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優勝者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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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燃數息,杜鄞率先直身,侃侃而談:“始皇掃六國而統天下,諸侯臣附,何其壯哉!尚使方士入海尋仙藥,以求長生;漢武驅匈奴,征大宛,南誅百越,西愈蔥嶺,壘漢之版圖,何其雄哉!尤建承露盤,和玉屑飲之,以期不老。今之道長先生,習《抱樸子》《靈劍子》,研吐納成仙術。偉人賢者尚且如此,何況土民?但逢壽宴,可有不祝長命者?既是眾之所求,何以稱之不善?”

    小郎由古至今例論,氣盛言宜,名士們點頭稱讚。眾小郎得了思路,你一言我一語補充,慷慨激昂,指天畫地。

    有小郎瞧著對麵一片安靜,力單勢弱的樣子,得意地笑起來,搖頭晃腦道:“何須辯哉。”

    顧淮雙手抱胸,冷看對麵群情沸附,等他們說差不多,拍案示意安靜,出聲道:“眾之所求就是善事?大多凡人汲汲於富貴,在座名士們,你們難道也認為‘阿堵物是個好東西’?”

    名士們麵麵相覷。

    真正有風骨的名士多安貧自守,而世家大族又有多少假名士們廣占田澤、山林,擁庇流民作為奴婢部曲,一邊圈錢,一邊又鄙視著說‘阿堵物為俗物’。顧淮料中他們顧及麵子不敢反駁,繼續說道:“所以眾之所求即為善這條不成立。”

    杜鄞虎視眈眈。

    顧淮毫不畏懼,眼神明亮,“長生不老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它使人不孝!”

    眾人嘩然。

    若依辯題,從今日起,大家都長生不老了,家中若有病痛纏身的老父母,你們忍心自己在一邊健康快活,而雙親卻要被折磨千年甚至上萬年?”

    眾人被他說得瞠目結舌。

    孔子常說,‘子欲養而親不待’,因為知道時間的寶貴,所以我們珍惜與父母相處的每一個時日,若是生命無窮無盡,我們還會珍惜嗎?好比雙親在鄉,而你仕宦遠方,母親問‘我兒,萬年已去,怎不歸家?’,你會說‘阿母,兒三千年前不是剛寫過信?’”

    這像話嗎?”

    眾人聯想到畫麵,無論是名士還是小郎,此刻大多忍不住捧腹大笑。

    蕭玨坐得穩當,看似定力十足,隻是那勾起的唇角,一時半會卻收不回來。

    一人指著顧淮樂不可支,“這小兒真是……真是……”他形容不來,大笑起身,轉到顧淮身後坐下,兩人跟隨在後。

    杜鄞皺眉咬牙,道:“長生不老可是仙道,既已長生,怎會有病苦?”

    顧淮目光灼灼,“長生不老隻是讓你永葆青春長壽不死,可不是成仙!古今之人能得道成仙者少之又少,而一旦成仙,便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摒棄七情六欲,逍遙自在,隻能說仙人一定長生不老,而長生不老者,卻未必是仙人!”

    有思維邏輯的名士們紛紛應是。顧淮趁勝追擊,“再說小郎們,我們如今尚小,還不到舉仕的年紀,如果大家都長生,那麽就不存在告老還鄉了,朝中官位有限又無人可退,那些晚出生的小郎,是不是永遠都無法入仕了?”

    想要有大把空位,除非改朝。

    可在這仍重忠孝的時代,你們敢青天白日說造反?顧淮勝券在握。

    如果不是隻許名士們換位,小郎怕都要倒戈幾位。

    顧淮不給對麵思考整理語言的機會,又道:“人們對鄉裏舊友常說‘我與你幾十年的交情’,話為何要如此說,因為我們生命有限,這幾十年對我們來說是珍貴的,所以我們用幾十年的交情來比重友情。一旦生命無限了,幾十年交情又算什麽?”

    顧淮總結,“長生不老會讓我們生而為人的人之常情變得毫無意義。我曾聽人言‘向死而生’,正是因為死亡的存在,才讓我們的生命富有意義,人生苦短,所以名士們在此間的努力,都將為後世人所銘記。”

    名士們大為震動。

    五郎看燃香已過半,見這方已被顧淮說來好幾人,自己還未發言,忙道:“無名詩人曾言‘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若生年萬萬歲,憂該幾何?又有‘去者日以疏,來者日益親’,時若無窮,何論親疏?”

    顧淮見五郎接過話,便幹脆收勢。

    四郎等五郎說完,顧淮又不動作,遂而將自己所思娓娓道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海有枯時,石有爛期,人之壽,雖七十而古稀。萬物皆有終壽,此天之理,難違也。長生之術,雖眾之所願,然有違天命也。至聖賢達,雖其功績之所成,即為不認天命,不拘一格而行之,然萬物終壽之天命,乃天道輪回,換代更新之法門,萬物皆長生,何以容新物?萬民皆長壽,何以供子孫?此之謂,至聖賢達,雖多有逆天命而為之氣概,亦難有忘乎人之欲求而限於此中者。長生不老有違天命,非善也。”

    話落,香盡。

    童子高聲道:“止——辯——”

    杜鄞冷著臉,其他小郎訕訕然回過神。

    一童子看過眾人,疾走至亭內,與王淵對過後出來匯報:“‘是’方小郎十七人,會者三十三人,‘否’方小郎四人,會者十一人。‘否’方小郎辯來六人,‘否’方勝!”

    顧淮有點小得意,看向蕭玨求表揚。

    蕭玨姿態優雅地品著美酒,若有所覺,眼風掃來,不鹹不淡。

    顧淮氣餒,討大老板歡心真他大爺的難!轉念又想到,他怎麽忘了蕭玨可能有錢癖,難道是剛才他的舉例讓人不高興了?顧淮心七上八下。

    跪坐在兩人後頭的袁弘策見小郎表情惴惴不安,覺得蕭玨未免冷淡,稱讚道:“小郎有辯才,日後若與人清談,必勝多負少。”

    顧淮客氣回道,“袁參軍過譽了。”若不是他兩不熟,他說不定得教袁弘策誇人的正確方式。

    眾名士起身回原位,不少人邊走邊看向顧淮等幾位小郎,互相討論起來。

    淮小郎勝在奇警,失之淺露。頡小郎有理有據,言采華實。”

    顧淮涼涼地掃了那人一眼,大白話怎麽了?話糙理不糙啊。四郎被人誇得不好意思,自認為他是占了早知辯題並思考過的先機。

    鄞小郎以史論,濂小郎以詩論,也未落人後。”

    淮小郎有捷悟,此乃天資,非學可得,有趣,有趣,‘向死而生’四字,可不妙極?不知是何人所言?”

    還有一人對身邊男子笑道,“曹兄,你兒不發一言也能得勝,某十分佩服啊!”

    那男子身材偉岸,麵容剛毅,胡須濃厚,他不以為然道,“時也,運也,管旁人怎麽說,能贏不就行了!”

    與蕭玨並行的蕭珩不由側頭看了男子一眼。

    眾人回了亭內,大讚王淵及各位博士教導有方,並對辯論意猶未盡,大有親身上場來辯一場的衝動。隻是天色已晚,一輪以‘醉’為詩眼的酬對過後,便罷了宴。

    蕭氏眾人領頭下台階,蕭珩挨個表揚,顧淮也沒落下,末了道:“我蕭氏一族向來優勝者賞,你三人若有所求,盡可說來。”

    顧淮不管麵帶遲疑的四郎五郎,瞄了蕭玨一眼,厚著臉皮搶先開口道:“我想讓九叔父教我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