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辯什麽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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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府眾人上了一艘三層樓船,甲板寬可跑馬,前中後高低桅杆錯落,三麵帆堆疊在底下。建康富庶,這類樓船在碼頭排著不少,混在密密麻麻的大小船隻裏,隻等船主一聲號令,便可揚帆起航。
顧淮由四婢擁拱著站在船頭,目送空了大半的蕭府馬車離去。
隨著一聲悠長的號令,樓船劃開水麵,順著運河向西行去。水波泛起,恰如顧淮的心境。
他隻不過睡了一覺,再見麵,蕭玨怎麽就這麽冷淡了?
三番兩次‘深情凝視’,對方居然毫無波動,他不要麵子的啊?蕭玨這一走,他也沒法探查到底是哪出了問題。
顧淮低下頭嘖了一聲。
哎,大腿不好抱。
四郎踏著小方步過來,身後跟著五郎與袁弘策。
四郎說:“阿兄,船頭風大,我們上艙裏歇著去吧。”
顧淮晚睡早起,聽到‘歇’字頓時困意襲來,點點頭乖乖跟著四郎走。
一旁的袁弘策輕笑,這小娃看著可愛有趣,對著四郎,半點也不像個兄長。聽義山說,他還讓玨小將軍吃了個悶虧?
甲板上堆著行李箱,由蕭珩的護衛領著船工收拾,張德與四郎五郎的男仆挑揀著可用的xiāng zǐ讓人送去艙房。這船應是被包下了,除了他們,別無他客。
顧淮環望一圈不見蕭珩,有些疑惑。孩子們還沒安頓好,家長去哪了?
四郎一直關注著顧淮,見狀道:“袁參軍說,父親有一友人隨船,他二位先上樓了。”
顧淮無所謂地哦了一聲。
三小郎被袁弘策安排在三樓中部船艙,婢仆在尾艙。
顧淮在四郎五郎艙房之間,房內空間不小,寢廳分離,有花架、壁畫、書架、落地多寶槅子、榻、幾等,鬆木地板擦得光可鑒人。
袁弘策候在門外,四郎等婢女伺候顧淮歇下後才帶著五郎退出來。
五郎見四郎也欲回艙,忙攔住四郎,一臉好奇地問道:“我剛才匆匆一瞥,見叔父友人風流在骨,氣度不凡,四兄可知來人是誰?”
四郎搖搖頭,“我不知。”轉頭看向袁弘策,目露問詢。
袁弘策視線掃過五郎,回道:“是烏衣巷王家十二郎君,也是陶先生座下弟子。”
四郎驚呼,“竟是王氏族人,還是陶先生弟子,那可稱得上一句道長了。”
袁弘策點頭,“自然。”
五郎問:“四兄,我們不用下樓見過叔父與王道長嗎?”
四郎思忖片刻,回道:“父親不曾傳喚,你我不可自行主張,等仆人送了書箱來,先安心在艙裏學習罷。”
五郎低下頭:“好,五郎聽兄長的。”
隨著日頭高高掛起,樓船駛入了長江,江上帆舶往來,兩岸青山對出,一路西行,江麵浩蕩無阻。
顧淮是被婢女柔聲喚醒的。
郎君,將軍在一樓明月堂設宴,使人來請郎君前去。”
顧淮迷迷糊糊被伺候著洗漱穿衣,出門被江風一吹,徹底醒了。
時近黃昏,江天接連處染成一線橘紅。
四郎與五郎正在欄杆邊看風景,聽聲轉過身來,兩小郎挨個給顧淮見禮後,三人同婢仆順廊道直行,連下兩層樓拐向船頭。
一層已收拾得幹淨整潔,明月堂正對船頭甲板,背靠船艙,兩根堂柱,左右掛著竹簾,正前方的簾子高高卷起。
堂內擺著數張幾與竹席,婢仆早早點好了燭火。蕭珩和一人上首跪坐,那人玉冠廣袍,手持玉麈,氣質清貴,眼尾上挑,鼻梁挺直,俊美而風流,正是王家郎君王淵。顧淮跟著四郎五郎入內行過禮,一一入座,四郎挨著蕭珩,顧淮挨著王淵,五郎則在顧淮左手下方。
顧淮無意抬頭,對上一雙清冷烏黑、看不出情緒的眸子。
王淵大大方方地看了他兩眼,微微一笑。
顧淮沒當回事。
蕭珩拍拍手,婢女們呈來吃食,案上逐一擺上豉炒片鴨、脯醬、菹筍、炙羊肝、暴鮓臠魚、蒸肥肫、枸杞蛋,加一碗稻米飯。顧淮孤零零一個人吃飯多年,向來沒有等人招呼的習慣,這會兒正好肚餓,自顧自取了筷子開吃。
蕭珩臉色微沉,似要發作。
誰料王淵一聲輕笑,也抬起竹箸,道:“小郎渾不把某當客人,當真自在。”
不熟悉王淵性情的,大約會以為他這是在諷刺小郎無禮,而蕭珩卻聽懂王淵話語裏的誇讚之意,心中生奇,對顧淮的不快也漸漸壓下。
王淵出身高貴,是一流名士,說話做事很有分量。四郎怕顧淮惹人不喜,有心為顧淮圓場,但蕭珩是孔子信徒,講究食不言寢不語,既已開食,便禁言語,操心的四郎很憂傷。
蕭珩跟著動筷,四郎五郎緊隨其後。
飯畢,婢女撤下食盤,服侍各主子洗漱後,再呈上酒茶與糕果。
此時那一線橘紅已蔓延了大半天空,有風漸起。袁弘策在蕭珩身後跪坐下來,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蕭珩擺擺手,“無妨。”給王淵介紹過三小郎身份,笑道:“十二郎,你此去襄陽開觀授業,我這幾位小郎定然要放在你觀下就讀,現有閑暇,又兼江風落日之景,何不趁興與弟子們論學?”
王淵搖動麈尾,修長手指與玉同色,燭火下晃人眼目,悠然道:“自古有崇有,有尚無,小郎們如何看之?有無孰先孰後?”
五郎率先直身對王淵恭敬地揖禮,道:“聖人言,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無先天地生,有生於無,自然無為尊。”
自胡狄亂華晉室南渡,儒教禮教不再一家獨大,與玄、道、佛分庭抗禮,道玄‘越名教而任自然’,多為此下風流名士看重。五郎便圍繞老莊之說闡釋了尚無說。蕭珩雖是儒士,卻不抵觸他學,覺得五郎引經據典,學問紮實,讚賞地點頭。
四郎仔細思索後,搬出前人裴頠的論述加上自己熟讀的三禮,不落下風穩實地闡述了崇有論,並總結:“有‘無’,‘無’才可存在,‘有’是‘無’之承載,自然有為尊。”
四郎之學深得蕭珩歡心,拊掌稱讚。
少頃,眾人齊齊看向顧淮。
顧淮正抓著一塊花糕往嘴裏送,這些古人動不動飆文言文,他聽著費勁,幹脆一心吃糕。被人圍觀住,他也隻不自在了一小會兒。反正家裏人都知道他不學無術,還不愛說話。現在含混過去也是可以的吧。
他立誌做個安靜如雞的美少年,然而另一個美男子卻不肯放過,王淵饒有興致地盯著顧淮,問道:“淮小郎,你呢?”
被老師點名,顧淮隻好咽下糕點,再喝口茶,慢吞吞說:“有無誰先誰後這個辯題太大了,在我看來,這是辯不出結果的,就好比雞生蛋蛋生雞,先有蛋還是先有雞?沒有明確dá àn的。不過辯論有無這個命題的意義並不在於結果,而是辯論過程,無數先賢智者在過程中的所思所想,如今都成了瑰寶。”
最後,他按著自己的心意總結道:“我不喜歡這種辨不出結果的大辯題。”
顧淮這人從小缺少管教,其實是任性的,若非別有用心,他才懶得斟酌,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不作違心之語,也稱得上坦蕩。
顧淮一通大白話讓四郎五郎張口結舌,蕭珩瞪著顧淮,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毫無學術修養就罷了,還敢直言不喜先生出的題?
王淵卻似更來了興趣,麈尾扇搖:“既有大,那便有小,依你所言,何為小辯?”
顧淮想到通宵那晚看的辯論節目,道,“比如,長生不老是不是一件好事?”
長生之道,曆來為帝王所求,既是汲汲所求,怎能不好?
顧淮這題出得頗有新意,幾人凝神思考。
江風隱約起伏,似乎越發大了。
獨居久了的顧淮依然不適應與多人交談的環境,他摸了摸吃得鼓脹的腹部,幹脆起身散步消食,往船頭走去。
袁弘策同樣也在思考,但他回神更快,見顧淮往船頭走,趕緊起身追上:“小郎——”
一陣猛風驟襲,江浪掀天,燭火吹滅幾盞,幾案在木板上滑出刺啦的聲響,杯盞掉落,摔碎在地。樓船劇烈搖晃,仿佛下一刻便要翻沒。
四郎五郎第一次坐江船,哪裏經曆過這等陣仗,紛紛變了臉色,小臉嚇得慘白。
顧淮已走到船頭,踉蹌了兩下,抓緊船舷扶穩。跟著他的四個婢女均癱倒在地,隨波滾落到一邊,也是沒見識的,哆嗦著抓緊身邊可抓之物,臉上全是驚惶。
船身搖晃不停,袁弘策卻如履平地,大步走近顧淮,伸手正想把這小郎抱回去,等看清顧淮的表情,動作不由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