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煙村故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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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建來到了芙蓉煙酒檔,見到了那個女的。那女的,皮膚蠻白的,個子也高,穿一件水紅色的毛線衣,除了略顯豐滿之外,確實算得上是個美人。子建想,難怪老嶽父要發瘋,連家都不要了。子建覺得嗓子眼發幹,吞了一口口水潤嗓子。女人見子建不看煙,隻看她,笑著,老板,要什麽煙。子建慌忙去看煙,問了幾種煙的價錢。問,這芙蓉王是真是假。女人瞪了一雙杏眼,,假,你去這鎮上打聽打聽,我郭芙蓉啥時候賣過假煙?!子建心裏一跳,像揣著一隻青蛙。郭芙蓉,這名字好耳熟。又去看那女子,似乎在哪裏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了。子建就有些呆了,呆呆地望著郭芙蓉,郭芙蓉呢,見子建盯著她看,倒是大大方方地,輕輕調整了她的站姿,又輕輕地吸氣把腹收起,把胸挺起。子建拿眼盯著煙,心卻不在煙上。

    你是在煙村中學上過學麽?子建問。

    郭芙蓉,是呀,你是……我看你眼熟呢。

    子建,那就是了,我是子建,馬子建。

    郭芙蓉就驚叫了一聲,,呀,原來是老同學呀,在哪裏發財呢。子建就如實地了。又,這次回來,是來看嶽父嶽母的。郭芙蓉臉上就現出了一些淡淡的失落。,老同學,十多年沒見了,你是越長越帥了。子建,你也是呢,越長越漂亮。子建這樣時,想到了她和嶽父之間的關係,覺得自己和嶽父的相好這樣話,有些輕佻,突然覺得心裏難受了起來。郭芙蓉,坐一會吧,我給你泡壺茶。子建,不了,給我拿一條芙蓉王。郭芙蓉先是不要錢,子建錢是一定要給的,郭芙蓉就隻收了進貨價。子建本想告訴郭芙蓉,他的嶽父是誰,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忍,和郭芙蓉道了別。租了輛摩托走了。

    子建的心裏真真是亂極了。難受極了。他沒有想到,這死鬼嶽父包的二奶,原來是郭芙蓉。這簡直太不像話了,太過分了,太讓人難以接受了。子建感覺得,像是有一把刀子,在慢慢割他的心,割他的肺,他的心就在流血了。而這手拿刀子的人,就是他的老鬼嶽父。子建突然想把這老鬼嶽父揍一頓。狠狠地揍。子建握著拳頭,催摩托車師傅騎快點。

    嶽母嶽父是早就知道子建要到了,多日沒有歸家的嶽父,這也回了家。嶽母呢,早早地殺了雞,在做午飯。聽見摩托車響,嶽母就奔了出來,見了子建,喊了一聲子建,就差點要哭了,就像那受了委屈的孩子見了大人一樣。可是嶽母畢竟是嶽母,她把在眼裏打了兩個轉的老淚給擦了,,這廚房,煙太大。子建看一眼廚房,嶽母家早用上了煤氣,哪來的煙。嶽母慌忙給子建接過了包,,你看,回家就回家,還帶這麽多東西幹嗎。又招呼摩托車師傅來喝杯茶,師傅不了,接了車費,“日”地一聲就遠去了。嶽父也出來了,淡淡地了聲,子建來了,屋裏坐吧。嶽母倒好了茶,一會兒照顧著鍋裏,一會兒又跑到堂屋,看著子建,問長問短的。子建就打開了包,把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拿。都是給嶽母買的東西。這是二鳳的主意,二鳳,不要給爸爸帶東西,讓他知道一下我們做兒女的立場。果然,子建見嶽父的臉上有些不自在了。子建,這條煙,是專門給爸爸您的呢。嶽父的臉上,神色就輕鬆多了。後來,趁嶽母不在的時候,子建話中有話地,這煙是他剛才來的時候,在鎮口的芙蓉煙酒檔買的。這樣時,子建拿眼去看嶽父,嶽父的臉上居然是水波不興。媽的,這老家夥。子建想,果然是老狐狸,能做到不動聲色呢。子建就覺得自己還是嫩了,還是太沉不住氣了,覺得這第一回合,他沒有占到便宜。子建心想,那好吧,老東西,你等著,一會再來收拾你。居然會是郭芙蓉,怎麽會是郭芙蓉。

    沒等子建收拾嶽父,嶽父先收拾起他來了。嶽父,子建,你這孩子是怎麽混的嘛,人家那麽多打工的,初中都沒有讀畢業,在外麵混上三五年就發大財了,你一個大學生,混了這麽多年,還要讓我們這些做大人的操心。

    老嶽父總是這樣的,從前還沒發財時候就這樣,動不動就愛以一個老江湖的身份指導子建該怎樣不該怎樣,現在,他發財了,起話來更加的氣壯如牛。隻是這次,老嶽父似乎忘記了,他這女婿,是代表女兒回來興師問罪的,他是處於守方,而子建是攻方,按兵棋推演的法,他是藍軍,子建是紅軍。當然了,老嶽父可能正是明白了這一點,又從子建給他的下馬威中發現了苗頭不對,於是先下手為強了。這一招還真管用,在等著吃飯的那段時間,子建的紅軍基本上是處於守勢,倒是老嶽父的藍軍氣勢如虹步步緊逼。眼看著紅軍就要潰敗,藍軍卻見好就收了。

    嶽母的情緒,似乎很快就穩定了,好像是,家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吃飯時,因了老嶽母的在場,子建並沒有進行反擊,他給老嶽父留足了麵子。於是就喝酒。翁婿二人看似在喝酒,實際上卻在飆著勁。子建的酒量是相當有限的,老嶽父的酒量也不咋的。因此呢,兩人都喝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酒壯英雄膽。這話沒錯。子建不是英雄,幾兩燒酒下肚,居然有些豪氣萬丈的意思了。老嶽父呢,話已有些大舌頭了。二人喝了一瓶白酒,菜從熱喝到了涼,最後喝得結了凍。嶽母就弄來了一個酒精爐,打起了火鍋,把菜都倒在了火鍋裏。子建,媽,您去忙吧,我和爸有話。嶽母一聽,知道女婿這是要為她出頭了,喜滋滋地,你們喝吧。就躲到一邊去了。

    子建終於開始進攻了。不過子建先展開了溫情攻勢。子建,爸,幾年不見,您老多了,頭發,都白了一半了。

    老嶽父一聽這話,大約引起了滿腹心事,感慨無限了,端起酒杯一口幹了,,是老了。一輩子,話間,就過去了。不值。不值。

    子建,我今買煙時,遇見了,我的老同學,郭芙蓉。

    嶽父,哦。

    子建,他還是那麽漂亮。

    嶽父,嗯。

    老嶽父酒醉心明,知道女婿這是要發難了。

    子建,您的事,二鳳都對我了。這次回家,就是想勸您,多為這個家,想一想。

    嶽父,想什麽?有什麽好想的?活了一輩子了,都在為這個家活,為兒女活,為別人活,現在,老子活明白了,老子不為別人活了,老子要,為自己活。再了,你媽那脾氣,你是知道的,我這一輩子,受的不是氣。

    子建一時不知該什麽是好了。可是一想到郭芙蓉,子建心裏的火氣又上來了:總之,你不能和那個,郭芙蓉好,你這樣算什麽事呢?都快六十的人了,一個老農民,還包二奶,像話麽。

    嶽父突然一拍桌子,桌子上的碗和碟子就一陣顫抖:老農民怎麽啦,許城裏人包二奶,就不許老農民包二奶?再了,你子話別那麽難聽,什麽包大奶包二奶的。我馬上就和你媽離婚的,離婚了,我就和郭結婚了。老嶽父話流暢了起來。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子建冷笑了一聲。郭芙蓉!子建的心口堵得慌。想當年,讀初中時,郭芙蓉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是全班男生的夢中情人。不僅是學生喜歡她,連老師也喜歡她。那個混蛋英語老師,借給她輔導作業為由,把她騙到了宿舍,強奸了她。那老師當然是難逃法,而郭芙蓉也退學了。後來,就一直沒有了她的消息。郭芙蓉!子建冷笑了一聲,站了起來,也拍了一下桌子,,可是,郭芙蓉會嫁給你嗎?

    嶽父沒想到,他拍桌子,子建居然也敢拍桌子,豈不是要造反了。嶽父站起來,拿巴掌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兩隻碟子跳到了地上,稀裏嘩啦,成了碎片。

    子建借著酒勁,跟著再拍了一下,比嶽父拍得更響,然而卻沒有碗筷跳下桌子。

    嶽父是氣糊塗了,一把將桌子上的碗筷掃到地上,瞪著子建,不話,直喘氣,呼哧呼哧。

    子建往桌子上掃了一眼,沒有碗筷和碟子可摔了,隻有那個火鍋還在桌子上。子建猶豫了一下,沒舍得砸火鍋,彎腰拎起地上的酒瓶,“砰”地往地上一摔。等在外麵聽著的嶽母發現事態有些失控時,兩人把桌子掀翻了,把椅子也砸爛了。出乎嶽母意料之外的是,當她剛要進去勸架時,聽見子建的嶽父,狗日的,算你狠,老子不離婚,這總成了吧。嶽父大人完這話,居然“嗬嗬嗬”地哭了起來。

    公元二千零五年的冬,子建在麻麻亮時離開故鄉重到南方。當時,風還在刮,幹冷幹冷的。雪,終於是沒有落下來。

    回到南方之後,子建和二鳳有一段對話頗值得玩味。

    二鳳,謝謝你子建,不是你回去這一趟,我爸我媽怕是真的離婚了。

    子建,你也別謝我。我覺得,你爸其實怪可憐的。

    二鳳,你是怎麽勸通我爸的。

    子建,我和你爸吵了一架。

    二鳳,這我知道。

    子建,我對你爸,如果你堅持包二奶,那我也包一個。

    蜜蜂

    油菜花開的時候,蜜蜂就來了。

    煙村的冬不見蜜蜂,冬蜜蜂去什麽地方了呢?有人是去溫暖的南方了,有人躲進了泥裏,還有人,蜜蜂的壽命就那麽長,兩三個月,它們的生命就走到了盡頭。但孩子們寧願相信蜜蜂去了溫暖的南方,寧願相信,蜜蜂是不會死的。他們無法接受,這精靈一樣的蜜蜂生命會是如此短暫。然而,這話的人是周圍找,周圍找出的話,孩子們就不得不信了。

    周圍找是煙村的放蜂人。在他之前,煙村很少有人放蜂。關於蜜蜂,他當是煙村最有發言權的人。

    周圍找的名字有些古怪,其實這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大抵被人忘記了,總之是,大家都叫他周圍找,大人這樣叫,孩子們也這樣叫。這名字,應該是有什麽典故的,在煙村,一個人到了動婚姻的年齡,還沒有上媳婦,於是會開這樣的玩笑:

    哎,你的媳婦子姓麽事?

    姓曾,曾家屋裏還沒生!

    姓蔣,蔣家屋裏還沒養!

    姓周,叫圍找,周圍找。

    煙村人長於自嘲,也敢於自嘲。這是民間智慧,也是一種自我慰藉。它消解了苦難與沉重,讓生活變得輕鬆與隨意,詩意而自然。

    不用急,一切都會有的,媳婦子會有的,現在還在丈母娘的肚子裏呢,急麽事,慢慢找,總是能找著的。周圍找這樣。

    周圍找不是煙村土生土長的人,但他的言行卻很像煙村人,也樂意接受煙村人的生存哲學,因此他放蜂來到煙村之後,就迷上了這裏,每年都要來一次。關於周圍找的籍貫,有多種法,有他老家是湖南華容的,他這裏是“個裏”,去是“客”,“客調關”,“客塔市驛”,這是典型的華容口音。也有人,他的老家是南縣的,還有是寧鄉的。他會寧鄉話,煙村的話他也能。你問他到底是哪裏人,他笑笑,不話。煙村人不愛刨根問底,也不去追究他是從哪兒來的了。也是,隻要他不作奸犯科,管那麽多閑事幹嗎呢?

    周圍找的腿不好使。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一翹一翹的。因此他總愛煙村的路不平。每到油菜花開的時候,周圍找就來了,劃著木船,從船上搬下一個又一個的木箱子,箱子裏裝的是蜜蜂。煙村人少見放蜂的,很好奇,卻又害怕,那成千上萬的蜜蜂,每個屁股後麵都帶著槍,被紮上了不是鬧著好玩的。因此,煙村人覺得周圍找是一個神奇的人,這樣神奇的人,一定得有著不同尋常的經曆,比如懂一些江湖規矩,不定還會一些武功。去問他時,他搖搖頭,不會武功,也不懂江湖規矩,他隻會放蜂。這多少讓人有些失望,不過失望之後,大家的心裏,卻對周圍找生出了敬意,覺得他誠實,不是個愛白話的人。大家覺得這樣很好。有人,周(那時還叫他周),就在煙村找個媳婦子,在這裏安個家,這樣東跑西跑的,總歸不是辦法。

    煙村人心懷悲憫,覺得煙村大約是中國最好的鄉村,覺得像周圍找這樣的好人到處流浪是蠻可憐的事情。

    周圍找笑笑,,不急,不急。

    周圍找不急,煙村人替他急,張羅著給他對象。因了他的這條腿,又是個外鄉人,煙村人也隻是幹著急,總是沒能幫上他的這個忙。他還是這樣,油菜花開的時候,帶著他的蜜蜂來了,油菜花謝了,他帶著蜜蜂走了。因此,油菜花一開,煙村人在勞作了一後,有時望著眼前這片花團錦簇的煙村,突然一句周圍找該來了。果然,沒兩,人們就看見了周圍找劃著船,從湖的對岸來到了煙村。

    他還是那麽樣的笑,還是把一口一口的木箱搬下船。當年跟在他的屁股後麵跑的孩子們慢慢人長樹大了,煙村人也在某一突然靈醒過來:周圍找來煙村放蜂,一晃快十年了。這時人們才會發現,周圍找有些老態了。可不,他也是四十出頭的人了。然而這一年,煙村人驚奇地發現,周圍找不是一個人來的,他的身後,還跟了個女人。女人長得倒很周正,就是眼睛不好,隻能看見一線光。

    從此,周圍找走到哪裏,手上都拿著一根棍,棍子的一端在他的手上,另一端在女人的手上。周圍找牽著女人,在煙村走來走去,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這風景,多少有些讓人心酸,生出諸多的感歎,看著人家生活之不易,也對自己的生活生出了滿足,消解了心中許多的不平。

    煙村人待周圍找不壞。這年油菜花謝的時候,他們沒有離開,在煙村人的幫助下,蓋起了兩間土房,他們正式成了煙村的一員,他們有了自己的菜園,他們也喂了豬,還喂了一隻狗。豬喂得很肥,狗很溫順,從來不汪人。

    周圍找的女人很勤快。煙村人也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叫她周家嬸娘。周家嬸娘雖然眼睛不好,可是她一到晚這裏摸到那裏,做飯,洗衣,喂豬,除了不能幫周圍找侍弄蜜蜂,屋裏屋外都難不倒她。她的房子雖,卻收拾得幹淨。

    周家嬸娘的菜園待弄得也好,一年四季綠油油的。她菜園裏的菜總是吃不完,有鄰居來串門,她就很高興,又搬椅子又倒茶。她家的茶裏除了放茶葉,還要放很多的東西:炒香了的芝麻,黃豆,糖,鹽……味道怪怪的。她這叫擂茶,她她喜歡喝擂茶,問你喜歡喝不。你不忍拂了她的美意,,喜歡喝。她的臉上就露出了滿足的神采。她很好強,不喜歡別人可憐她,她想讓人覺得,她們這一家子,和煙村其他人家沒什麽兩樣。你在她家坐一會,走的時候,她會去菜園子裏摘一把豆豇,或者一個老粉南瓜。她,反正我們倆也吃不完的。

    周家嬸娘很會做醬菜,到了秋,辣椒拔園了,辣椒杆上都是丁點大的秋辣椒,煙村人把拔掉的辣椒杆子扔在菜園子邊上,曬幹了當柴燒。她把一根根的辣椒杆舉到眼前,像是在聞上麵的氣味一樣,把一個個的秋辣椒都聞了下來,洗幹淨,燒一鍋開水,把辣椒放在開水裏燙熟,撈出來,放在竹簾子上曬,辣椒都變白了。於是,煙村人吃到了白辣椒,第二年,煙村人不再把秋辣椒丟掉了,也學會了做白辣椒。

    除了蜂蜜,她的什麽東西好像都不稀罕,但蜂蜜她絕對不送人,那是一定要錢來買的。男人待弄蜜蜂不容易,她珍惜男人的勞動,這也是她們一家人生活的來源。煙村人也理解,從來不會去問她討蜂蜜。

    她們的生活,過得安逸而自在,當然,也有遺憾。就是沒有孩子。一晃他們住到煙村五六個年頭了,周圍找怕是有五十歲了,周嬸娘比他,也有三十大幾了,她一直沒有生育。也不知道是誰的緣故,總之是,這成了他們夫妻倆最大的遺憾。周家嬸娘又格外的愛孩子,隻有孩子們來她家玩,她才會拿出一罐子蜂蜜,化了水,一人一杯蜜糖水。聽著孩子們喝得滋溜響,她的臉上就浮起滿足的笑。她問:

    好呷啵羅?

    她一口湖南話,口音怪怪的。煙村的孩子也學著她的口音:

    好呷得很!

    上幾年級了?成績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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