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節 三十年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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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4年的那一覺醒來,封常清聞到一股臭味。手機端 vw

    臭味很新鮮,聞起來勃勃生機。

    十幾歲的封常清踢開生了蛆的水果罐頭盒,拿起工兵鏟,在腳下隨便刨了幾下,然後把昨天也可能是前天記不得是哪個人開膛破肚過的山鼠扒進去,壓了壓土,繼續睡覺。可這一睜眼,他再也沒能睡著。時間,或單槍匹馬,或抱團成堆地從濕熱黑暗的前沿觀察所裏爬出去,那臭味始終沒有溜走。

    他坐起來,從懸在頭頂的廢棄電話線扯下自己的裙子。

    裙子。

    兵工研究所專為光著屁股蹲坑的前線戰士研發的戰裙。

    沒有短褲那麽麻煩,不用伸腿,隻要往腰一係可以穿,脫下時也不會因施力不當而扯壞那寶貝活兒。

    外麵好像是白天,隻是下著雨,所以看起來有些昏暗。

    套戰裙的封常清拎好81杠,開始往外爬。鑽出洞口,跨過灌滿水的交通壕,坐在麵。哨長和當地民兵向導下山買煙沒有回來。按照哨不成的規矩,他得守著電話,不能離開太遠。

    其實蹲在洞裏要下山安全得多。陣地周圍有很多地雷,國產的蘇聯造的對麵仿的,還有美軍撤離西貢時援助北越軍的,每年每月每一天都在增加,現在算把所有埋過雷的人都叫到一塊,也搞不清楚誰在哪埋了多少。

    雨下得很大,但還是能聽到對麵的嚎叫。

    對麵一到寂寞難耐時,總要嚎兩嗓子。可封常清明明記得,教科書從沒提過對麵人是好歌善舞的民族。

    唱唱吧,他心裏想,別動不動纏著要吃要喝好。

    仗打了這麽多年,國內地的生活如新聞聯播說的那樣蒸蒸日,對麵卻是越打越窮。據說從82年開始,對麵人把土豆當主糧了,算是土豆,也不一定能及時足量地運得前沿。對麵一到餓得實在不行的時候,要麽索性把腦袋往褲帶一係,腳踩地雷頭頂炮彈,為家老母掙個烈屬,要麽在這邊開飯時對空扣兩槍,希望能分一杯羹。

    一般而言,對麵人大多會選擇後者,而這邊為了圖清靜,一般都會往鐵絲外扔幾個豬肉罐頭。

    剛開始,封常清很不理解。

    兩個月前,他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沒給,非但不給,而且還趁著哨長不注意,把豬肉罐頭換成了手榴彈。有沒有炸著人,沒人知道,總之對麵很快把戰況最激烈時都沒舍得用的僅有幾發60迫炮彈抬出來,當場炸死一隻正準備跟吹風蛇一塊下鍋熬龍鳳湯的土雞,還把工團前線慰問隊最漂亮的女兵留下的圍巾撕得粉碎。

    aa軍偵察隊裏都知道,洞民們平時是輪換摟著那條圍巾睡覺的,後果可想而知。

    哨長毛了,隊長急了,大隊將戰情層層報,一線的60迫擊炮107火箭炮和二線的122榴彈炮152加農榴彈炮相繼開火,猛烈的炮擊從黃昏持續到淩晨。當地州縣兩級政府聞訊動員,官員們都抱著被子路連夜設卡,截下過往民營車輛,全力保障開遠至山一線的彈藥輸送。第二天天亮,軍區首長直接把電話打到前指問:

    有犧牲嗎

    沒有,首長。

    有傷的嗎

    當地兩名初生擅自山送熱飯,炮擊時一個崴了腳一個腦袋擦破皮。

    對麵呢,對麵死了多少,傷了多少,搞定多少座工事

    還不清楚,首長。

    不清楚你打個屁昨晚那場炮擊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和財力知道嗎仗都打了七年了,往後還要繼續,要天天像你們這麽打,美國佬也得跑到非洲討飯人家幾條爛命白賺你了千噸炮彈,真是崽賣爺田心不疼。亂彈琴

    擔負戰場輪值的蘭州軍區某團團長因此挨了處分。長期執行前沿監視任務的昆明軍區aa軍偵察隊觀察哨倒是因為還擊堅決,得了個集體二等功。從那以後,封常清再也不敢亂來。

    此時的陣地很靜,連大雨都不敢發出聲來。

    封常清抱著大疊大疊的信件,繼續消磨時光。信是孰未謀麵的人們寄來的,有省級三好學生山州衛生學校新生代表麻栗坡縣某某被服廠三八紅旗手富寧縣民族學某某班全體學生,以及邊疆學看到排長打油詩的藝女青年。

    君去三千裏,奴在月下盼。夢追硯山南,隻見馬十萬好詩。

    懷著點羨慕加嫉妒加恨,封常清蘸了蘸口水,開啟下一封。

    風吹動鐵絲的罐頭盒,叮當作響。陣地沒有野狗,能碰出這種聲音的,多半是死了男人沒多久扛槍陣的半吊子女特工。但封常清至今沒有機會聽過,自然無法感受到危險的迫近。

    準備撕開最後一個信封的時候,ak47開火了。

    十三四歲國小男孩強不了多少的身影排成了一排排,齊刷刷冒出來。她們踩過地雷陣,慘叫著尖叫著,像串在繩扔進油鍋的麻雀拚命竄蹦。

    封常清當時嚇傻了。

    十八九歲的大男孩終究不是男人,可即便是男人,看到如此瘋狂的女人多半也會被嚇傻。

    好在84年對麵人的槍法並沒有79年老兵傳說那麽準。她們的子彈似乎也不多,僅僅掃射過不到一分鍾後,便換黑黝黝的刺刀。連年征戰使對麵喪失了兵工生產所需的合格鋼材和熟練工人,刺刀不可能造得明晃晃。

    封常清正是被這種黑黝黝的刺刀紮醒。

    女人奮力地將刺刀往外撥,一個踉蹌,差點跌倒。他死死抓住槍管。女人掄起拳頭,他也掄起拳頭。後來女人用嘴咬,他用臂彎和手鎖住女人的臉蛋和頜骨,三個月集訓給予的本能反應使得這個動作幹淨利落,根本沒過腦子。

    仍有女人不斷地從地雷陣裏爬起來。

    滾出1509還我1509

    她們這麽喊著。她們這輩子,或許隻會這一句國話。有的人已滿身帶血,連臉蛋都不那麽完整,這麽搖著晃著繼續往前走,卻像突然失去雙腿一般,跪坐在剛剛爬起來的地方。緊接著,腦袋也沒了。

    其實那腦袋還在,隻是子彈撞擊頭骨的瞬間將它連著半身一塊擊倒罷了。封常清並不知道這一點。

    他還坐在原地,坐在剛剛被自己擰斷脖子的女人身旁,看著一個又一個爬起來的身體一個接著一個倒下。

    她們要麽向前栽,要麽向後倒,沒有一個是背朝著自己。

    那是黑白戰鬥故事片裏才有的場景,小時候他深信不疑,長大後置之一笑,現在他親眼看到了,好像生來在夢一樣。

    在每一個夢裏,每一個人都無法掌握下一個劇情。封常清此時在夢裏。他感覺不到自己身在何處,也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他被人拖著,拽著,最後扔到洞裏。

    在多年之後仍不時從驚醒的那個夢裏,他隻聽到一個聲音,在外麵喊道:

    老山是老子的老子在,老山在

    直到如今也沒有人告訴封常清,那個夢裏發生了什麽,是什麽阻擋了那群瘋狂的女人,又是誰將他推入依舊潮濕悶熱但至少可以隔離更多夢魘的坑道。

    立功表彰大會那天,封常清被護士扶著站在台,聽一個很大的官對台下黑壓壓一大片人說了很久很久的話。然後,他看見排長走台來,向那官敬了個禮,又向台下敬了個禮,最後從他身邊走過,輕輕地拍了拍肩膀,匆匆地回到台下。台下掌聲如雷的時候,台隻剩下他一人。

    當然,還有那個護士。後來成為他妻子的女人。

    後來的很多年裏,封常清常常會在無意識忽略那個名叫妻子的女人的存在。每當他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妻子是他的女人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那個夢。那夢裏有很多女人,仿佛全世界的女人都跑到那個夢裏,哭著,喊著,嚎叫著150915091509

    1509到底是誰的

    在封常清看來,這是個無聊透頂的問題。

    地球沒有哪一塊土地從一開始是誰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土。當你端起槍時,你的界碑會被全世界所承認。如果你的刀已鏽跡斑斑,即便地每一塊石頭都寫滿你祖先的名字,也沒人會多看你一眼。

    同樣的話,封常清曾對一個在昆明做草藥生意的對麵商人說過。

    藥商深以為然。

    藥商開著二手小奧拓,載封常清去曾經經曆過同一場戰爭的另一個邊境口岸,尋找據說能解決不孕不育問題的藥草。那天正是周末,高速公路跑的全是加足了油門一路向南的各式轎車。胸掛防彈衣肩挎79微衝的邊防武警目光冷冷地檢查每一輛車每一個人的證件。邊檢哨位背後,是一片青山。綠油油的草,瓦藍瓦藍的天,很美。隻有在凝住聚焦時,才能看到三十年風雨模糊了字跡的紅五星石碑。正當出神時,一個少尉用怪異眼神瞥著他說:

    別看了。烈士墓。

    為什麽不能看封常清詫異帶著生氣。

    身份證,謝謝。武警少尉盯著油光滿麵的老叔說,您都這把年紀了,最好少吃幾粒。

    什麽意思

    所有南下的人停車檢查,都會多看麵一眼,知道為什麽他們好不容易來一趟,為了讓那邊娘們知道國爺們的厲害原話不一定,意思都一樣。來來吧,別找那麽強大的理由。您真是第一次來抗yue好吧。

    武警少尉冷哼了一聲,打開證件夾。

    不好意思,首長。請出示軍級以保衛部門簽發的出境許可。

    我不出去。永遠都不出去。

    隻是事先提醒一下,首長,真要過河的手續會很麻煩。再見,首長。

    如夢飛逝般的右視鏡裏,已看不到那血氣方剛的年輕身影及其身後沉默的青山,眼前真真切切,是繁華堪都市的邊境小城。

    那次南歸,封常清抱著死馬當活馬的醫的心態付出七千二百元,找到對麵藥商傳說的那種藥草。或許是因為心理作用,妻子竟然懷了。但已過最佳生育年齡的妻子,最終沒能保住胎兒。那年,封常清學會jup,注冊了一個臉譜。

    時間快到了。

    年過五十歲的封常清看看表,離開陽台,換消防服消防盔和消防鞋,回到正在戰爭的花蓮城。

    他得去找他的槍,他的戰場,和他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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