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3章.臨終之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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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終之際張寶同 2018.7.9

    過去,我曾在小說和電影中看到過人的臨終狀況,總體感覺人在臨終時的過程很短,大概隻有幾分鍾,可是,近來我在醫院裏護理已年近90歲且身患肝癌的嶽父,對一個人的臨終狀況有了非常深刻的認識,也改變了我對人在臨終之際的印象。

    嶽父是前兩天用救護車送到陝西省中醫研究所的,這是他時隔一周之後第二次住進肝病科。不過。這次他住的是搶救室,由上次的普通護理升至為特別護理。送到醫院後人處在半昏迷狀態,經過搶救已趨於平穩。

    這天是我和妻子來值白班,我們八點鍾到達病房時,值夜班的大姐和姐夫一臉的疲憊,他們說嶽父整整折騰了一夜,讓他們整夜沒眨一下眼。這個我相信,因為嶽父過去常常夜間失眠,住院後整天躺在床上,不停地打針吃藥,夜間失眠的情況更加地惡化了。所以,凡是值過夜班的人都叫苦連天。

    大姐特別強調說導尿管非常難插,而是要找外科的醫生來插,所以,要一定注意不能讓嶽父把導尿管弄出來。接著姐夫要我每隔半小時打開一下導尿管,把尿排出來。

    一接班,我先把導尿管裏的尿液接到一個大量杯裏,把尿量記錄在本子裏,然後把尿液倒入衛生間的馬桶裏。本想嶽父夜間折騰了一整夜,白天就會睡覺,人會相對地安定一些。可是,他還是安定不下來。

    他雖然閉著眼睛,但並沒有睡實,身子無時無刻不在扭動著。因為他身上插著一些皮管,小便處還插著一根導尿管,胳膊上壓著一些針頭。特別是他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兩個月了,渾身的皮肉已經處在極度的疲勞狀態,所以,他渾身地不舒服,就不停地翻動著身子。而且他的身邊每分每秒都不能離人。你稍一離開,哪怕沒有一點動靜,他都能感覺到,馬上把眼睛睜得很大,顯出一副恐慌之色。護理的人要自始自終坐在他的床邊。

    見我和妻子坐在床邊,他就不停地對我們嘟囔著說,“讓小馬過來坐一會。”他的話已經非常地含糊不清,我聽了幾遍都沒聽清,就讓妻子過來聽。妻子把耳朵放在他嘴邊聽,聽了幾遍才聽懂。就哄著他說,“爸,我就坐在這裏。”可是,他還在不停地說,“過來坐坐,過來坐坐。”我知道他是害怕孤獨,就用手拉著他的手安慰著他。他就拉著我的手不放。我不時地輕撫著他的手臂。他朝著我看了好一會,就對我笑了笑,笑得很暢快很放鬆,而且充滿著真摯感,說,“謝謝,寶同。”這是我多少天來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覺得非常地親切可貴。於是,我也對著他笑了笑。

    不一會,醫生過來檢查,大聲地對他說,“老馬,你疼不疼。”他看著醫生,搖著頭表示不疼。醫生就讓護士開始給他掛吊瓶。我問醫生要打多少瓶。醫生說多著呢。我看了一下本子上的記錄,有頭孢、氨基酸、消炎藥、人血白蛋白、止疼藥、利尿藥等,據說要打一整天。因為針頭埋在胳膊上,直接就把皮管往針頭上一插開始輸液。

    這時,妻子給他喂藥,他一見藥就擺手,把藥往他嘴裏放,他咬著牙不張嘴。然後,妻子就問他吃不吃飯。他說想吃。妻子就把小米粥放在微波爐裏加熱,來喂他。他要我把他扶著坐了起來,可是,當妻子給他喂飯時,他還是擺手表示不想吃。實際上,他很想吃飯,隻是他已經沒了胃口,一見到飯就想嘔吐。

    他不但不想吃藥,不想吃飯,也不想打針,手常常會無意識地去摸針頭和針管。經過這麽長時間的住院和打針,他的手上、胳膊上和腳上已經是密密麻麻的針眼。在給他衝洗膀胱時,他的反應明顯地加劇,躁動不安,麵色痛苦,手不停地要去拔插在小便上的導尿管。我就抓著他的兩隻手,用十分著急的目光盯著吊瓶。有一陣子他非常地狂躁,非要坐起來,不停地向我伸著手,朝我喊道,“拉我起來,拉我起來。”我指著同時掛著的兩個吊瓶對他說,“你看,醫生不讓動。”可是,他不聽,一直喊著,“起來,起來。”說著,便要用胳膊撐著要起來。好像不從床上坐起來,就會被憋死。因為正在衝洗膀胱,醫生不讓動,所以,我就安撫著不讓他起來。他張著大嘴,舌頭露了出來,舌麵上積著厚厚的一層白苔,在不停“啊啊”地呻吟著,好像要把病體中的痛苦釋放出來。大概二十分鍾後,衝洗膀胱的吊瓶打完了,他才開始感到有所緩解,情緒也穩定了一些。他不停地伸著胳膊,像溺水者向人呼救那樣朝我喊著,“拉拉,起來。”看到他那可憐和焦躁的樣子,我就忍不住地把抱起來坐在床上。可是,他隻能在床上坐上半分鍾,就要躺下。因為他的體力已經讓他支撐不住了。他躺在床上,急劇地喘氣,感覺身上的力氣已經全部用盡了。

    可是,一躺下來,他又開始全身扭動,就像身子被綣縮在一個小籠子裏,讓他感到非常地不舒服不舒展,所以,他想要掙脫,想要舒展。他急劇地喘著氣,仿佛是被憋得透不過氣。隻有坐起來,才能舒緩和舒展一些。我一連扶他坐了幾次,因為擔心導尿管脫落,所以,妻子不讓我再扶他起來。可他根本不管那些,還是繼續喊著,“拉我起來。”見我不肯拉他起來,他就惱怒地說,“我老是為你考慮,你就不為我考慮。”然後,就自己試著從床上坐起來。他使盡全力的力氣,用胳膊撐著床,用腳蹬著床邊,努力地想坐起來,像是在用這種辦法測算著生命還能支撐多久。可是,他費了多大的力氣,死命地撐著蹬著,還是沒能坐起來。努力,失敗,再努力,再失敗,有幾次幾乎要坐起來了,可是,最後還是失敗了,直到身上的力氣全部耗光了,隻得放棄。他躺在床上,大口地喘著氣,現出一副悲天認命的絕望。

    過去,哪怕就在半月之前,從床上坐起來還不算是件什麽事,可是,現在,已是那樣地遙不可及。他當然不甘心,於是,他躺在床上,張著大嘴用力地喘著氣,好等上一會,等積蓄到足夠的力量之後,拚上全力再試著從床上坐起來。因為這就是他生命的希望。實際上,跟半月前相比,他已經瘦多了,他已經從昨天起就不再吃東西了,就連非常稀的小米粥都不能下咽了。他的身體隻剩下一把骨頭了。胳膊和腿上的皮膚粗糙得像魚鱗一般。他哪還有什麽力氣!

    有一段時間,他會睜開眼睛直直地朝著窗外望著,眼眶裏會滲出一兩粒淚水。我知道他是在向往著屋外的世界,他已經有一兩個月沒再出外了,過去,他總是嶽母兩人在大街上不停地散步。他喜歡看著這世界上那些平凡如常和生動熱鬧的景象。可是,因為是在高層,窗外除過灰蒙蒙的天空,什麽也看不見。但他就是在眼巴巴地朝著窗外看著。也許他在想著他的過去,那些讓他感到幸福和快樂,感到欣慰和美好的如煙往事。可是,那些如煙往事正在向著越來越遠的地方慢慢地飄逝,再也不會向他招手和點頭了。這樣想著,淚珠就嗽地一下從眼眶裏湧出,直到模糊住他的眼睛。(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