬牙子在放牛,開他的玩笑,,咦,馬牙子,一家三口蠻悠閑的嘛。
這話擺明了是要拿他開涮呢。要是擱平時,他一定會反唇相譏,指著你,兒子,想吃你媽的奶了麽。又對牛,你兒肚子餓了呢。現在呢,他不什麽,眯著眼笑。你要是再,馬牙子,你日怪呀,這水牛,怎麽會生出一頭白牛呢,像你一樣的白。這意思,是笑他,這牛是他馬牙子下的種呢。你要是以為他沒聽明白你這罵人的春秋筆法,再直接一些,,馬牙子,這白牛會是誰的種呢?馬牙子一樂,,這事你還問我?你呢?
白牛一晃就半歲了。長得結實。全身通白。在煙村人的法裏,白牛是不吉利的。因此誰家的母牛下了白牛都要愁死。牛稍大一點,就賣給了牛經濟,要麽拉去殺肉,要麽把這牛毛染黑,然後拉到湖南去賣了。可是馬牙子卻把這白牛給結結實實地養了起來。你又開他的玩笑,,馬牙子,你養著這白牛幹嗎呢,日牛逼呀。這一次,從不生氣的馬牙子可惱了,跟你急。
馬牙子在放牛的時候愛胡思亂想,也是靈光一現吧,他突然有了個偉大的想法,他就興奮了起來,樂得合不攏嘴。回到家,老伴問他,傻啦,一整都哈著個嘴笑?他笑眯眯的。他對老伴,他要做一件大事。他這一輩子沒做成什麽大事,這一次是一定能成的。老伴對他要做大事,早就見怪不怪了。這一輩子,他總是這樣,突然發了瘋,是要做一件大事,結果呢,一輩子也沒有做成。老伴因此並沒有上心。馬牙子附在老伴的耳邊,輕輕出了他的偉大計劃:
我要教白牛跳舞!
馬牙子再次成了煙村人議論的焦點,成了煙村人的話題。馬牙子是個最最不甘寂寞的人,他喜歡成為焦點,成為話題。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要不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了。大了。老了。死了。埋了。有什麽意思呢?
馬牙子牽著他的母牛,來到湖邊的一片空曠草場,還抱著個錄音機,他是要給白牛放音樂。對於馴牛,這可是從來沒有先例可循的,一切隻能靠他的想當然了。他認為音樂是必不可少的。然後呢,他在白牛的麵前示範一些最簡單的動作。搖頭晃腦。當然,不是簡單的搖頭晃腦,而是隨著音樂的節拍來。他先放了一盒帶子,居然是湖南花鼓戲《劉海砍樵》,這一段馬牙子也是會唱的,他就跟著啞起嗓子唱,邊唱邊晃動著頭。
白牛呢,望著馬牙子,心,這馬牙子,抽什麽瘋呢,抱著個嗚哩哇啦的盒子搖頭晃腦。不理他。白牛繼續吃草。馬牙子倒不性急,他知道,要馴會白牛跳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急什麽呢。白牛沒能明白主人的心思,不理他,又覺得,這盒子裏放出來的聲音難聽得要死,就有些不耐煩了,吃草都不安心。
馬牙子要馴白牛跳舞的消息,自然是很快就在煙村傳遍了。看他馴牛的,來了一撥又一撥。來了,先是盯著在搖頭晃腦尖喊怪叫的馬牙子看,又盯著那隻顧吃草的白牛看,然後一臉狐疑地問,馬牙子,你又在搞什麽鬼?
沒看出來麽?馴牛呢。馬牙子一臉正經。
馴牛?
馴牛都不懂,真是沒文化呀,當初老子要你讀書你卻要放牛,結果呢,連馴牛這樣的詞都聽不懂,老子在教牛跳舞呢。
你自己會跳麽?老師都不會跳,怎麽教學生呢?
馬牙子馬牙子,我看你這樣教法,牛沒有學會跳舞,倒學會跳大神了。
馬牙子,你又在動什麽歪心思呢?是想把牛馴好了賣個高價錢吧。我對你,你這白牛除了賣肉,是沒人要的。
馬牙子“叭”地關了錄音機,一揮手,滾滾滾!
然而看熱鬧的人並沒有滾。馬牙子呢,就開始手舞足蹈地描繪起他的宏偉藍圖起來。他,將來牛馴成了,他就要帶著他的牛走南闖北,想看牛跳舞,那行,交十塊錢,十塊錢不多吧,十塊錢就看一次牛跳舞,你們有誰見過牛會跳舞呢?對,聽都沒有人聽過,更別看。當然啦,你們這些人,我是不會收那麽多錢的,就收五塊錢吧。
馬牙子當真是個人來瘋。越多人看他越來勁,越多人打擊,他也越來勁。你們不是我這牛馴不成麽,我就真馴成了給你們看。然而,看馬牙子馴牛,也沒有太多的可看之處,一開始,人們都還有著高漲的熱情,以為他真能把這牛馴得會跳舞呢,別跳舞,就是馴得能聽人的指揮搖搖頭呀、握握手呀,那也是蠻有意思的嘛。然而無論馬牙子如何賣力,也無論群眾的激情是多麽高漲,那白牛才不理會這些呢。它想,這些人都發了什麽瘋呢,都來看我,我有什麽好看的呢。不過,它很快也發現了,它是非同一般的,它是一頭白牛呀,比起那些黑不溜秋的同類來,它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呢。然而,人們很快就對馬牙子失去耐心了,於是,漸漸地就沒有人看他馴牛了。有什麽看頭呢,翻來覆去就那麽幾招。牛都煩了,人還不煩嗎?這時,那些沒有去看過他馴牛的人,就開始放馬後炮了,,馬牙子,那不就是個笑話麽?他教牛跳舞你們就相信呀,就去看呀,他能教會牛跳舞,我還能造出原子彈呢。
冬到就到了。馬牙子的老伴勸他,別再傻呼呼的啦,你知道別人怎麽議論你嗎?他們都你是個瘋子呢。馬牙子不理會老伴,風吹不倒雷打不動,雨雪也不能耽誤他的馴牛課程,結果呢,到了寒冬臘月的時候,牛還不會跳舞,他倒是學會跳舞了。他要自學呀,跟著電視裏學,跟著錄像帶子裏學,他是真怕自己的牛跳舞沒有學會,倒學會了跳大神麽。他可是真的和這牛飆上勁了。要馬牙子怎麽就這麽死心眼呢,他就沒有懷疑過自己麽?這事就不好了。總之呢,他是沒有停止過自己的計劃。話又回來,畢竟他從事的這項事業是太孤獨了,在這煙村,除了成為笑談,是沒有人會理解的。沒人理解無所謂呀,他馬牙子一輩子做了多少沒人理解的事。可是他希望得到關注,沒有人關注他了,他就覺得寂寞,覺得無聊,覺得前途有些茫然。
風從江北吹來。帶著江麵上的寒氣。
馬牙子找了一處背風的地方馴牛。一個月前,他開始了新的獎懲措施,反複地讓白牛做晃腦袋的動作,他一手抓住白牛的一隻角,隨著音樂的節奏左右晃動著白牛的腦袋,左一晃右一晃,晃得白牛是眼冒金星。白牛也生氣了,日姐子的(它也學會這句了),老子不晃,你搖死老子也不晃,把你的頭這樣搖你舒服麽。白牛再強,強不過馬牙子。那時節,白牛已斷了奶,開始吃草了。馬牙子手中拿著難得的鮮草和鞭子。這叫草兒在前鞭兒在後。你不晃?老子不給你草吃,鞭子卻很很少派上用場,他舍不得打白牛。漸漸地,白牛明白了一個道理,要想吃到草,就得搖頭晃腦。於是他不再反抗了,它學會了搖頭晃腦。這的進步,讓馬牙子暗暗高興。可是這進步是太了,白牛現在隻是學會見了草就搖頭,這有什麽呢,好多的牛從來沒有教過,見了草也會點頭呢。
風還在刮。
空氣幹冷幹冷。
人家都窩在家裏相火呢。馬牙子看見有幾個放野火的娃娃,於是喊他們過來。娃娃過來了。他問娃娃們,想不想看牛跳舞呀。娃娃們一起衝他做鬼臉,,咦,吹牛。娃娃們也不同他玩。偶爾的,還有一兩個好事者,見到了他,會關心一下他馴牛的進展如何?
馬牙子,你的牛會跳舞了麽?
快了快了。馬牙子。
你要快點啦,你都六十多了,心牛沒有馴出來,你先去閻五爺那裏去報到啦。
到了第二年的春,人們都忘記馬牙子馴牛的事了。到了第二年的冬,有人突然遇見他在教牛隨著音樂節拍晃頭,,咦,馬牙子,你還在教牛跳舞呢。後來大家再見到他在馴牛,就像沒有看見的一樣。好像是,他馬牙子從來就是這樣的,喜歡和牛在一塊玩,不喜歡和人玩。馬牙子變了,他都變得不愛和人話了。經常發呆,想問題,一個人偷偷樂。這變化,隻有他的老伴知道。老伴愁死了。還不敢勸,一勸他就跑進廚房,拿出刀來,抻長脖子你一刀殺了我。老伴後來都煩了,,你就會這一招,你不會玩點新鮮的?他,好,我玩點新鮮的,跑進房裏找出一根麻繩,,你把我勒死算了。老伴是哭笑不得。兒子們呢,知道老爹這脾氣,你越反對他越來勁,也不理會他了,由他折騰去吧。
馬牙子六十五歲那年,對老伴,老太婆呀,我今年想過個生日。大過!
老伴,那好呀,大過就大過!
兩個兒子也覺得沒問題,大過一次,還可以收一些禮金呢。於是按煙村的風俗請客,三姑六姨左鄰右舍的都請來了。那時節,正是秋高氣爽,秋莊稼也入了倉,人們正閑著,來的客人就格外的多,鞭炮聲從清早響到中午,就沒有停過,門口的禾場上,積了厚厚一層紅鞭炮屑。娃娃們在尋那些沒有炸掉的爆竹,點上火,一扔,“叭”,一扔,“叭”。冷不丁的嚇人一跳。
煙村的紅白喜事,是孩子們的節日!
來了一些老友,一些祝壽比南山福如東海的話,一些憶往昔看今朝望將來的話。就到中午了,要開席了。開席前自然是要拜壽的。兒子、兒媳、孫子,齊齊整整,在麵前站了一排。馬牙子穿著黑家布唐裝,端坐在椅子上,像個老地主,一臉春風得意地接受著兒孫們的祝賀。然後督管先生就喊一聲,開席啦。馬牙子突然站了起來,了一聲,慢。大家都盯著他,安靜了下來,看老壽星有何話。他卻不話,直奔牛欄,把他的白牽了過來。白的身上,搭上了一件印著大團花的被單,角上還紮著兩把野菊花,尾巴上係著紅布綢,也不知他何時把白牛給扮上了!來客們先是發愣,繼而想起了他馴牛的事,這架勢,難不成是讓牛表演跳舞麽?
馬牙子大聲,各位,各位請不要出聲……家夥們,別放炮了,再放炮把雞雞割了。
馬牙子一臉神秘,他抱出了錄音機。手指輕輕一摁,音樂響起。
白牛望望馬牙子,又望望周圍的人,一動不動。馬牙子急了,自己先示範了一下,左一晃右一搖的。白牛想,哦,原來是讓我跳舞呀。可是這麽多的人,我害怕呢,我不敢跳。白牛猛地見了這麽多的人,怯場了、發愣了,愣在那裏發呆呢。馬牙子急了,這不是讓老子丟人麽!馬牙子急得頭上直冒汗,,你跳呀,你跳呀。狗日的,不跳老子一刀殺了你。當真從廚房裏拎出一把刀來,殺氣騰騰就衝那白牛而去。客人們見他拿刀,有眼疾手快的,上前就抱住了他,奪了他的刀。馬牙子還在那人的懷裏一跳一跳的。有人就慌著把牛牽走了。有人把他按到座位上,勸他消消氣。有人又放了鞭炮開席吃飯,喝酒。
它會跳舞的。馬牙子安靜了下來,,它早就會跳了,我一直把這事憋在心裏沒有,我對誰都沒有,就是想今讓它露露臉。
知道,我們知道。白是會跳舞的了。來,喝一杯。
真的會跳了。
是的是的,是真的會跳了。我們都相信您。來,再喝一杯。
馬牙子,你們真的相信麽,你們才不會相信呢,你們肯定在心裏笑我。
喝了很多酒。馬牙子還在,白牛是真的會跳舞。
馬牙子醉了。一覺睡到半夜,醒了過來。口渴得不行,,水。
老伴一直沒睡著。聽他要水,慌忙給他倒水喝。,不能喝就少喝點,你以為你還年輕呀。
馬牙子咕嘟咕嘟喝完了一缸子水。抹一把嘴,盯著老伴,認真地,白牛真的會跳舞了,隻要我一放歌,它就會跟著歌來晃,先是晃頭,左一晃右一晃,然後呢,隨著我的手勢,它就開始走起了舞步,嘣嚓嚓嘣嚓嚓,很有節奏,前走幾步,後退幾步。它跳得很好看。明我讓它跳給你看。
老伴,好啦好啦,我相信。睡吧睡吧。
馬牙子倒頭又睡下了,一會兒又打起了呼嚕。老伴盯著馬牙子,長歎了一聲,也睡了。
煙村的夜,安靜得像一個夢。
子建還鄉
公元二千零五年冬,在南方謀生的設計師子建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從溫暖的客車裏出來,子建感覺到冷。風像刀片一樣,直往他臉上割,左一刀右一刀,割得慢條斯理,卻刀刀到肉,幾刀下來,他的耳朵就生痛了起來,臉上有辣辣的感覺。子建不管這些,把碩大的牛仔包朝背上一甩,放大步子往家走。鎮上的燈光消逝時,鄉村的月亮就亮了起來。一輪清冷的月,寂寞地掛在空中。子建抬頭望月。故鄉的月。子建當時想到了嫦娥和她的廣寒宮。
從鎮上到家,有十好幾裏路程。公路在夜色中,泛著清冷的白光,路兩邊,偶爾可見一些瘦的樹影。再遠一些,左邊是一望無際的稻田,稻子早入了倉,田野裏光光的,顯出幾許荒涼;右邊是湖,湖較從前似乎大了許多,有點無邊無際的意思,水麵回映著月光,月光更加清冷,湖愈發深不可測。鄉村還在昏睡之中,雞不叫狗不咬,隻有被寒霜凍脆的草,在子建的腳下驚恐地喊:“咕吱咕吱,咕吱咕吱。”子建有些害怕,怕湖裏的水猴子突然爬上來,將他一把拖入水中。他知道,這些,不過是煙村人以訛傳訛,拿來嚇人的鬼話,子建還是感覺到了緊張。初中畢業後,子建就離開了煙村,先是在縣裏讀書,後來到省裏讀大學,再到南方謀生,對於鄉村,他多少是有些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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