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史家莊急行大名府 九紋龍惡鬥急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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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減字木蘭花

    鋼筋鐵骨繚繞玉樓九龍暗柔潤清圓深海沉珠明眸嵌

    櫻唇玉齒笙管不道心中事瑤池流雲滿座**酒半醺

    上回書說道,史大奔回莊上,當夜,史娘子就誕下一個小子,生下孩子後便昏厥,夢中影影約約有條赤黑色的大龍,皮膚鬆弛眉眼低垂,看起來十分老邁,史娘子問:“您是何方龍君,為何到此?”,老龍流淚,說:“千萬叫這娃娃做個良家農漢,終老於此,萬萬不要外出,怕惹出事端。”,史娘子駭然,暗想,“我們夫妻兩家,世代本本分分,親近鄉裏,對神佛也無不敬,怎麽獨苗娃娃倒會生出事端?”,老龍接著說,“老夫被貶渭河,隻要你聽老夫勸告,我保你莊上四十年風調雨順。”,老話說得好,女子柔弱,為母則剛,要是個本分的山野村婦,恐怕也就答應,史娘子卻不是,她常年來往陝西和大名府兩地,在農婦中算是有見識的,走過見過,方知世界之大,尤其是年年大名府上元燈火的熱鬧,要是孩子一世都不能見,那該多可惜,於是義正言辭地拒絕了:“雛鷹離巢,幼虎出洞,天讓這孩子投胎做人,應當讓他自己修為,就算我疼愛孩子,也不能把他拴在身邊,若是終老在這偏僻山野,豈不枉費了他這一世輪回?”,老龍怔住,沉默良久,不禁老淚縱橫:“天意。”,拱手告辭,旋即化作一道黑漆,直衝上去,撞破漫天的烏雲,史娘子覺得陽光刺眼,眼珠一轉,慢慢睜開雙眼,原來自昨晚暈厥過去,已經過了半天,現在正是日曬三竿。

    史娘子翻身起來,看到身邊躺著的嬰兒,通體瓷白,隻在肚臍上蓋了個手帕大小的紅綢,閉著眼睛,眼珠卻不停的轉,一會踢一下腿,一會轉一下胳膊。史娘子抱起沉甸甸,熱烘烘的孩子,走到門外。門外坐著幾個一臉倦容的婆子,看到史娘子下地,一個個都歡天喜地。

    史家娘子昨晚暈厥後,史大就騎馬進城找郎中去了,次日中午才回來,見到妻子起色好轉,還抱著孩子在院子裏轉悠,喜出望外,排了三天的筵席,莊上上百戶人家都來喝過酒,一個不差,郎中也被硬留下吃了三天筵席,郎中提醒史大,雖然母子平安,也不能大意,他看婦人孕齡又大,底子也不好,有些宿疾,於是臨走留下了七八副方子,詳細告知史大,立春後喝哪一服,夏至後喝哪一服,頭疼犯了喝哪一服,心痛犯了喝哪一服,期間飲食禁忌,事無巨細的都說了一遍,史大一一記下。

    史娘子心下雖然還記得,卻沒有把老龍的夢告訴任何人,他們夫妻二人自從今年元宵節一別已經十個月,還沒有好好說過話,自筵席散去,兩個人就開始聊天,無非是軍中趣聞,莊上的瑣事,到天黑,點上燈繼續聊,仿佛有說不完的話,孩子的東西沒什麽好操心的,衣服尿布,七姑八姨早已經備下,村裏的木匠早早就打了一隻小搖床,已經在屋子裏放了三個月。

    “大郎,孩子的名字想好沒有。”娘子問。

    “就叫進吧,進攻的進,史進,你看如何。”進攻兩個字史大做斥候時常喊,於是給孩子挑了個行伍氣很重的進字。

    史娘子一臉鄙夷:“打打殺殺的,不好。”

    “你說叫什麽好?”史大問道。

    “進,史進。”

    “頑皮,這不和我起的一樣麽?”

    “不一樣,我這個,是進士的進。”娘子說完,咯咯的笑起來。

    史大撓撓頭:“咱家祖輩也沒個考功名的秀才,怎麽取這麽個名字?”

    史娘子往史大跟前湊了湊,問道:“你見過梁中書的夫人沒有。”

    史大茫然,史娘子皺起眉頭,顯的很不滿:“就是咱倆逛燈會那次,穿著個青色緞衣,站在梁中書身後,還是你指給我看的。”,史大哦了一聲,似乎想起這麽回事,娘子接著說道:“官宦家的xiǎo jiě就是好看,要是咱兒子也能娶這麽個仙女似的人物,那該多好。”

    史娘子雖是見識比較廣,但是隻是比這山野莊戶人家見識廣,對外麵的世界隻能說一知半解,那次見到梁夫人,覺得十分震撼,無論樣貌身段,還是穿衣打扮,處處透著一股不具名的美感,史娘子想,大概官宦人家的xiǎo jiě都是這樣吧,於是暢想著,若是自己的孩子能和這麽個神仙似的姑娘共度一世,也不枉自己這懷胎十月的痛苦。

    梁夫人,應該算是所有婦女的夢想了,起碼算是史娘子的夢想,她覺得,做女人就應該像梁夫人那樣,光鮮!大名府的上元燈會和梁夫人婀娜的綽影構成了史娘子對莊子外世界的一切美好的幻想,雖然丈夫給他講過不少軍中血腥的故事,自己也見過沿路上人情冷暖,但是隻要想到大名府燈會的熱鬧,想到世上還有個仙女似光鮮的人兒,就覺得世界無限美好。這份向往給了史娘子莫大的勇氣,讓她當時一口回絕了老龍王的請求。就在見到梁夫人的一瞬間,史娘子連孫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你不是說,那梁中書以前就是個進士麽?”史娘子說道。

    “是啊。”史大又撓撓頭,他沒告訴夫人,其實還有狀元啊,榜眼之類的更高的學階排在進士前麵,妻子似乎以為,當過進士之後就能當中書,就像蠶化蛹之後就能變成蛾子一樣自然,史大也不好說破,隻講:“好,就叫史進。”

    史娘子一臉得意,看看孩子,心中默默念叨著,“史進,從今天起,你就叫史進,進士的進。”,看了好一會才又轉過頭來,忽然換了個難以名狀的表情:“西屋那個裹著破布的小妮子,是你買來做小的?”。

    史大吃了一驚,張大嘴,不知道怎麽回答,半晌才憋出一個“不是。”。

    史娘子又盯了史大一會,狐疑的說:“那是怎麽一回事?”。

    史大說:“那是我從一個拍花子的手上救下的,當時我”,剛才那一會,史大已經構思了好一通,準備給妻子表演一番自己當時的英勇,以表現自己剛正不阿,完全沒有什麽非分之想。史娘子擺擺手:“安靜,別吵到孩子。”,史大收起架勢,妻子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看來還是英雄救美。”,史大麵紅耳赤,他本就是個拙與言表的人,感覺自己說不清了,史娘子接著說道:“我看了那小妮子,倒是個美人坯子,不如長到十五六歲,你就收了做偏房吧。”

    史大忙說:“不行,不行。”其餘的也說不出來。

    史娘子笑了,說:“表現不錯,你剛才要是遲疑一下,我就帶著兒子回娘家去,再不回來。”。看時是妻子頑笑,史大這才鬆了一口氣。

    史娘子又問:“那準備就這樣養在家裏”。

    史大略一思索:“就給我本家七姑吧,他老兩口,膝下也沒孩子,讓這妮子給他們養老送終。”

    娘子翻了個白眼,拖著長長的強調說:“好算計,給自己添了個表妹。”史大更是百口莫辯了,他和娘子青梅竹馬,從小,娘子就伶俐,每每懟得他無言以對,史大也處處遷就,因為史大很早就知道,這個每天懟他的姑娘,日後肯定會嫁給他。這時候,孩子醒了,並不哭鬧,隻是好奇的張望,史娘子忙抱著哄了起來:“史進,史進,你爸爸給你添了個姑姑,開不開心?”邊說,邊偷偷瞟著丈夫,像是在捉弄他一般,史大望著妻子不禁笑了,她臉上的表情和小時候別無二致,隻是家務勞累,多了幾分歲月的痕跡,史大小時候在她麵前總顯得沒什麽主見,娘子指東他就往東,然而一直以來,這份怯懦就隻針對妻子一人而已,要是其他人敢沒分寸的冒犯史大,免不得拳腳相加,要是誰敢冒犯娘子,那就見一次打一次。

    九年前,金人劫掠邊境,史大投托在老種經略相公帳下準備北上抗敵,臨行前一天,史娘子自己給自己蓋了一個紅蓋頭,獨自一人走了十裏山路,跑到史家莊,嫁給了他,那年,史大十九,娘子二十一。拜過天地,史大就騎馬去行營報到。半年之後,宋軍得勝,史大輾轉到大名府做了斥候,每年麥收,史大回家探親,小住一個月,每年元宵節,他接妻子去大名府,小住一個月。史大至今還記得他倆第一見麵,九歲時他去泥灘捉泥鰍,踩斷一個小姑娘種的藕,被她插著腰狠狠訓斥一番的場景。距今十年了,緣,妙不可言。

    於是,日子就這麽過起來了。史大對農活一竅不通,索性把家裏的地都租給佃戶莊客,隻象征性的收點租子,就當是積德了,不過史家也沒有坐吃山空,回家第一年,他就找到掙錢的門路,那還是史進剛剛滿月時,史娘子的心痛病又犯了,史大忙按著郎中給的方子抓藥,其中有幾味藥,附近的州府都買不到,其他的方子裏,也多有本地不產的藥,比如遼參,史大知道,這得去大名府,找契丹人或者遼人才買的到,於是每年夏收結束時,史大就帶著十幾個莊客,拉著車兒,走一趟大名府,本村沒有鐵匠,沒有泥匠,也不養蠶,也沒會釀酒釀醋的,隻有農戶、獵戶和一個木匠。出門一趟,索性就全莊湊湊錢,把一年用的農具、酒、布匹、醋等物件統統置辦妥當。第一次來回,用了兩個半月,幸虧有史大,路上的土匪響馬沒造成損失,到了大名府也是輕車熟路,史大的舊部周全照應,行程十分順利,莊客裏幾個精明的,一路或買或賣,等回到莊上一清點,不僅物件購置齊全,還又賺了不少錢財,足抵得上一季麥收,有人勸史大幹脆常做商賈,保證賺得更多,史大拒絕了,自己好容易回鄉和老婆團聚,怎麽能做常年漂泊的商人呢?而且自己也不是精明算計的人,實在做不得,大家隻好怏怏的散去,不再多說,畢竟沒有史大,他們也對付不過路上的強盜,單幹等於送死。史大心野,喜歡到處跑,卻也知道分寸,他這一去兩個月,隻能算假公濟私,平時也隻在家中,幹些推磨打穀的力氣活。即使是在走這一趟買賣的時候,也不精打細算,反正總是不虧,每次回來,都會給妻子帶些脂粉衣服,就說:“都是梁夫人愛用的”,妻子便高興的無法自持,像個小孩一樣大喊大叫,史大知道自從生下史進,妻子的身體就又填了不少毛病,吹不得涼風,受不得顛簸,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跑到大名府看燈會,史大看在眼裏,疼在心裏,他完全知道妻子心裏是怎麽想的,於是搬出梁夫人哄她開心,除此,車隊每回還要帶回幾個唱曲的,一莊人圍在一起聽曲,好不快活。

    一年又一年,史家莊富了起來,周圍幾個小村子,包括史娘子的娘家,也都歸並到史家莊,成了個五百戶人家的大莊子。

    有一天中午,太陽火辣辣的曬著,史大正在推磨,看著太陽越來越毒,心中想偷偷懶,衝門外喊:“史進,史進,把牛拉到院子裏。”,隻見一個小牛犢似的男孩,走出門去,這孩子,不過七八歲模樣,滿月似的臉盤,五官周正,身上赤條條的白肉,烏亮的頭發挽成個酒盅大的髻子,背上敦實,身子板板展展,一身短打,鵝腸腰帶殺進腰間,顯得威風淩淩。史進三兩步跑到牛棚裏,大熱天牛也不願意動彈,碩大的身軀臥在陰涼地裏,嘴裏不停的咀嚼,小小的史進看起來還沒有牛的頭大。史進牽起牛籠頭,把牛拖起來,拽的牛兒一步一踉蹌,黃牛扯著脖子反抗,仍被史進不幾下就生扽到磨石邊上。史大笑著摸了摸兒子的頭:“下次別這麽用力,小心拽斷牛舌頭。”,說罷,自己找到陰涼地休息去了,史進把牛栓敷好,想驅使牛推磨,牛也是懶,完全不動彈,隻是一直咀嚼,史進又拽起鼻環,史大看樂了,這哪是牛在推磨,分明是史進在是推牛。

    這種場景在史家司空見慣了,全莊都知道,史進力氣大。兩歲時史進剛能走,隻穿一個紅肚兜,口水流的滿身,那時候就能打的過莊子裏的大鵝,每天黃昏,莊漢們從地裏回來就能看到史進,追著一群大鵝跑滿莊子亂跑,鵝毛飛的到處都是,光腳丫踏在青石板上,噔噔噔響,起初,大家都隻覺得史進這孩子精力旺盛罷了,後來才發現些古怪,五歲時,史進力氣就大的出奇,那年秋天,史進去鄰村石匠家裏玩耍,石匠逗他:“史進,這個磨盤是你家的,你要拿的動,我就送你一隻大鵝。”,說完指指自家門口躺著的鵝,看史進去搬那磨盤,也沒在意,回身進屋準備取些點心,回到門道時,大驚失色,磨盤不見了,鵝也不見了,史進就推著七百斤的磨盤,還拽著一隻鵝,走了十裏山路回家去了。

    傍晚,史家夫婦正在院子裏篩豆子,就看見兒子推著一個大磨盤走進來,腰裏別著一隻大鵝,已經累的不撲騰了,沙啞的嘎嘎叫。

    後來這種事出的多了,村裏的人也就見怪不怪了。

    “兒子,別折騰那牲口了。你推會吧。”,史進解開牛的配頭,推著磨陀螺似轉起來。

    “爹,下次出山帶著我吧。”,史進說著,每次父親出山回來,總能帶回來很多稀罕玩意,讓他對莊外的世界充滿好奇,史大也為難,:“孩,路上不太平,萬一出什麽意外,傷了咱家的獨苗可怎麽好?”,這時,娘子從屋裏出來,一手撐著腰,一手扶著門框,好像直不起身子,雖然打了脂粉,也看得出些許老態,“孩子想看看,就帶他看看去罷。”,說完又咳嗽了兩聲,史大說:“不知怎麽的,自新皇帝繼位以來,道上的土匪越來越凶悍,我對付著都有些吃力,帶著孩子恐怕不妥。”,史娘子說:“不礙事,孩子總有一天要出去,現在你還健壯,陪他出去經見一下,等孩子大了,你也老了,那時出去我更不放心。”,史大沉思起來。其實他曾經教過史進幾套軍中的拳法父子倆偶爾還過過招,所謂一力降十會,史進七歲的時候,小拳頭就敲的人生疼,不過畢竟是個八歲小孩,總讓人覺得操心,幫忙更是別指望了。史大說道:“那我這次多帶兩個莊客,路上走慢些。”

    忙碌的夏收到了,史進知道自己能跟著出山,每天都處於興奮狀態,一刻不停在動,史娘子就指揮他幹活,免得他惹麻煩,

    “去,打豬草去。”

    “去,把羊喂了。”

    “去,挑水去。”

    “去,把牛帶河邊飲了。”

    一會一個指令,史進總是秋風掃落葉的完成,然後奔到母親身邊,等下一個指令,不到傍晚,史娘子隻能說:“消停會吧,已經沒有活幹了。”,夏收一共三天,豬草屯了一院,黃牛瘦了一圈,所有的羊都撐的走不動道,大小八個水缸總是滿滿當當。

    臨行前一天,莊上大小人家都來史進家院子,史大拿個賬本,記下各家所需的,身後十六個莊漢正打整行囊,各自佩刀,三十匹高頭大馬,喂的很肥,噗噗打著響鼻,十七匹配鞍鞬,十三匹拉車轅,也就史家莊這種富庶的莊子能養的起三十匹馬。

    這時,史大的本家七姑帶著姑娘也來了,拉著史大講明年家裏的用度,幾斤醋,幾斤酒,籠頭,耙子,布匹要什麽樣,羅裏吧嗦翻來覆去,生怕史大記錯,搞得史大一臉厭煩,不停說著好好好。小姑娘在一旁的看著,也不搭腔,她就是史大救下的枯草似的小妮子,如今取了名叫香苑,雖說七姑家日子也豐裕,香苑卻還是瘦弱,細削的肩膀架不住衣服,遠遠看去,還像一把枯草,仿佛一隻手就能握起來,樣貌極好看,皮膚白皙,難覓半分紅暈,幾縷亂發虛掩著柳葉彎眉,左眼似醒非醒,右眼似睡非睡,嘴唇上隻是淡淡一抹櫻花色,長發垂到腰上,也沒梳成個花樣,看上去十分慵懶。今年十六,提親的媒人都踢壞了門檻,不過都是外鄉的,每年史家莊找來唱曲的,鄰近村落的人也會趕來看,年青的小夥子看到香苑楚楚動人的樣貌,都是夜不能寐。

    本村人原本也有惦記的,後來就沒有了,都是被嚇的,香苑臉上的表情總是似笑非笑,走路悄無聲息,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站在人身後,哪個小夥親自shàng mén提親,她也不避諱,麵對麵和人坐下,直勾勾盯著人看,半閉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人心,看的人心裏發毛,偶爾嘴角還露出幾分不易察覺的笑,人問她笑什麽,她隻是搖頭,卻是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讓人琢磨不透。更嚇人的是,香苑偶爾三更天起來幹活,不點燈,也不出聲,半夜推磨,隻聽嘎吱嘎吱聲,聽不見腳步聲。半夜掃院子,呼撒呼撒,感覺不到一絲呼吸。有一次半夜去山上采酸棗,回來時,巡夜的看到人影綽綽,披頭散發,喊著有鬼,扔了燈籠和梆子就跑,香苑撿起梆子和燈籠就追,像飄一樣,手裏提著燈籠更顯得瘮人。

    莊上的人都知道,所以沒一家敢要香苑這樣的媳婦。

    史進也正打整行囊,香苑走過來,牽起他的手就朝門外走去,香苑做什麽都沒有響動,眾人沒發現。

    走出門外,香苑問:“史進,你餓不餓?”

    史進摸了一下肚子:“有點。”

    香苑徑直把史進拉到自家廚房裏,雖然灶上火還旺,鍋上的籠屜絲絲噴著蒸汽,廚房裏卻還是冷森森的,史進也不禁打了個寒戰,問道:“姑姑,咱們來這做什麽?”

    “吃東西啊。”香苑說著打開籠屜,“這裏麵都是饃,你全吃掉。”

    這籠屜一共有三層,第一層是一條麵龍,張牙舞爪,卻沒有眼珠,第二層是兩隻老虎,廝打在一起,栩栩如生。第三層就九頭牛,個個膘肥體壯。

    史進抓起來就往嘴裏塞,邊吃邊問:“姑姑,怎麽麵龍沒有眼睛啊。”

    香苑一臉嚴肅的說道:“點上眼睛飛走了怎麽辦?”

    史進也不多問了,隻顧吃,不一會就全塞到肚子裏,卻不覺的飽,隻覺得渾身血脈噴張,心髒像發瘋似的,撞得胸腔亂槌擊鼓咚咚響,血像是開閘放洪,似乎能聽見剮蹭血管的聲音,皮肉下像有無數螞蟻在爬,頭都是要炸開,史進喊:“姑姑,好難受啊。”香苑把史進摟在懷裏,史進耳朵嗡嗡響,隱約聽到兩個字:“救她”。這兩個字一直盤旋在腦海裏,香苑似乎還說了其他東西,一概都聽不見。

    等再醒來,史進眼前是一片星空,身子也不難受,反而更清爽。躺在馬車上,爹爹在一旁,騎著馬,無限慈愛的看著他:“還是個小孩子啊,吃飽了就睡。”

    史進爬起來,揉揉眼睛:“我這是怎麽了。”

    史大說:“你姑姑把你背回家來,說是吃了人家三屜饃,正睡哩。”

    史進看著天,和家裏的星空一模一樣,問道:“我們,出山了嗎?”

    史大說:“哈哈,已經快出了華陰境內了,明天晚上就能到東平府轄下的地方了。”

    那是哪?史進完全沒有概念,隻是遠近峰巒疊嶂,和家中能見到的景致完全不同,巨大的山體像是史前巨獸,一動不動的匍匐在大地之上,綿延不絕,看不到邊際,夜幕中,像是能聽到山的呼吸,偶爾有狼叫傳來,大人們聽到狼叫,就叮叮咣咣敲手上的刀,狼就不叫了,隻有刀的聲響還在山穀裏回蕩。史大指著一處山峰對史進說:“那個就是咱們家,叫華鎣山。”

    史進吃驚的張大嘴巴,半晌問了一句:“媽媽就在那?”

    史大也楞了一下,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是。”

    這一幕給小小的史進帶來極大的震撼,明明還能看見,卻遠的仿佛一輩子都走不到,史進想著,山外麵真是大啊,一路無話。

    史大的車隊保持空載向大名府進發,他們需要快點趕過去,夏收剛過去,各地都比較hé píng,要是到了秋天,北邊的遊牧人糧食就不夠吃了,那時候邊境上就要打仗,雖然大名府和周圍的遼人契丹人有交易市場,他們能用馬匹牲畜換到糧食,近些年也沒有大的戰事,但是也避免不了一些在北方民族內戰裏中戰敗的部族到處劫掠,那時候要買遼參,就難了。

    一路上田野茂盛,各地都在曬麥,空氣裏滿是甜膩的氣息,人們有條不紊的準備著下一季的播種,東平府的土地看起來確實比史進家的要肥沃一些。史進好奇的問:“不是說東平府到處都是饑民麽?怎麽一個沒看見。”

    眾人大笑,有一個莊漢說:“剛剛夏收過,還沒有饑民,三兩個月以後,就有了。”

    “為什麽?”

    “你看,”莊漢指了一下遠處,一群穿的花花綠綠的衙役,個個手拿水火棍,腰裏別著鐵鏈,趕著十來輛車兒,“這些是衙門裏收租的。”,史進看著這些車,上麵的篦子張著血盆大口,也不知道地裏的麥子能不能填滿。走了不一會,又是一隊人,像是莊漢,手裏也拿著繩索棍棒,簇擁著一個老頭,身著綠羅袍,手拿一個賬本,後麵也跟了七八兩車兒,“這次是地主家收租的。”

    史進有些吃驚,自家莊上也交過公糧,卻從沒有這麽大的陣勢,官差每次隻來兩三人,裝滿三口大甕就走,也不拿兵器。至於收租的地主更沒見過,史大就是莊主,從不去收租,誰家要是送來就要,不送,史大也不提。

    史進有些擔憂:“爸爸,鄉親們會挨打麽?”

    史大摸摸兒子的頭:“現在不會,畢竟夏收剛過,”隨即又歎了口氣,“看這收法,怕是挨不到秋收就得青黃不接了。那時候,收租的就會打人,路上逃荒的人也就多了。”

    這時候,史大的車隊,看到一個婦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麵,一顆一顆撿地上遺落的麥穗,偶爾能摳出幾粒秕穀,就拿衣服兜住,也不知道拾了多久,衣服上不過積了一捧麥子,雖然八年沒見,史大一下就認出,這是東平府那個賣女不成的瘋婦,身邊沒有孩子,看來不是餓死就是賣掉了。史大心如刀割,其實他不知道,那天他散給饑民的銀兩隨後就被官差收走,要不就按史大同夥論處,那個瘋乞丐就是拿不出錢來,稀裏糊塗被殺頭了。史大下了馬,朝那瘋婦走去,瘋婦也是認識他的,不知為何,看到史大撒腿就跑,也不顧撿來的麥子,史大追了幾步停下,那瘋婦也停下,蹲身藏在一叢灌木後麵,像是受了驚嚇,比八年前瘋的更嚴重了。史大也沒跟過去,在地上放了幾張幹餅,拿一小顆碎銀壓住,轉身回了馬隊。

    “那個就是饑民麽?”史進問。

    史大不置可否,長歎一聲說道:“要是當年我再果斷一些,你可能就有兩個姑姑了。”史大現在還能回想起瘋婦懷裏那個孩子的樣子,約莫兩三歲,腿上屁股上長著一片褥瘡,睡得很安詳。

    就這樣車隊繼續趕路,遇到兩三股土匪,身手隻能說尚可,人數也不多,史大指揮十來個莊客,人又壯,刀也鋒利,殺的土匪屁滾尿流,史大也不非要傷人性命,逃跑的絕不追,投降的就地放走。

    史大沒有在東平府多做停留,甚至沒有進府城,連夜趕路,又用四天穿過華州,進入大名府轄下。

    一進大名府,光景就大為不同了,人流熙熙攘攘,沿途叫賣不絕,史進臉上的笑也多了起來,史進一行人好容易休息,在一個茶攤駐足,這個茶攤就是史大辭去軍職,和兄弟們話別的場所,茶攤夥計稀稀拉拉長了胡子,攤上還多了一個婦人並一對小孩。一見史大就喊:“大官人回來了。”

    史大笑盈盈的下馬,招呼眾人坐下,史進也跟下來,夥計問:“這位是公子吧。”,史大說:“是小兒。”茶攤上有七八個農婦,手裏提著罐子和籃子,像是要去地裏送湯水,用大名府方言聊天,無非是地裏收成家裏瑣事,這時史進看到,攤邊還蹲著四五個衣服破爛,麵黃肌瘦的人,有男有女。

    “這些也是饑民。”

    “是。”這次史大回答的很幹脆,臉上的笑卻不減,“都是外地逃來大名府的。”

    史進很奇怪,路上偶遇幾個饑民,父親都一臉不快,非要施舍些錢財,為什麽到了大名府反倒如此淡定。

    這個問題很快有了dá àn,不一會,攤子上就趕來幾個人,跑的很急,直奔那幾個逃荒人,其中一個喘著粗氣說道:“你們裏有會盤炕的沒有。”

    這些人都湧過來,全說會,來人和他們說起價錢,說定一百五十個銅錢,帶走兩個年輕一點的。剩下幾人急的差點哭出來,史大和他們說:“城東的劉員外,田莊廣大,正缺莊漢,你們何不去那討生活。”,餘下的人感恩戴德,問了路程,起身一路小跑走了。這次史大沒有施舍銀兩,能憑氣力生活的人,不需要施舍。

    這次來大名府,要呆一個月,把帶來的藕根,荸薺,酸棗,銀杏果和沙棘賣掉,采買藥材布匹和鐵器,把銅錢兌成銀子,笨重些的,比如酒和醋,回程時在東平府采買。進城在客店卸貨時,早有熟客前來問價,史大也用大名府方言和他們交談,問可有賣遼參的口外人,客人都一一作答,傍晚時分,一切收拾停當,史大就帶著史進出門,沿街都是商戶,販夫走卒挑著擔,沿街叫賣,商品琳琅滿目,史大偶爾還和人打招呼,史大問史進:“兒,想要什麽玩意,看好了就告訴爹。”

    史進抬起腦袋:“我想要一件兵器。”,沿路看著父親衝殺強盜,史進覺得瀟灑極了,也想要個兵器。

    “兵器嘛,街市上買不到好的,走,咱們去軍營附近瞅瞅。”

    父子二人一路來到史大之前服役的軍營前,隻聽得人聲鼎沸,連連叫好聲,門口站崗的認識史大,問候一聲:“斥候來了。”

    “打鐵的徐師傅還在麽?”

    “回家去了,芒種後就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

    史大哦了一聲:“這裏麵正幹什麽?如此熱鬧。”,站崗的小哥說:“今天梁中書和夫人來了,正在校場看比武。斥候進去看看?”。

    史大有些猶豫,畢竟軍營重地,哨兵小哥說:“不礙事,進去和新兵較量較量。”,史大聽到這,有些手癢,心想“我那幾個兄弟在軍營裏也是大小的頭目,應該不會出岔子。”,拉著史進徑直走去校場。校場裏眾人有認識有不認識的,圍定一圈,在看相撲,其中一個帶披掛的,是史大的老朋友,忙喊:“斥候這邊來。”

    史大走過去,看到內裏一個書生氣十足的中年人,也是一身短打,美須髯,白白淨淨,正看的出神,史大忙跪下,:“恩相。”

    那人看了略一驚,思索一番,“你莫不是斥候史大。”

    “小人正是。”

    “哈哈哈哈,不必拘禮,起來起來。”

    這時,又看到史大身後,虎頭虎腦的小孩,蹲下撫摸,:“你的兒子?”

    “正是犬子。”

    “哦哦哦,好小子,真壯實。”說完,衝人群裏一個婦人看了看,又幹笑了幾聲,那人正是蔡太師的千金,雖然過了八年,風采一點不減當年,光彩照人,卻沒給梁中書生下一男半女,每次梁中書看到別人家小孩總要這麽愛撫一番,然後意味深長的看看老婆,梁夫人何嚐不知道梁中書的用意,也不搭腔,走過來,也摸摸史進的頭,:“小孩,你叫什麽?”

    “史進,進士的進。”

    “哦?”看著小孩,沒有一絲書生氣,梁夫人略一疑惑,“你要當進士?”

    “媽媽說的。”

    “為什麽啊?”

    “進士能當太守,還能娶仙女做老婆。”

    梁夫人笑的花枝亂顫,樂不可支,牽起史進的手拉在身邊,眾人都一發笑起來,童言無忌,梁中書也沒多問,轉頭又和史大說話,“聽說你拳腳功夫好,和新兵去較量一下。”眾人一起哄,史大也不推脫,上去就打,雖說拳怕少壯,史大畢竟正牌軍出身,拳腳很有章法,招招有效,不浪費一絲力氣,接連把三個新兵打翻在地,老兵們都叫好,這時一個新兵看不過,起來說道:“前輩賜教了。”

    來人名叫周瑾,不過二十歲上下,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鼻直口方,臉上沒有漬須,跳進校場,並不廝撲,隻是用拳,舞的虎虎生風,全不招架史大的拳頭,欺身逼近史大,如同山崖落石,拿肩膀一頂,史大被打岔氣,後退數步,身後一個老軍校喊:“好小子。”,也跳下進來,兩個老軍和一個新兵打在一起,周瑾的力氣更大,兩個人難招架,隻是這兩個老兵自入伍,就是一個營帳,練過一些配合,這時互相使了一個眼色,史大奔上,老軍校打下,下路老軍校打中膝蓋時,史大正好單臂倚在周瑾喉結上,一個往後,一個往前,把周瑾摔在地上,周瑾也不慌亂,一手撐住地麵,另一手像蒲扇糊蒼蠅一樣打那兩人,兩人一個踉蹌退後,也不遲疑,周瑾剛剛站穩,兩人就近身,史大專打上路,老軍校拿腿絆下路,周瑾高大的身材此時成了累贅,長臂根本縮不回來,最後被擠出場外,眾人又是一片叫好,雖然能看出,周瑾確實功夫了得,卻很難比得過兩個人經驗豐富的老兵油子。史大還謙虛上了:“老了,打不過年輕人了。”這話說的也沒錯,宋朝男子三十六歲稱老夫,史大今年正好三十六歲。周瑾敗的不服氣,卻也沒再糾纏。

    新兵裏又走出一位年輕人,扯去身上的衣服,也不避諱梁夫人,頭發根根上指,眼睛瞪的像銅鈴一般,一身鋼鐵也似的腱子肉,不過十七八歲,急吼吼的說:“前輩們勝之不武,小弟願意領教,一起上吧。”,說完就急吼吼上去打,這位小將軍是軍中新來的,名叫索超,為人風風火火,人送外號急先鋒,最看不得輸,這次同期新兵輸的窩囊,急不可耐要出出口惡氣,眾人此時一發叫好,老軍人中又出來五人,都是史大的老兄弟,配合那叫一個純熟,十四隻拳頭如雨點般打過來,沒有一拳是虛的,下路總有七條腿使絆子,讓索超寸步難進,索超也是急了,不覺拳頭加重,隻取rén miàn門,無論是誰,挨上一拳,便倒地,齜牙咧嘴忙躲,七個人一時竟被索超一人壓住,隻有防守的份,即便如此,索超一拳一拳砸在胳膊上也不是玩笑的,不一會,兩個老軍校忍不得疼自己走下去,索超更得意,拿出了十分的本事,剩下的五人更招架不住,一個個東倒西歪,隻顧抱著頭,也不管好看不好看,這時史大發令:“進攻。”五個人一起衝過去,從五個方向而來,索超並不慌張,後背一靠,頂翻了身後來人,兩隻拳頭分攻兩路,正打到兩rén miàn門,左腳一擊直踢,把一個老軍校踢出場外,定下身,右腳使出一個海底撈月,直奔史大肚皮,史大也沒有時間躲,含了一口氣準備挨這一腳。

    說時遲那時快,史進一個箭步衝上去,穩穩得把索超的腳抱在懷裏,索超居然一時掙脫不開,像是踩到一個捕獸夾,史進喊:“休傷我爸爸,我來跟你打。”

    眾人又是發笑,又是起哄,七個老軍校都打不過一個索超,何況一個八歲小孩,長得還沒索超的佩刀高,索超一時也沒了主意,梁中書早已經笑的前仰後合,叫:“索超,和他打。”

    索超抽回腳,站定說道:“小娃娃,這是校場比武,快下去,不妨傷到你。”

    史進卻不動,已然擺好架勢,索超也不動,說:“你來打我,我若動一下,便和你打。”,史進也不廢話,走上前去,衝著索超腳踝就是一個鞭腿,索超一時沒有防備,居然單腿跪下,好生沒有麵子。站起來就出腿踢,也沒敢真的使出力氣,畢竟對麵是個小孩,隻想快些打發了就算了,沒想到史進比那七個老軍人難對付,小拳頭直錘索超腳心,兩力相抵,誰也沒有動彈,索超這一下大概使了四城氣力,加勁又踢幾腳,史進反應也是快,拳拳都正對索超腳心,索超險些摔倒,正想如何是好,史進已經變招,右胳膊夾住踢來的腿,一步上前,左手扳住索超右腳,一發力,把索超掀翻,眾人又是一陣笑,索超臉上黑一陣白一陣,卻又不敢使出全力,於是出拳,朝下砸去,史進一迎,把索超的胳膊架在肩頭,準備用個過肩摔,這一招明顯高估了自己的身高,雖然已經拿定索超的胳膊,屁股一撅,卻沒有碰到索超的肚子,被索超像抱一隻小貓一樣,摟在懷裏,高高的舉起來,史進還是掙紮,手肘戳的索超生疼,要不是一身的腱子肉,恐怕早耐不住了。

    這時史大上來:“兒子別鬧了,小將軍讓著你,還不快下來。”,索超也借坡下驢,:“孩子,長高一些來,再和哥哥打可好?”史進這才不鬧,一溜煙又鑽到梁夫人身後。梁中書對夫人悄悄說:“你什麽時候也能給我生個小牛犢?”,夫人卻不答話,把梁中書晾在一旁,自顧自地去逗史進。

    之後一陣,沒什麽事發生,眾人在大名府采買各項所需,史進日日去軍營,隻找索超切磋,每次校場比武,索超一個人打得過十六七人,竟覺得史進真難對付,不過也有索超不敢真的使足力氣的緣故,不過兩個人都是天生神力,不會什麽套路,於是尋見一個打把勢買藥的,名喚李忠,教一些花棒,一次三十文銅錢。等到收齊最難找的遼參,眾人就打整行囊,開始返鄉,眾人忙了不到一個月,今年夏收比較早,六月初六各地就基本完成,走時正是六月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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