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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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荒葬穀萬屍墳內的大群野狗,進城來攪亂了靈州法場,咬死咬傷軍民無數,最後全部被兵勇們就地格殺。混戰之後,十字街心遍地都是死人死狗,可憐這座富貴名城,繁華盛地,今日變作了鬼哭神號修羅場。

    巡撫馬大人在樓上看得分明,不免大發雷霆,調兵關了城門,又派團勇逐街逐巷捕殺神獒。可不久有人來報,已看見那惡犬越城而出逃入荒山了。

    馬大人連忙聚眾商議,他對眾官吏說:“叵耐這業畜好生凶惡,而且似是有備而來,竟想行刺朝廷命官,定是被造畜邪術所控,若不盡早剿除,他日必成大患。”

    按清代的慣例,同級之間是文管武,滿管漢,但那圖海提督在靈州卻並無實權,隻是充個虛職,實際上是朝廷派下來的監軍,況且此人是個平庸無能之輩。他剛才見了那神獒眨眼間就咬死了刑部劊子手,又暴然躥上樓閣行凶,在一排火槍轟擊之下,竟能毫發無損地騰空躍上樓頂逃脫,真如“天犬”一般,不免嚇得心慌意亂,隻推托道此事全憑馬大人做主了。

    馬天錫本也沒指望他這酒囊飯袋能有什麽真知灼見,當下便讓眾人出謀劃策。有幕僚稱:“城外的野狗多是結夥遊蕩,白天並無定所,隻在日暮以後,才會聚於荒山窮穀之地。不如派遣一位驍勇善戰的軍官,帶上一哨人馬,多攜火器,於晚間潛入萬屍坑,將其徹底剿滅。”

    另一幕僚說道:“野狗雖多,卻不足為慮,兵家有言——擒賊先擒王,首先要設法除掉那為首的惡犬才是。但此犬被民間呼為神獒,絕非等閑的野狗惡犬可以相提並論。不僅生得青麵獠牙,十分凶惡,而且機警敏銳,躥躍之際竟能直上城頭,若不是《西遊記》裏的妖怪出現,便是《封神榜》中的天獸下凡,縱然多派勇夫,恐怕也不能與之對敵。”

    馬大人點頭道:“言之有理,依你之見,該當如何是好?眼下若有良策,盡可直言,也好為本官分憂。”

    那幕僚常常自稱廣聞博見,但自投到馬大人門下以來,卻遲遲未能獻出什麽良策,今天恰是用得著了,立刻進言道:“小的曾聽一些洋人講過,在那西洋英夷之國,也有許多惡犬橫行,故此當地有種風俗盛行,男子中凡稱紳士者,出門上街時,手中必執一根棍棒,稱為文明棍,專作驅狗之用。街上的野狗一見此棒,便遠遠逃開不敢近前,隻因狗子們生性惡棒,乃造物之先天習性。”

    一旁的眾人聽了此言都說:“英夷果然全是荒生在海上的番邦蠻子,向來不曾被王道開化,別看他們船堅炮利,但那些什麽紳士上街還要拿根棍子打狗,卻不知在我大清國朝當中,攆狗的文明棍向來是討飯花子們才肯用的。不過狗子確有厭惡棍棒之性,哪怕是再凶悍的野犬,一見了棍棒,便先自餒了三分,應當給靈州軍民多備短棍,以防惡犬再來害人性命。”

    眾人紛紛獻策,但說來說去,並無一計可行,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忽有探子來報,說粵寇大軍分作數股前來攻城。這回來得隱蔽突然,現在前鋒已距城不到三十裏了。馬大人忙問來的有多少賊兵,探子稟道:“唯見漫山遍野席卷而至,刀槍如林,兵甲如雨,難計其數。”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先不提突然聞得粵寇發兵攻城,靈州城裏是如何如何調兵遣將鎖城防禦,單說張小辮兒被法場周圍奔逃的人流裹住,身不由己地跟著跑了一陣,也不知孫大麻子和身邊那隻黑貓都逃到什麽地方去了。他獨自一人到得一條窄街上,此時也辨不得東西南北了,暗自慶幸混亂中沒被惡犬咬到,看看左右無人,便就地坐在一戶人家門前的台階上呼呼喘氣。

    張小辮兒心想本以為城中安穩些,想不到也是如此不太平,這回野狗們突然發狂,咬死了無數百姓,街上盡是橫死暴亡之人,不如趕緊去尋了孫大麻子,一同離了是非之地,逃奔京城去謀條財路為好。心中正打著算盤,忽聽牆頭有貓叫聲,抬頭一看,卻是那隻月影烏瞳金絲貓,張小辮兒站起來對那黑貓說道:“饞貓,又要去哪裏廝耍?倒教你家三爺一場好找,可想隨張三爺到京城裏見識見識……”

    張小辮兒話未說完,忽覺腦袋後邊的辮子被人揪住,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罵道:“沒有王法了,誰他奶奶的吃了熊心老虎膽,敢扯張牌頭的辮子?”

    隻聽身後一陣鋸木頭般的幹笑聲響起:“嘿嘿,如今做了張牌頭了,可還記得故人否?”張小辮兒一聽之下,已然知道正是當初在金棺墳裏遇到的林中老鬼,急忙改口道:“小子哪敢忘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

    張小辮兒感到辮子被人鬆開,便整了整衣帽,回身施禮,隻見那林中老鬼身著一領寬衣大袍,服色古舊破爛,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裝束,臉上仍是蒙著帕子,隻露出兩隻枯槁的眼睛,哪裏像是一個活人。隻聽他開口問道:“張牌頭,老夫曾點撥過你一場大富貴,可取得了?”

    張小辮兒本來惱恨這老兒指點的富貴雖有,卻是官家的庫銀,害得自己羊肉沒吃著惹身膻,跟著受了許多連累,但見林中老鬼的氣色,真個三分不像人,七分好像鬼,哪裏敢出言不遜自討苦吃,隻好苦著臉,把經過說了一遍,最後又說:“老先生指點得雖好,奈何小子命裏納不下大財,賊偷落得賊還,銀子到手還沒焐熱乎,就被一眾公差在街上拿下了。”

    林中老鬼道:“與你一同從金棺村逃難出來的兩人,一個是草頭太歲,倒能助你些力氣;另一個卻是喪門白虎星君。你將那丫頭帶在身邊,如何能夠發跡?看來也是你命中不該發在此處,才引得凶星欺主,但你也不必為之煩惱,老夫平生閱人多矣,然天下命相運數之佳者,尚且無人能出張牌頭之右,日後必定還有你的造化。”

    張小辮兒一聽自己今後還能發跡,頓時喜出望外。俗話說得好“酒能紅人臉,錢可迷人心”,他此刻根本就顧不上去想林中老鬼所言是否屬實,又到底有些什麽居心,立刻納身拜倒,懇求高人算看自身造化。

    林中老鬼也不說話,將張小辮兒拽起,帶著他七拐八繞,來到了貓兒巷後的貓仙祠中。到了這個四外無人的清靜之所,才問他道:“張三,你且與老夫說說,你平生誌向如何?”

    張小辮兒不好意思直接說“除了錢財別無他求”,便厚著臉皮答道:“您老別看小子隻是個在市井間耍閑的光棍,燒火嫌長,閂門又短,怎麽看都不像擎天架海的棟梁,但我也素來胸懷大誌,也常……常想做些個英雄豪傑的事業。”

    林中老鬼冷笑著問道:“你倒說來,什麽是英雄豪傑?”張小辮兒道:“自古以來,凡是英雄豪傑,必然不事生產勞役,絕不能給別人當牛做馬,手段須是慷慨爽快;從不以財物為心,行走四方,揮金如土,結交到好朋友的時候不惜仗義疏財;立大誌,成大舉,使美名廣為流傳,如此方是真英雄、真豪傑了。”其實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就是想做大事,首先身上必須得有錢,有道是“人無財助精神減,手中缺錢應對難”。

    林中老鬼點頭道:“嗯……果然是英雄未有俗胸中,雖有些揮霍無度之意,略顯不合天道,可這也正是豪傑襟懷的不羈之處。但你錯失了槐園庫銀,最近這幾年重財旺運已空,想得大富貴實是難於登天……”

    張小辮兒聞言大驚,忙說:“小子也不奢望有呂純陽呂祖師那根點石成金的手指頭,更不敢巴盼能撞大運拾得個聚寶盆,隻求有銅山、金穴般的一世富貴,便是心滿意足,天天都要燒高香拜貓仙了。”

    林中老鬼道:“想那銅山、金穴皆是富可敵國的財爻,你自身未必能得。不過你在財運之上雖然低落了,卻恰好有將星當頭,應了武運亨通之兆,若能依了老夫之言行事,一年之內,你必然能做上統兵的軍官,到時候老夫再指點你一條飛黃騰達的道路,照樣威風富貴。”

    張小辮兒聽得此言,覺得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輕了幾兩,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還有如此好命,多半是老家的祖墳冒青煙了。這年頭有勢就是有錢,如果真能做了統兵的大將,光宗耀祖恢複老張家的門第,自是不在話下,不求能做到總兵提督那麽大的官,隻要能得個將軍,就已經威風得緊了,忙請教今後如何行事。

    林中老鬼說:“天下大治之兆,是地氣從北而南,如今亂自南方所生,則主天下將亂,正是建功立業的良機,若是趕趁上你的時運,休說是三四品的武官,隻怕連那封疆大吏也不難做得。如今在城南荒山窮穀之中,有條漠北神獒聚了大群野狗為害,城中官兵雖眾,卻難以將其撲殺,靈州府上下必定寢食難安,張牌頭你要想飛黃騰達,必先奪此頭功。”

    張小辮兒聽得咂舌不下,今日親眼見識了神獒凶猛非凡,連刑部劊子手劉五爺那等人物,都被其當場開膛破肚了。況且此獸行走如飛,詭變莫測,漫說是火槍刀矛,即便是設套下毒也必能被其識破,滿城官兵都奈何它不得,張三爺哪有手段對付?前幾天雖然用黑貓破了老鼠和尚的邪法。那隻不過恰好是遇著物性相克,可從沒聽說過天底下有貓能降狗的異事。

    林中老鬼卻不理會張小辮兒,自行從懷中摸出一包東西,裏麵裹的都是鹹魚、鹹肉,撕碎了隨手拋落在廟堂地上。貓兒巷裏的野貓們聞得鹹腥,立刻從四麵八方聚了進來。

    張小辮兒不知林中老鬼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也不敢多問,隻好蹲在牆角看著。待到林中老鬼把群貓喂得飽了,才告訴張小辮兒說:“要借它們祖師爺身邊的幾件東西來用,不先給點好處,它們豈肯甘休?”

    張小辮兒更覺好奇,據說那貓仙爺原本是靈州城裏赫赫有名的通天大盜,後來因他盜了皇宮裏的夜明珠,擔心被官府緝拿,便隱姓埋名遁隱江湖了,這廟裏如何會有他身邊的事物?

    林中老鬼把神龕下的幾塊青磚撬開,竟從中露出一口木箱,看起來古香古色,成色陳舊,肯定已沉埋了許多年月。打開來之後,裏麵隻是一套飛賊穿著的夜行衣。他見了這些東西,又是一陣陰沉沉的冷笑,隨即對張小辮兒道:“這就是當年貓仙爺穿的行頭,名為‘黑蟬’,此物不僅輕如無物,而且能避刀槍,遇火不燃,觸水能浮,是件不可多得的寶物。但更難得的,還要屬他壓箱底的小貓耳朵。有了這套行頭,你今夜隻需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要擒殺那漠北凶獒,也不過是如同探囊取物、反手關門一般輕而易舉。”

    這正是:“謀成月裏擒玉兔,計就日中捉金鴉。”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