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舅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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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上官雲姬上了魏錦城的車,他們一起去看望畫家。鑽進車門的那一刻,上官雲姬意識到,又一個故事開始了。

    魏錦城一邊開車一邊問,今天北都酒店怎麽樣?

    上官雲姬大略介紹了一下情況,講述了趙世強的情緒和捐款的事。最後把自己對閨蜜說的那些感悟又說了一遍。

    魏錦城偏頭看了看上官雲姬說,走心了。

    上官雲姬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魏錦城:在海邊你就問我舅舅的故事。路上講吧。

    上官雲姬:謝謝、太好了,謝謝。

    魏錦城:說起來話就長了,真是很久很久以前啊。

    上官雲姬笑了,說,這像大灰狼的開頭。魏錦城也笑了。

    魏錦城:我外祖父是四川人,留德工程師,外祖母是留法學生,學醫。學成後回到成都報效鄉梓。後來雙雙被打成右派,幾年後雙雙投江自殺,屍骨無存,留下一雙兒女。姐姐15歲,弟弟9歲,在老家艱難度日。當地民風淳厚,鄉親和遠房親戚們,感念外祖母在鄉下時經常幫鄉親們治病,對姐弟兩多有照應。姐姐在村裏勞動,弟弟斷斷續續地上學。父母留下的遺物裏,有幾本畫冊,弟弟先是抱著看,後來用鉛筆照著描,很少與別的小朋友一起玩。後來外祖父母平反,姐弟兩回城。恢複高考,舅舅考上了美院,畢業後留在北京。母親在重慶做工人,供弟弟讀書。我到了北京,姐弟在北京聚首。表妹岱青,是母親一帶大的,跟我們全家都感情深厚。

    上官雲姬:你母親怎麽不肯給你舅舅打diàn huà呢?

    魏錦城:唉。律師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都是舅舅離婚鬧的。

    舅舅留校任教,一直堅持繪畫,卻籍籍無名。岱青的媽媽,是他的同事,很欣賞支持舅舅。後來藝術市場化,舅舅逐漸有了點小名氣,偶爾賣出一兩幅畫,舅媽還舍不得。對舅舅說,現在條件好了,我們要留下作品,將來好辦個人畫展。

    那個時候,舅舅的藝術創作處於瓶頸期,突破很艱難,心理鬱悶。舅媽鼓勵舅舅多出去寫生,參加畫展、沙龍,全方位提高,她自己包下了全部家務。我剛來北京,常到舅媽那裏,舅媽忙不過來的時候,我就去接送岱青。有一天,舅媽高興地帶我看一幅舅舅的新作,喜形於色地說:看這幅作品,看這一抹陽光,你舅舅突破了!他的畫和他的心都突破了。

    那時候,舅舅在外麵的時候多,錢不夠用就賣畫。有一天我再去,發現一向井井有條的舅媽,精神萎靡。我以為舅媽病了,一問,是舅舅要離婚。舅舅有了自己的畫室,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是,飛揚的青春是創作的源泉。那時候舅舅50歲,舅媽比舅舅小兩歲,岱青在上高。

    我媽知道了這件事,非常憤怒,那一陣兩個人經常大吵。後來舅舅舅媽還是離了。分割財產時,沒有分舅舅的畫,舅媽說作品分散了對舅舅創作不利,讓他保存好,以後開個人畫展,將來能有部分作品留給岱青作紀念就行。那時候,舅舅的畫市場價已經比較高了。從此,我媽隻認舅媽和岱青,不認舅舅。

    上官雲姬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後來你舅舅又結婚了,小孩四歲了?”

    魏錦城:是啊。我也得叫舅媽,我叫小舅媽。舅舅就是為了她離婚的,舅舅大概以為別人的青春可以成就他的藝術夢想。他們結婚後,小舅媽作了舅舅的經紀人,說要宣傳、策劃,提高舅舅的知名度,提高作品的價格,向大師進發。

    上官雲姬:那你舅舅現在過得很好吧,創作狀態怎樣?

    魏錦城苦笑。那樣就好了,那他的人生就無憾了。

    剛結婚那幾年,我舅舅很幸福,走路一陣風,小兒子也好玩。跟同齡人比起來,別人帶孫子,自己卻是兒子,容光煥發。可是作品卻未見精進,反而多了一些浮華。這種狀態大概有年左右。後來有一次,舅舅約我吃飯,喝了點酒。席間說了好多話。

    舅舅的畫室,帶閣樓,下麵創作,生活,上邊放作品。

    舅舅買了一些熟食,牆角堆著各種酒。情緒一般。兩個人開始喝。

    魏錦城:舅舅,你別總在畫室湊合吃,對身體不好。

    舅舅:懶得回去。你小舅媽一家大姑八大姨的,全到北京打工了,家裏是駐京辦,亂哄哄的。沒什麽心思創作。本來有個個人畫展的會,也沒去。

    魏錦城很興奮。“舅舅,這是你畢生的夢想啊,辦啊。跑腿的事我幫你張羅。”

    舅舅搖了搖頭。魏錦城覺得舅舅不太對勁。

    舅舅:“你媽媽好嗎?照顧好你媽媽。”舅舅開始動了感情。問了岱青,魏錦城把岱青和岱青媽媽的近況都告訴舅舅了。

    舅舅低著頭,大口喝酒。很快就喝多了,醉意漸深。

    沉默了一會。舅舅站起來,示意魏錦城跟他走。他們上了閣樓。燈一開,眼前一片淩亂。各種畫框。畫具。畫。紙xiāng zǐ。雜物。舅舅走到一個角落,翻開紙xiāng zǐ拿出一相冊。坐了下來。魏錦城也在邊上坐下。舅舅默默地把相冊遞到他裏。

    魏錦城翻開相冊,裏麵全是畫作的zhào piàn。有些作品他看過,有些沒見過。“這全是舅舅的作品吧?整理得真好。能辦一次很有規模的畫展。舅舅,咱辦吧?”魏錦城有點興奮。

    “把zhào piàn抽出來。”魏錦城有些不解,但還是按照舅舅說的抽出來一張zhào piàn。結果發現,zhào piàn後,是工整的字跡,詳細的記錄裏這幅作品的創作時間、地點、環境、心路曆程。再往後翻,每一幅作品的zhào piàn之後都有這樣的題記,有些還有感受。魏錦城喜悅地看著舅舅說,這太好了,辦畫展用得上!

    舅舅艱難地站起來,魏錦城趕緊攙扶。舅舅茫然地環顧四周,踉蹌地走了一圈,邊走邊咆哮:“你看看,看看,畫呢?畫呢?”

    然後頹然地坐到了地板上。

    魏錦城這才注意到,淩亂的閣樓上作品並不多。記得上一次來,還是舅舅離婚前,大舅媽帶他上來的。那時候閣樓上井井有條,舅舅各個時期的作品有序的收藏著。現在看看,好像是沒什麽作品了。魏錦城疑惑地用眼神問舅舅,等他回答。

    沒了。

    舅舅一聲長歎。這一聲長歎,幽幽的,帶著沉痛,幻滅,愧疚,從時光的縱深處漂過來,讓魏錦城渾身一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沒了,隻剩下zhào piàn了。全賣了,全沒了。就剩下zhào piàn了。”舅舅語無倫次。

    魏錦城:“小舅媽賣的?你不知道?”

    舅舅:“不知道。我埋頭創作,她做經紀人,偶爾賣幾幅畫,我也是同意的。沒想到她背著我全賣掉了。我一生的心血,我的個人畫展,完了。完了……我一生的追求和夢想,都變成了一堆人民幣,還不知道哪去了!”

    又是一聲歎息,這聲歎息,剛到嘴邊就夭折了。舅舅連歎息的力氣也沒有了。

    魏錦城也頹然坐到了地板上。

    他又拿起了那本相冊。這是?

    你大舅媽以前整理的。

    舅舅的頭深深地埋在胸前。

    從那以後,舅舅變得沉默,變成了比同齡人更老的初級小老頭。隻是偶爾還與我交流一些。這樣的事,我不敢告訴我媽,隻能經常來陪舅舅。

    魏錦城歎氣。上官雲姬也跟著歎氣。

    魏錦城:“一個夢,醒了。不醒多好啊。”

    人啊,興匆匆的向前奔的時候,總以為前邊風光無限。一圈轉下來,卻連回家的方向也迷失了。

    兩個人都沉默。車子仿佛在漂流。

    過了好久,上官雲姬小心翼翼的問到,那你舅舅後來還好嗎?

    魏錦城:“那一段時間我經常到舅舅的畫室陪他。他不出門,不見人,不說話。隻有我去他才好一些。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多,這一階段他非常想多創作一些作品,送給我和岱青。那是他曾經答應大舅媽的。但是,作品和舅舅一樣沒有精氣神。一直到現在,舅舅也沒能恢複到最佳狀態,但是心態安穩多了。這次出國參加畫展,也是為了尋找狀態。舅舅跟我說,希望通過努力,他的人生還有補償的會。否則,死不瞑目。一個50多歲、滿頭白發的男人,一個小有名氣的藝術家,他的幻滅和煎熬,讓人痛入骨髓。”

    “假如舅舅真在0上,那麽,他所有的遺憾都將永久地刻在他生命的墓碑上。”

    上官雲姬已經在別人的故事裏傻了。

    畫室到了。魏錦城變戲法似的,從後備箱裏拿出一個保溫箱。

    舅舅正在等他們,看起來狀態還不錯。上官雲姬也變戲法似的,抖出一條大紅圍巾,看起來就喜氣,吉祥。上官雲姬恭敬地把大紅圍巾送給畫家。畫家謝過,直接圍在脖子上。幽暗混亂的畫室似乎也明亮了許多。

    魏錦城打開保溫箱,是各種酒菜。

    個人邊吃邊聊。話題當然離不開nh0。舅舅一家的僥幸,離奇的空難,失聯的書畫家朋友們,我們的同袍,上所有的生命,世間的生離死別。上官雲姬講了北都酒店,講了趙小樹和錢春聲。話題太沉重了。

    魏錦城岔開話題,講了對媽媽撒謊說舅舅去看桃花的事。舅舅沉默了。

    找個周末,我們去郊區看桃花吧。魏錦城對舅舅說,“我來接你。”

    談及北京的桃花,舅舅如數家珍,情緒好多了。“植物園的桃花,襯著西山,依著臥佛寺,開得從容、嬌媚,龍泉寺、大覺寺一帶,陽台山下,有大片的桃園,野陌春風,桃花就開得自在清雅,要說浩蕩,那得是平穀的萬頃桃林,桃花成海。落紅成陣。”

    兩個人真心的點讚。崇拜舅舅的藝術精神。

    飯吃完了。上官雲姬在畫室裏轉轉,看到各種成品半成品畫作。其一幅畫,畫的是元宵節的璀璨煙花。旁邊題著兩句詩:一夜煙花孤客淚,滿城風月半城燈。

    這邊,魏錦城開始和舅舅聊保險。

    魏錦城:舅舅,險種我都跟你聊了n遍了,這回不能拒絕了。我給您做了一份完備的保險計劃。

    “我知道。”舅舅一邊喝酒一邊慢悠悠地說。“這回我也想通了。萬一沒有彌補的會,讓保險替我做一部分也好,也能安心些。”

    魏錦城為舅舅的心願量身定製、設計了一份合理的保險計劃,選擇合適的保險品種。

    上官雲姬幫忙把殘羹冷炙收拾過去,魏錦城拿出了保險計劃書,開始給舅舅聊他的保險設計,舅舅也認真地聽著。

    錦城:舅舅,受益人是誰啊?您有什麽想法?

    舅舅:我想,給岱青做一些安排,她還在讀書。

    錦城:好。

    上官雲姬在一邊認真的聽著。

    舅舅的diàn huà響起來。是小舅媽甜膩膩的聲音。

    “老公哎,在哪裏啊?”

    舅舅:“畫室呢。”

    小舅媽:“吃過晚飯了嗎?早點回家吧,兒子想你了喲。”

    舅舅:“我今天不回去了,錦城來了。我們說會話。”

    小舅媽:“是啊,那好。你們爺倆好好聊聊。”

    個人說著話,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啪啪啪。響起敲門聲。

    錦城看了看舅舅,舅舅搖頭,不知道是誰。錦城過去開門,問了一句誰啊。

    “是我啊”,聲音有點嬌憨。小舅媽。

    屋裏的個人都是一愣。

    錦城開了門,走進來一個豐姿綽約的shǎo fù。年紀和上官雲姬差不多,穿著華麗,麵容姣好。

    幾個人各自打招呼。

    舅舅:“你怎麽來了?”

    舅媽沒回答舅舅的話,對著錦城說:“錦城啊,好久沒見到你了。聽說你在這兒,我也過來看看。”

    錦城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連連答應。

    舅媽坐到舅舅身邊,她拿保險計劃書看了看,笑著說:“誒呀,這次我們真是死裏逃生啊。可把我嚇壞了,回來就一直想這事,晚上都睡不好。正想給你舅舅買保險呢。你說啊,孩子才那麽小,父母要是有點什麽事,他可怎麽辦啊?這不,聽說你在這兒,趕緊過來商量一下。”

    上官雲姬聽明白了,這位一方麵是考慮畫家老了,想預作準備,另一方麵可能也是要jiān kòng一下受益人。看她說話不急不躁,滴水不漏的,上官雲姬知道,這是個什麽都能賣個好價兒的主。

    議題一轉彎,大家一下有點不適應。舅舅這時開口了。他把趙小樹與錢春聲的事情講了一遍。然後說,“我也想著買保險,給孩子和你一些保障。”小舅媽嬌媚地一笑,拉長聲音說了聲謝謝老公。舅舅接著說,“我們這次逃過一劫,真是上天保佑。我想,我們也捐一點錢,幫幫小樹一家。”“哎呦誒,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們想到一塊了。剛才聽你一說,我就想了,正想和你商量呢。”回身對錦城說,“你舅舅啊,是個慈悲心腸的人,我就看重他這一點。”上官雲姬臉上笑著,心裏說,這不活脫脫一個鳳辣子嘛。

    大家又聊了聊保險,記下舅舅舅媽的意見,好回去修改。然後錦城和上官雲姬就告辭了。

    舅舅舅媽說要捐兩萬塊錢,明天就準備好。錦城沒有推辭,他替趙世強和小樹一家表示感謝。

    錦城開車先送上官雲姬回家。

    錦城:“měi nǚ,這一天結實吧?”

    上官雲姬:“風險教育現場會。”“錦城哥,謝謝您的幫助。舅舅的保險計劃,是不是沒那麽簡單啊?法律安排我不懂,回頭您教教我。我想受益人這項就頗費周折。”

    錦城:“沒問題。你看,我做舅舅的保險計劃,都拖了這麽久,你剛入行,對困難要有心理準備。”

    上官雲姬:“嗯哪。”

    錦城:“我小舅媽厲害吧。”

    “象王熙鳳。”上官雲姬脫口而出,說完意識到自己莽撞了,不好意思地笑了。

    錦城:“是啊,算無遺策。那麽多作品都賣了,還想要舅舅的生命險。我媽說對了,我們的家,是互相幫扶著彼此溫暖的家,不能讓這樣的人攪合了。可惜啊。”

    上官雲姬:“阿姨生活看到了各式各樣的人,看慣了人情冷暖,看人一定有絕招。”

    魏錦城:“這還用絕招啊,腳心想想也明白。”

    一說這事,錦城語氣加速。

    上官雲姬到家了。二人道別。

    上官雲姬想,錦城哥帶著自己,不僅僅是讓自己看他的保險計劃,更是讓自己聽聽別人的故事。保險的險種有限,人生的故事無窮。善自珍重。

    上官雲姬在心裏為大家祝福。她慶幸進入這樣一個團隊。正像老大說的,這是一個家。明天,自己也捐點錢給小樹家。雖然自己能力有限,但也要盡一份力,要和團隊站在一起。

    此時,趙世強再次來到北都賓館,陪伴趙小樹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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