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石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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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為防盜章, 全定的小天使不能看,麻煩清一下緩存, 謝謝啦!

    翟容抱著昏厥的舞女, 一雙眼睛盯著秦嫣。

    她蜷腿伏地的姿態, 韌性超卓。那纖細的脊背微微彎曲成彈弓的形狀。她的每一個指節、手掌、足尖都在巧妙蓄積著彈勁, 整個人隱隱然有著很強的爆發力。一旦有重物砸在背上, 她便會將其扛轉擰彈,救下那個墜樓的舞伎。

    毋庸置疑, 盡管她沒有什麽高深的武功,看起來也是那般瘦弱, 不起眼。但這一定是個千錘百煉磨礪過的孩子。

    翟容見她僵持在此處, 對她道:“你行這般大禮做什麽?”

    秦嫣便爬起來,她盡力做出卑微狀,說道:“郎君, 奴婢無禮了, 先避一下。”匆匆轉身欲走。

    翟容喊住她,臉上似笑非笑,道:“你是應該避一避嫌了,目光精確, 落地到位。我們來切磋切磋,待得人砸在你背上,你準備用哪些手法, 卸去那份衝撞之力?”

    “……”秦嫣還很想反問他:他是屬竄天猴的嗎?這麽遠也能蹦過來。

    翟容將絲蕊反手交給一名仆婦:難怪一臉保持距離的樣子, 原來是身懷貓膩。

    ——讓你保持距離!

    他壓迫感十足地攔住秦嫣的去路, 將她逼到那繪滿了佛國勝景的高台邊,道:“把頭抬起來,讓我看看,花蕊小娘子是不是被換了個人?”

    秦嫣被他的陰影迫著……

    她根本不敢抬頭。

    耳邊聽得一陣亂響。翟容抬起頭,卻是方才一堆奴子、仆人搶著救絲蕊之時,有人誤撞了那高台。高台為了推上台方便,本是活信銅扣搭建而成,不知錯了什麽榫,那台子竟然搖搖欲墜起來。

    翟容將秦嫣一把從麵前拽到自己的身後護著,抬手去擋那高台。高台前麵,畫滿了那些流光溢彩的佛國圖,翟容看不到後麵台子的機械結構,根本無法及時控製歪倒之勢。

    這一回,翟家坐席處都開始有人慌亂了,生怕那台子倒下來砸到座位,男子們尚能把持,女子們則已亂做一團。有些地方甚至案桌推翻,瓷具碎裂,五色瓜果撒了一地。

    秦嫣無奈,明知還是會被翟容看在眼裏,可是人命攸關,她隻得甩開翟容拉著她的手,一個箭步衝到那高台後麵。

    翟容發覺她又衝了出去,側頭目光相隨。

    這個台子做出來的時候,秦嫣曾經蹲在這台下,好奇地觀察過好久。她是十分熟悉了解這個台子的柱架結構的。她靈蛇一般在複雜交接的鐵柱、木框間穿繞梭轉,尋到了下麵承力的關鍵之處,整個人壓下去。她站對了位置,那台子終究沒有倒下來。

    她一直趴在那底座上,直到有“蔡玉班”帶來的匠人,上前控製住。

    秦嫣縮在“九重仙雲佛殿”的布景畫後麵,希望翟容能夠“貴人多忘事”,休要再來跟她說話。

    翟容根本不會放過她,五根手指從布景板的側麵一把拽住她的一根辮子,她被扯得滿臉扭曲,跌跌撞撞從高台後麵被活活拖出來。秦嫣捂著越發淩亂的頭發,心中惱恨交加,抬頭竟然看到翟容在笑。

    這種情況下,笑得如此開心,不覺得很惡毒嗎?!

    她默默看著翟容,知道他又要說她幾句風涼話。

    翟容果然揶揄她:“小娘子真是好身手,健步如飛,站的也恰是位置。”

    此時四周的人聲喧囂忽然安靜了下來,眾多仆役、奴子、媼婢們紛紛垂手侍立低頭行禮。雜亂混站的各位樂師、班主、舞伎依次退開,讓出一條道路來,朝著中間,雙手垂低行禮。

    方才還慌做一團的舞台四周,從絲蕊墜台,到高台傾瀉,不過一刻鍾時間,已經在不動聲色間被人安撫了下來。

    一名玄色錦袍的男子排眾而出,正是翟家家主。

    秦嫣心頭亂鬧一片,正不想麵對那翟家二郎君的嘴臉。看見翟家主到了,彎腰駝背行禮。

    翟容轉身行禮,道:“大哥。”

    翟羽向自己兄弟微微頷首,鳳眼掃過秦嫣,在她臉上停留了一下。走到抱著絲蕊的仆婦麵前:“去請梓先生過來看一下這位娘子。”梓先生是翟家金創醫,善看傷勢。那梓先生本來就帶著醫箱候在台下,此時走過來給絲蕊診視。

    秦嫣身為“蔡玉班”之人,順理成章退到了絲蕊身邊。

    她仔細看了一下絲蕊的麵部。她自己也時常需要從高處躍下,以她這些天對絲蕊身子素質的了解,絲蕊娘子身為一名能在高空自如飛舞的舞伎,其平衡能力和身體控製能力遠遠高於尋常人。縱然掉下來一時昏暈,也不至於如此長的時間。

    秦嫣觀察之下,絲蕊睫毛微微顫動,顯然是假裝昏迷。秦嫣此時頗為理解她裝暈的心態,從高台上墜落下來,確實難以言說什麽。

    梓先生取了一根艾葉,熏了絲蕊的鼻端,絲蕊就悠悠“醒轉”。秦嫣側目看著,隻想知道為何她會忽然從高台上墜落而下。

    翟家主命“蔡玉班”的工匠將高台推到台下,讓下一個樂班準備歌舞上場。命人將絲蕊帶去一間僻靜耳房稍事休息。

    各人歸坐之後,在後麵查探絲蕊墜台之事的一名家仆悄然走近翟家主的身邊:“回稟家主,那高台上的確有護身絲索,但是已經斷了。”他壓低聲音,“是被人故意切斷的。”

    翟家主微蹙眉尖,他道:“讓‘蔡玉班’一個都不許走,我們這邊先行完家宴再說。”

    “是。”

    翟家主看了一下眾賓客,似乎對於方才的驚擾之事尚未平息,對那家仆道:“你叫宜郎到我這邊來一下。”

    “是。”

    那家仆先去了翟容的位置,翟容便起身來到自己大哥身邊。翟羽跟他說了幾句,翟容笑了起來,點頭答應著什麽。

    那家仆又來到“蔡玉班”班主麵前,令他清點人數,帶著秦嫣他們站到一處樹蔭底下。說道,“蔡玉班”出了如此重大的失誤,翟府需要徹查一番。所有人等在此暫時聽候差遣,不得退散。大家自然不敢有半分違逆,顫巍巍站好。家仆讓人拿了一些竹簟出來,令眾人可以盤坐此處稍事休息。

    戲台上依然絲竹弦樂,水袖紅裙,歌舞升平。

    “蔡玉班”則整個人心惶惶,蔡班主滿臉灰敗,一時之間仿佛老了十來歲。今日,“蔡玉班”算是把三代經營的麵子統統砸在了此處,今後能否依然在敦煌立腳尚屬未知。眾人表情不一,卻無人敢說一句話。黑壓壓靜悄悄坐在樹下。

    秦嫣看到兩名劍器舞的大娘子表情平淡。今日,絲蕊小娘子那飛天一舞依稀奪去她們的風采。如今這個局麵,不知她們如何想法?

    許散由師傅則跟著蔡家走了半輩子,從名不見經傳的年青琴師到如今的享譽河西。可謂白首知交。他憂心著主家,滿心淒恍。看蔡班主哀痛,又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來,安慰自己的老主人。

    也有與“蔡玉班”情義不深的下人,盤算著去何處再搭一碗飯吃……小小一方樹影底下,百態叢生。

    秦嫣心中也很難過,“蔡玉班”的諸位待她都很和氣,特別是許散由先生教了她不少曲子,看著老先生懊喪,她無計可施。隻能等著翟家主的裁奪。

    他們所坐之處距離舞台並不遠,還剩一個節目便到了尾聲。

    節目結束,他們聽到翟家主的聲音遠遠傳來:“……今日雅集,高朋族親賞座,某代舍弟恭受其恩。”

    他感謝了一番河西貴客,話鋒一轉:“‘蔡玉班’墜台之故,皆在翟府防護未盡其力,擾鄉民之歡興,不敬其辭也。某觀之,其班俊才迭出,女樂花蕊娘子,弦音振爍頗合心意,延請其相報琵琶共賞之……”

    翟家主的意思就是,“蔡玉班”今日之意外,是他們翟府不曾好好防護,他們認去主要責任。翟家主依然很看得起“蔡玉班”,認為其人才不斷,是很不錯的樂班。其中,女樂師花蕊小娘子的琵琶彈得很合他心意,邀請花蕊前台彈一曲。

    秦嫣聽到自己的名字了,驚而詫之,抱著琵琶側頭看班主。

    蔡班主也聽出,翟家主不但不想砸他們的飯碗,正在將他們這個碎了的飯碗收拾起來,鑲條金邊還給他們。

    老班主不由嗚咽出聲伏在地塵中:“翟家主真是大善人……菩薩心腸……金童轉世……”

    秦嫣也在許師傅的帶領下,一起行跪拜大禮。心中道:好端端的,怎會扯上她這麽個名不見經傳的人?

    “蔡玉班”正拜著,一名發絲灰白,步履矯健的翟家老者,龍行虎步地走到他們站立的樹蔭下,見此處哀哭一片,快走兩步搶手扶起蔡班主:“老丈,莫要如此,你起來!莫要如此……你在敦煌那麽多年,家主怎能不護著你?”蔡班主擦著一把老淚,連聲點頭稱諾。老者又道:“哪位是花蕊娘子?家主有請娘子到前台獻技。”

    蔡班主忙來拉秦嫣:“小娘子,這是翟家的管事成叔。你跟著他好生過去,救救我們啊……”

    蔡班主忽然停了說話,此時他醒悟過來了,上下打量了一番花蕊娘子。

    他記得這是剛來蔡玉班沒幾日的一個小娘子,依稀聽得許教頭誇獎過琴技很好。隻是,這孩子剛過豆蔻年華的樣子,小臉上半分笑意也沒有,身形矮小看不出任何突出之處。他又驚又憂:“散由,怎麽會是她上台?”許散由師傅也是滿頭霧水,不知作何回答。

    容不得蔡班主計較,成叔扶開蔡班主,對秦嫣說:“小娘子,跟我來。”

    秦嫣站起來,許散由師傅握住她的手臂:“花蕊,不要彈《歸海波》!”

    秦嫣輕輕點頭:“明白,師傅。”

    《歸海波》去歲才從長安的“琵琶聖手”查士洛先生的琴中誕生,因其技法繁蕪、音調難以把握,傳到敦煌城以後,就受到大力追捧。很多成名樂師都下了苦功夫勤加練習,哪怕不能全程彈下來,也是十分熟悉的。

    秦嫣在大澤邊彈通了此曲之後,在“蔡玉班”也不曾鬆懈功夫,許散由先生當時聽了這首從長安傳來的奇曲之後,亦憑借自己多年的演奏感悟,給了秦嫣不少指點,使她重新參悟了不夠流轉自如之處。

    《歸海波》的確是她最拿手的曲子。

    不過,她再拿手也甚是有限,在河西各個頂級樂班的琵琶大手們麵前彈這首曲子,肯定是班門弄斧、自尋死路。

    秦嫣抱著琵琶,跟著那位灰發健壯的老者走到戲台木質樓梯上,拾階而上。事已至此,退無可退了,就沉著應對吧。

    她的頭發慌亂間還有一些淩亂,衣衫也過分簡素。不過,她的十根手指上載著一百多人的飯碗,小姑娘心中沉穩得很:她要力挽狂瀾!她要做中流砥柱!

    她非常認真地從自己熟練的十幾首曲子,一首首忖度過來,覺得自己可以彈許散由先生新創作的《雲雪曲》,取自祁連山常年積雪的疏勒南山頂的雲霧繚繞之意境。敦煌城遙望著祁連的青山白雪,浩風長入,應該還是很動聽的。

    一邊心中思量著,一邊撥開戲台東側的彩幡飄帶。走到台前,一抬頭她竟然看到翟容!

    袍角掖折在烏皮嵌銀的腰帶上,露出淺色羅褲,紮在流雲靴中,顯得他越發的腰窄腿長,正側頭望著她。他的背後橫放一麵火焰鸞鳳紋的朱皮大鼓,離地半人多高。

    秦嫣隻覺雲雷轟頂。好端端一名打算挽救樂班名聲的堅定少女,活生生被他唬成了一枚小結巴:“你、你、你,為何也在台上?!”

    秦嫣看他一眼,他們算哪門子故人?

    他家族的長輩和親族們,用或探究或狐疑的目光從秦嫣矮小的身量,轉到她樸素的樂師服裝。便不再多說什麽。至多有幾個長輩倚老賣老一下:“二郎別走遠了,早些回座位,省得家主找你。”於是,秦嫣確認了他正是翟家的二郎君翟容,今日的正主兒。

    走到荷花池畔,又遇上幾個打扮得花嬌粉儂的翟家堂房妹子和其他族親姑娘。她們去更衣,從寺廟的內室說說笑笑走過來。看到二哥,女孩子們乳燕投林一般撲過來,要纏著他說說話。

    翟容已經數年不曾回家,這次一回來,簡直是捅了馬蜂窩。族中或者長輩好友家的女孩子們,見到他就神色都不對了。他礙於家族顏麵,不好拿出大澤邊殺氣騰騰的一套;唐國少女又大多性情奔放,沒什麽不敢說不敢做的。這兩天他被鬧得煩不勝煩。今日大宴更是令他頭疼不已,幸而早前遇到這個小樂師,臉上寫著要跟他保持距離的意思,想來是一個不會狂蜂浪蝶的姑娘。

    於是,他將秦嫣拋出來,按著秦嫣的肩膀:“幾位妹子,我還要跟這位小娘子有要緊話說。你們先去台子那邊,好像又上新點心了。”

    他嘴上說得客氣,臉上則寫著:哥在狎妓,少來囉嗦。

    然後,押著秦嫣這個“妓”,拐上另一條梨花如雪的麻石小道。

    姑娘們竊竊私語了一番,很是將秦嫣鄙薄了一番。

    走了沒幾步,他就放開秦嫣,舒展著手臂走在前麵。他雙臂搖擺,很是自在。顯然,方才在座位上看些節目,很是將他拘束到了。秦嫣對他不滿,但是雙方身份差距擺在那裏,隻能不聲不響跟在他後麵。他走快了她跟著走快些,他停下來看風景,她也停下腳步看風景。

    小徑兩邊,樓閣屋簷下的玄鳥小銅鈴,在暖風中叮鈴作響。無數翕斜伸展的梨花枝條在他們頭頂綿密交織,白瓣無風自落,沐雪循香,碎銀滿地。

    翟容散夠了筋骨,回頭對她笑道:“你叫花蕊?這名字好生難聽。”

    秦嫣道:“沒錯,奴婢也忍好久了。”

    翟容說:“幸虧今日你過來,我去教坊司找了名冊,想來給你捧場。一大堆‘蕊’姑娘,分散到各處找也找不到。”他略花了點心思找她,但花的力氣並不多。畢竟是個小樂伎而已。

    “郎君上心了,奴婢謝過郎君。”

    翟容感覺到了她的客氣冷淡,微微一笑就不再跟她找茬搭話了,兩人在香積寺的花園中轉了一圈。

    此時,洛河洲“齊樂班”的《燕支舞》開始表演,秦嫣聽到那曲子對翟容道:“郎君,我得回去了,我們馬上要上場了。”

    “嗯,你還是彈琵琶?你自己過去,我站這裏聽罷。”

    “你聽不到我彈,”秦嫣發現,他似乎並不打算回戲台下,“我家許散由師傅親自掌弦,我隻是個群奏。”她補充,“不過你可以看到絲蕊跳舞。她是飛天獨舞。”

    “沒興趣。”翟容說,“討厭看到女子扭來扭去折騰。”

    秦嫣原先見他將自己當做擋箭牌略有些不快,此時想到,他是此次宴席的正經主家,應當盡量勸說他觀看“蔡玉班”的節目,她道:“我們是劍器舞,你喜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