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細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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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隨意就好。”翟羽接過煎茶娘子分給自己的一盞濡沫豐富的茶湯, 慢慢喝著。軼兒也規矩地坐在另一側的坐席上,他喝了一口分給他的茶, 又鹹又苦, 皺了個眉頭。秦嫣想起他先前說的要聽曲兒,便打疊起精神來,將到了敦煌以來學到的那些曲子逐一彈了過來。剔除了一些過於庸俗豔麗的曲子,她能夠彈的比較有點品味的曲子也不多。彈了沒多久, 便沒了存貨。

    翟羽聽到她又在將一首曲子彈第二遍了,說道:“娘子休息一下吧。”

    秦嫣放下琵琶,便有仆婦魚貫而入,在翟家主、軼兒麵前擺放一個個小碟子,裏麵各色都是精巧的小點心。秦嫣以為自己要坐在一邊幹看,便有兩個奴子端著一張矮矮的案桌放在她的麵前。

    秦嫣驚喜:“翟家主,我也能吃點心?”

    翟羽看著她:“花蕊小娘子是客人, 又不是真來我府上做樂師的。聽說,昨日你跟宜郎相處甚好?”

    “二郎主人很好。”排除了先前翟容對她的試探, 後來跟他一道玩, 還是挺令人歡喜的。

    翟羽笑一下。

    秦嫣其實特別想打聽絲蕊行刺翟家主,事情敗露之後會如何對待她。兔死狐悲, 相戚戚焉。便問翟羽:“翟家主。奴婢能否向您詢問一件事情?”

    她有意將話說得模棱兩可, 表情凝重, 仿佛她要探問昨日發生的那件墜樓之事。

    翟羽果然放下杯子,看著她:“姑娘有何事需要翟某作答?”

    秦嫣看著他的神色,躑躅了一下。

    園裏涼風從帷幕的縫隙吹進來,他的袍角略有飄動,顯得坐姿儒雅。看著翟家主眸中的誠意,她頓時覺得,她何必為了那些shā rén奪命的肮髒事情,去打擾此時此地的風雅情懷呢?

    便調轉話頭,指著那煎茶的茶具:“奴婢一直想親手煎一回茶,能否讓那位娘子教奴婢一回?”秦嫣方才就被那煎茶娘子手中的茶具吸引了。隻是想著,身負給家主彈琴的責任,才遲遲忍著沒開口。

    她道:“奴婢做樂師曾經接待過一個貴人,說長安士子有飲茶品茶的習慣,今日見了,很想親自嚐試一番。”

    翟家主頷首,讓她隨意。

    秦嫣便站起來,趨步挪到茶爐邊。

    在秦嫣的記憶中,自己出身之處也是如翟府一般亭台樓閣的,所以有一回長清哥哥說起風靡在長安高門貴戶的飲茶之道,她就纏著他說個究竟。長清哥哥被她纏不過,隻得細細說給她聽。

    自永嘉之亂,衣冠南渡之後,那些門閥士族在南方高嶺之地與南閔人混居,漸漸有了飲茶的習俗。加之佛教盛行,佛門中人飲食過於素淡,需以飲茶提神,加深修為。飲茶,成為了唐國上層人士的高雅交流方式。許多貴婦仕女,都以能煎一手好茶為待客之本。

    秦嫣這種一門心思想回歸中原的人,自然也希望接觸一下這門學問。長清哥哥也曾經大致跟她講了,如何用茶錐鑿下茶餅中的大葉茶,如何用茶碾子將茶葉磨成碎末,如何控水三沸,如何分出茶湯……

    秦嫣知道在“蔡玉班”這樣的市井之地,是難以見識到這些茶具的,此時見到了,若不親手操持一番,今後也未必有機會。

    秦嫣拿著塗銀的小茶錐,鑿下兩指寬的茶葉。放在茶缽中,拿起塗金鑲嵌了波斯蜜蠟的茶碾子,仿照方才煎茶娘子的動作,有板有眼地碾起了茶末子。

    因她不彈琴了,軼兒感覺無趣,跟父親告辭了一聲,便由乳娘、婢奴們看護著去院子裏玩兒了。秦嫣在煎茶娘子的指導下專注磨著茶葉。

    翟羽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睛裏滿是好奇,甚至頗有幾分天真。

    雖然看起來,她也有些小心機,可是卻無傷大雅。尤其是,昨日那絲蕊落下高台,她不惜暴露自己的身手,也毫不猶豫地撲出去救人,這番熱腸令他不甚理解。

    在發現她的臉麵難以有表情之後,翟羽就將她跟星芒聖教聯係了起來。青蓮當年會去星芒教做密諜,是因為他在調查西域那幾位無名強者時,種種蹤跡都指向這個十幾年前還在西域默默無聞的星芒教。

    星芒聖教脫胎於佛家,佛家有兩麵:慈悲普渡與金剛怒目。星芒教就是走金剛怒目一路的,他們豢養shā shǒu,謀取利益。玉青蓮曾經是星芒教的聖女,當年她脫離星芒教時,星芒教還是個普通的小密教,與那些神秘強者並無關係。

    翟容這些年,用各種方式搜羅星芒聖教的資料,對於星芒教略有所知。

    他將花蕊小娘子邀請到自己府中,與她相處幾日,想看看這姑娘究竟是否是星芒教徒。翟羽認為,極端的冷酷、嗜血、頑強和自製,這才符合他對她來處的猜測。

    她才不過十三四歲,掩飾能力不可能蒙蔽住他和翟容兩雙眼睛的反複探究。或者,隻能說,擺在他們麵前這個心有良善,好學孜孜的少女,就是她的本來麵目?這姑娘入府以來的表現,連見多識廣的翟羽也有了疑惑。

    麵前的姑娘,雖然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可是一雙眼睛是鮮明生動的。

    她時而專心磨茶末,時而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煎茶娘子,得到了對方的指導之後,用心地投入煎茶。

    當她將分好的滾熱茶湯小心翼翼端到他麵前的時候,翟家主甚至能從她的雙眸中看到單純的快樂和誠摯的恭敬。

    而這些,都和他所了解的星芒教徒格格不入……

    問她還要看什麽書?秦嫣報了幾卷書名,拿出來的時候,都是不同抄書人的手筆,字寫得飄逸風流的有,篆體筋骨的也有。唐國大多世家子弟都有潛心書法的讀書經曆。翟容一樣樣跟秦嫣說,秦嫣則如入琳琅閣,目不暇接。

    飲茶屏風下,秉燭夜賞文,她覺得今時這一日,她是真正進入了唐國的生活。秦嫣心中無比快活,眼睛裏盛滿了欣悅。

    像個真正的唐國小娘子那般,吟哦品賞了一番,她問翟容:“你這裏有《楚辭》的《大招》嗎?”

    翟容問:“為何又想起這卷?”

    秦嫣說:“你家最高的那個樓閣不是寫著‘無遙’嗎?奴婢猜度,是不是《大招》裏的:‘魂魄歸徠,無遠遙隻’。”翟容怔住了,這無遙閣是兄長專為嫂子所建,怎會用此招魂曲為閣名?他一直是認為,兄長取“無遙”之意,是希望他們夫妻雙方內心親近之意。

    翟容道:“你等一下,我去取過來。”他轉到另一個屋子,找到了《楚辭》的書格,從裏麵抽出一個淺huáng sè的紙卷,回到秦嫣身邊。

    翟容拿著燭台,秦嫣徐徐打開紙卷。

    屈原的《大招》洋洋灑灑,飄蕩而出:“青春受謝,白日昭隻。春氣奮發,萬物遽隻。冥淩浹行,魂無逃隻。魂魄歸徠!無遠遙隻……魂乎歸徠!聽歌撰隻。朱唇皓齒,嫭以姱隻。比德好閑,習以都隻。豐肉微骨,調以娛隻……”

    秦嫣粗看一遍,眼前浮現出長清哥哥念起這首《大招》時的悄然垂淚。他可以跟她講讀、解析任何他能記得的書籍,唯獨不肯跟她講解這首《大招》。隻是在她臨出發之時,讓她一字一句都背會了。

    秦嫣問翟容:“二郎主,這首招魂歌是招誰的?”

    “是楚懷王,”翟容道,“你師傅沒跟你說過嗎?”秦嫣搖頭。

    翟容便說與她聽:“楚懷王和屈原大夫曾經是莫逆之交,兩人一起推行新政。楚懷王受奸佞蒙蔽之後,漸漸疏遠了屈原。此後楚懷王被秦昭襄王誘騙,去了秦國,囚死於深宮。屈原被放逐,他在江邊吟唱這首《大招》,告訴他曾經的知己,世間四方都是龍蛇毒蟲,快些回到他們的樂土來。”

    秦嫣對著書卷發呆,這是個哀傷的故事,長清哥哥心裏一定也藏著同樣哀傷的故事,甚至都不願意跟她訴說。她仔細看著書卷上的每個字,想要都記下來。她能背誦,但很多字因長清哥哥不肯給她講解,她還不太認得它們,正好認一認。

    翟容看著她的側臉,燭光的暖黃將她臉上的線條勾勒出秀潤的輪廓,一雙眼睛低垂,雖然年齡尚小,已然能看出五官的姣美。她眉間微蹙,雙唇微微讀出聲音,看起來很悲戚。

    翟容有些不忍。

    他雖則自小父母失怙,很快兄長就為他撐起了一片天。加之自己天賦超卓,無論習文習武都能輕鬆超越同輩中人,師尊叔祖們都寵愛他,平日裏多有縱容。對於人間疾苦知之並不深刻。

    而麵前的幽若雲則不同,雖然失父、失慧徹僧這件事情他還是將信將疑的。但是她流落為賤籍,沒有生活的依仗,這還是很明顯的事情。

    翟容推測,她應該是在為自己親人招魂吧?

    翟容舉著蠟燭,等她慢慢將長長的《大招》念完,看著她深深歎一口氣。

    他待她稍微平靜些,對她道:“我們何時去練輕功?”

    “嗯?”秦嫣還不曾回過神來,“什麽?”

    翟容故作責備道:“你方才答應我的事情都忘了麽?不想去練輕功了?”

    秦嫣想起來了,搖頭:“沒有忘記,要去練的,現在不會很晚了吧?”

    “就是要月黑風高才能練,這敦煌住了那麽多人,被他們看見了我們在跳來跳去的,成何體統。”翟容逗她。

    秦嫣聽著,想了一下,萬人仰看他們如猴兒一般亂跑,這個場景果然很好笑:“嗯,不看書了,我跟你去練功!”

    翟容將那卷楚辭卷起來:“這種哀傷之文少看看,我帶你出翟府去玩。”

    秦嫣看了看窗外的淡月和星子,道:“出翟府?不是宵禁嗎,捉住了怎麽辦?”

    翟容輕笑,對她道:“被巡夜士卒捉住了,還配談什麽輕功?”

    “嗯!”秦嫣仰頭,看到他揚起的嘴角。大澤邊她一度以為他是個很冷漠的人,其實那隻是麵對不熟悉的人,他懶得搭理而已。

    翟容的笑容,春水耀波一般明亮,看著就令人賞心悅目。像是什麽東西照入心扉,她從方才的頹靡神傷中一下子便被拉了出來。

    她自忖,在胡亂傷感些什麽呢?有笑起來這麽好看的男孩子陪她玩,不好好與他相處,難道要攪黃如此良辰美景不成?

    她將自己的惡劣心緒拋到腦後,那些糟心事,等見了棺材以後再落淚吧!

    他帶著她翻出翟府的院牆,躲閃過兩撥巡夜兵卒,騰身越過兩個裏坊。其實秦嫣是很緊張的,她這種花籍,宵禁被捉住了會直接打板子、吃官司的。可是,這種破壞禁忌的感覺真的非常棒!而且,翟容每次眼看要被發現了,總是將她擋在身後,牢牢地護著她。

    長清哥哥也是一直護著她的,可是他身有殘疾,秦嫣即使被他保護也心有不安。此時眼前這個高大的少年郎,每次當他用有力的胳膊擋在她與那些巡夜武侯之前,她都有一種特別安定的感覺。

    這種結伴冒險的感覺,令秦嫣興奮地摩拳擦掌。

    相比看書,秦嫣發現,她更喜歡的還是跟翟容一起練功。他武功那麽高,跟著他踏牆逐簷,讓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來,心頭的煩惱便會悄然消失。

    “我們去何處練?”秦嫣低聲問翟容,兩人趴在一間民房的屋頂上,簡陋的牆壁屋頂中,能聽到裏麵主人熟睡打鼾的聲音。

    翟容也低聲道:“我們去香積寺的浮屠塔林。”

    秦嫣被他從雲水居的櫻木地板上推到了桐子街上,他推得甚是手重。

    翟容是故意給她一點教訓:這個姑娘居然以在這樣的風月場所,賺那幾個小錢為榮。這丫頭簡直沒有一點保護自己的概念!乖乖呆在他府中,至少清清白白可以嫁人,在這種地方被人輕薄了去,以後怎麽辦?

    他出手雖然重些,也是知道她是有點身手的,不至於像普通姑娘被推折了手腳。她隻是無法站直,滾落在地麵上,發釵也散了,頭發也蓬了,看起來有些狼狽。

    翟容一麵慢慢穿著牛皮靴子,一邊盯著秦嫣看。

    秦嫣被扔得暈頭轉向,但是腦子還清醒,她一旦能爬起來,立即提著裙子迅速向雲水居的台階爬過去,想逃回到張娘子身邊。她前幾日在雲水居彈琴的時候,曾經見過張娘子妥善處理了不少醉鬼事件。隻要能夠逃到張娘子身邊去,她一定會替她擋了這個凶狠狠的翟家郎君。

    她剛跑了兩步,翟容腿一抬,攔住她的去路。

    他一雙眼睛惡氣蒸騰地朝她瞪過去。他的眼眸本來就很明亮,此刻含著怒意,亮得像月光下的兩把寒刃。

    秦嫣看著就害怕,朝左邊躲,他的腿架到左邊;她朝右邊走,他又輕鬆將她架住……腿長嘛,就是這麽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