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探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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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吃過飯,坐在廊沿的火盆邊烤腳。冬日的暖陽斜射在臉上,我微閉雙目,輕倚土牆,思索著上山的路線。雖沒去過西陽寨,我知道上山隻有一條路,就是從龍潭澗一直往裏,行到水窮處,再攀爬一條陡峭的小道。
突然,廊下有人用誇張的語氣說:“這麽大的太陽還烤火,真會享受啊!”
我睜眼一看,原來是蔣模德。我穿鞋起身,招呼他坐下,將上山的路線說與他聽。剛說了幾句話,胡侉子和蘇大頭也來了,二人氣喘籲籲,見了蔣模德就罵:“死摩托,你跑那麽快幹什麽?我們老遠就看見你在前麵,喊你你裝聾。”
“鬼聽見你們喊了?我看太陽都這麽高了,心想你們已經來了,就趕緊往這兒跑,哪知道你們還沒爬來。”摩托分辯道。
父親聽見有人說話,便從屋裏走了出來,見了摩托他們,問吃飯了沒有,要是沒吃,飯菜還是熱的。
摩托說:“叔叔,我們都是吃過早飯來的,馬上要上西陽寨玩呢。”
聽說我們要去西陽寨,父親連忙說:“今天哪能上那去,西陽寨路陡得很,山溝裏背陰地方雪還沒化,到處都是冰溜溜子,滑栽倒了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們要去也等過幾天解凍了再去。”
胡侉子卻一拍胸脯說:“叔叔你放心,我們都是大人了,會小心的,保證平平安安回來。”
摩托和蘇大頭也跟著附和。父親看我們也都不小了,況且今天又暖和,便不再阻攔,隻是一再叮囑我們要小心,並叫我們拿些饃饃帶著,路上餓了好吃。
我找了個方便袋子,裝了上十個饅頭,摩托見了卻說:“你拿那麽多幹什麽,又不是在山上過日子。我口袋裏裝的還有兩袋方便麵。”
侉子和大頭也帶了些紅芋幹、花生什麽的。於是我便拿掉4個饅頭,將方便袋的口子紮起來,拴在一根麻繩上,又將麻繩係在腰上。接著,我又灌了一塑料瓶熱茶,幾個人便出發了。
我家屋山頭前,有一條較寬的黃土路,是通往把寨嶺的。這條路依山傍水而修,象一條金huáng sè的長蛇,有的路段懸於山腰,有的貼近溝底,有的縱臥嶺頭,蜿蜒曲折跌宕起伏。一路走來,腳下時而絕壁千仞,時而流水潺潺,時而嶺風習習,山不重形景無同樣。
這條路若是走到頭,至少有十一、二裏。我們走了四裏多路,來到兩條澗溪垂直相交的地方,下了大路,轉入一條沿溪石徑。走了百餘步,石徑便消失了,我們隻好踩著溪石一路前行。這條山溪名叫龍潭澗,因有大大小小的溪潭十幾個,古時有龍藏於此,故得此名。眼下雖不是汛期,由於不久前下過一場雪,融雪匯入澗溪,注滿龍潭後外溢,汩汩流於山間。
下了溪床後又走了幾十步,便看到一口小潭,直徑大約3 米多,潭內沙石淤積,水很淺,深度不足半米。潭邊有一塊大石頭,頂部平坦光潔,我們四個人坐上去也不擠。
望著清澈的潭水,摩托感歎地說:“這水真清亮呀,要不是太寒了,我都想喝一口。”
“看著清亮,裏麵說不定有螞蟥卵,喝了以後,肚子裏會長螞蟥的。”我說。這話可不是嚇唬人的,我曾聽奶奶說過,有個大姑娘喝了山溝裏的生水,肚子漸漸大起來,人家都說是懷孕了,這姑娘羞得沒臉見人,上吊死了。屍體躺在冷鋪上,人們發現她的褲子在蠕動,嚇得四散奔逃。有幾個膽大的沒跑遠,站在門外不遠處觀看,隻見一批接一批的蠕蟲從姑娘褲腳處爬出來——全都是螞蟥!
“不光有螞蟥卵,還有魚卵喲!這水潭裏頭有魚,你們看!”胡侉子伸手指著潭中央。
潭裏有一群小魚,正朝著一個方向緩緩遊動,被侉子手影的移動所驚擾,驀地四散開來,有些鑽進了石縫裏。
“摩托,水裏有魚籽,還有魚屎,你喝不喝?”蘇大頭話沒說完,自己先笑得喘不過氣來,差點被口水噎住。
摩托瞪了他一眼,沒理他,卻對我說:“大魚子,你家有沒有魚網?這些都是花石板,用網最好粘。”
我仔細瞧了瞧,果然多是花石板魚。花石板全身紅綠相間,魚翅較寬,魚嘴外麵有一簇胡茬般的角質,摸起來戳手。正是這些胡茬,使得花石板一觸網就被纏得死死的,很難掙脫。可惜我家沒有魚網,胡侉子家雖然有,卻離得太遠。
四個人正在望魚興歎,我突然想起柳樹葉子能毒魚,便叫大家找柳樹。溪邊柳樹倒不少,可葉子都落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條。
“既然柳葉能鬧魚,柳條為什麽就不能呢?我們去折些柳條來,用石頭砸碎試試。”摩托說。
說幹就幹,四個人都去折柳枝,不一會兒就折了好多。我們把枝條放在石板上砸,砸出的汁液淌進水潭裏。
胡侉子剛砸了幾下,便停了下來,對大夥說:“別慌砸,別慌砸。這個水潭麵積太大,上麵又有活水來,這樣子下去,到黑也鬧不翻魚。”
“那你說怎麽辦?”我們三人齊聲問道。
“你們看,水潭邊上這麽多石頭和砂,我們不如用它們把水潭填起來一半,再把水流撇開,就容易了。”胡侉子得意地說。
我心中暗自佩服,口中卻說:“胡侉子,你要是把十分之一的聰明才智用在學習上,就不得挨老暴打了。”
胡侉子不作聲,開始動手抱石頭往水裏填,我們也都紛紛效仿,不久便將水潭填了一半。我們又用粗砂填補了石塊間的空隙,並在潭左側扒了一條溝,把上遊的活水支走。
這時我們又動手砸柳條。淡綠的樹汁融入清水,沒過多長時間,那半潭水就被染綠了,偶爾看見有魚浮上水麵,閃了閃白鱗,又潛入水中。
“柳樹汁起作用了,魚兒們挺不住了。我們快來把水攪一攪,增加樹汁的功效。”我說。
於是我們都拿著樹棍使勁攪水,直攪得潭內天昏地暗,潭麵上漂起一大片白肚皮。有些魚兒漂近岸邊,我們就伸手去撈;可是還有一些挨近水潭內側的峭壁,夠不著。看來非得脫鞋下水不可。我們四個rén miàn麵相覷,都怕凍腳。
最後,胡侉子發話了:“蘇大頭,你火力大,還是你下水吧。”
“水這麽寒,你怎麽不下去?淨會尻得我。我不幹。”蘇大頭拒絕了。
“大頭,你小子臉上的肉又癢了是不是?要不要我給你捏捏?”胡侉子威脅道。
蘇大頭比我們三個大一歲,又發育得早,個子高我們半個頭。這家夥個子雖大,卻有點愣,還有一個氣門——最怕人擰他的臉。有一次課間休息,胡侉子與蘇大頭不知因為什麽打了起來。大頭塊子大,將侉子壓得仰臥在桌上。侉子一抬手,擰住大頭的腮幫子,誰知一下子就命中了氣門,大頭痛得不敢動彈,任由胡侉子擺布。
胡侉子擰著大頭的腮幫子不鬆手,大聲問:“大頭,你今後還敢不敢跟我洋活?”
“不敢了。”
“以後聽不聽我的話?”
“聽。”
“真聽話還是假聽話?”
“真聽。快鬆手,痛死我了!”
“那你把雞勾子掏出來。”
見大頭半天沒動靜,侉子手上又加了一點勁。大頭大聲哎喲起來,口中說:“別使勁,哎喲喂,我掏,我掏。”
大頭解開自己的褲扣子,真的把個肉蟲掏了出來。幾個女生剛才還在旁邊看熱鬧,見大頭解扣子,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正要走,陡然見到這個大肉蟲,嚇得尖叫起來。侉子怕事情鬧大被老師知道了,一邊叫大頭把肉蟲裝回去,一邊威脅他,不許他告訴老師。
從此以後,隻要大頭不聽話,侉子就使“擰臉”絕招。今天,見胡侉子又要拿出shā shǒu鐧,大頭隻好乖乖脫鞋下水。腳剛挨到水,大頭便打了個冷噤,喊了一聲:“啊唷,好涼啊!”
“別好娘好老子的,快撈魚。”侉子命令道。
大頭撈了魚,一條一條地甩到岸上。連同我們之前撈的,一共二百來條魚,大的有一拃長,小的隻有一寸多。我們擠出魚的內髒,一條條攤開曬在大石頭上,預備返程的時候帶回去。
我們繼續朝裏走,沿途又經過幾個水潭,都有魚。其中一個潭的水很深,能看見裏麵有幾條大鯉魚遊來遊去。不過我們沒有時間再捉魚,都快10點了,到西陽寨還有很遠的路。
再往前去,澗溝忽然變得越來越窄,兩邊的山崖越來越陡峭,甚至倒傾過來,坡度超過90度。拐了一個彎後,澗溪改變了方向,陽光完全被東南麵的峭壁遮擋,仿佛一下子進入了冰窟窿,我們的手、臉突然被刺骨的寒意襲擊,冷得直打哆嗦。山穀中到處都結著厚厚的冰,初時還有水在流動,越往裏去,冰越厚,整條澗溪竟然凝固起來。我們幹脆就在溝底行走,雖然有點滑,卻比爬山坎要省力得多。
穿過一叢白雪覆蓋的常綠樹,前頭突然伸出一塊巨型岩石,岩體上懸掛著無數冰錐,錐尖齊刷刷朝下,仿佛鯊魚的上齒,煞是駭人。冰岩幾乎橫跨了澗溝,要想往前去,必須從岩底通過。我們雙臂抱頭,小心翼翼地從冰岩下鑽過去,生怕那些冰錐忽然掉下來,插進腦袋裏。
過了冰岩,又經過六、七個龍潭,溝底漸漸被一些巨石壅塞。巨石多到一定程度,便堆積成一座石壩,壩頂正中的豁口處,包裹著厚厚的冰棱。目光越過壩頂,我們看見,前方不遠處一條冰瀑掛在崖間,有如白練騰空,銀蟒臥岩。
上了壩頂,眼前出現一口巨潭,長度約有四、五十米,寬度十幾米。我們再看那瀑布,發現它並不完全是冰凍的,外層有活水流瀉。瀑水從高處跌落潭底,濺起一片白沫,有霧氣從潭內蒸起,向四處彌散。受瀑水衝擊,潭心處沒有結冰,看上去一片青黑色,陰森恐怖,不知道有多深。潭的外圍則結著冰,由內至外一圈比一圈厚。
“澗溪已經到頭了,向右轉就是上山的路了。”我興奮地對他們三個說。
摩托看了看地形,問我:“大魚子,往右轉怎麽轉?底部是冰潭,側麵又是懸崖,陡得連猴子都扒不住。”
我以前最遠就到過這兒,隻聽說右拐能上山,倒沒留心從哪拐過去。懸崖是上不去的,看來隻能走冰麵了。
“我們貼著潭邊的崖壁,從冰麵上走過去吧。冰層看起來很厚,應該能經得動人。再說了,即便掉下去也淹不死人,靠邊的地方水不深。”我說。
“淹不死,凍也凍死了。”胡侉子說,“還是搞穩當一點,先搬個石頭砸一下,試試冰的厚度。”
蘇大頭這回沒要人叫,抱起一個臉盆大的石頭就要砸冰。摩托急忙製止:“你這個豬頭,搬這麽大的石頭,把冰砸爛了我們從哪過去?”
大頭想想也對,就扔了大的,又搬起一個小一點的。
我說:“大頭,別砸這邊的冰,砸那一邊的。如果那邊砸不破,這邊也沒問題。”
大頭抱著石頭走到左邊,將石頭舉過頭頂,使勁朝冰上拋下去。隻聽一聲悶響,石頭在冰麵上彈了兩下,滑向潭的左前方。我們過去一看,冰麵隻出現一個白印子,不但沒砸穿,連裂紋都沒有。看來過人完全沒問題。
我第一個先上。剛開始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走了一半,發現比我想像中要牢固得多,便加快步伐,很快就到了右前方的石岸上。接著摩托和胡侉子也過來了。蘇大頭最後一個上冰,走的路線稍微有點偏左。剛走不遠,他腳下好像被絆了一下,差點滑倒,我們不由的驚了一身冷汗。
大頭過來後,連忙說:“冰麵上有一個鼓包,踩到上麵打滑。”
聽這麽說,我們不約而同地朝大頭打滑的地方望去。這時迎著光,果見冰麵上有突起,而且每隔二尺遠就有一個,差不多將兩岸連了起來。
我們也不管那些鼓包是怎麽回事,隻顧朝右邊的山穀裏走。這一段山穀能曬到太陽,積雪早已融化,穀底幾乎是幹的。但是,從山溝中隨處可見的鵝卵石來看,很久以前這裏應該是河道。
這段山穀有多長,通往何處,我們都不用多加研究,因為走了不遠我們就看見上山的路了。路的入口處有一條山體裂縫,從山上斜伸下來,平均寬度約有一米。裂縫上擔著兩根石條,又寬又厚實,隻是年代較遠了,中間部分已踩得凹了下去。當在石橋的另一端,長著一棵大橡樹,一抱粗的樹幹,巨大蒼翠的樹冠。地上撒滿了橡栗帽子,一個個呈圓碗狀,橡果早已被鬆鼠和鳥雀吃掉。我們過了石橋,發現前方是一條石徑,在樹木的掩映下,彎彎曲曲一直上伸到看不見的地方。石徑異常陡峭,坡度目測有六、七十度,幸好被人鑿成了一級一級的石階,雖然粗糙,走起來卻穩當多了。石階寬窄不一,大部分路段僅容一人通行,少數地方卻比較寬敞,可容兩人並肩行走。
不就是上梯子嗎,這點坡度難不倒我們。隻是石徑太長,走了好長遠,轉了無數個彎,還是看不見盡頭。山上林木高大繁茂,大部分是常綠樹,樹木遮擋了視線,我們弄不清走到什麽位置了。摩托跑得快,一個人上前,很快就不見了蹤影。我和胡侉子、蘇大頭一邊走,一邊觀看路邊的景物,見山中多有嶙峋怪石,顏色皆為青灰,有的略泛白。巨石或聳立路側,或俯臥林間,或陡如刀削,或圓若雞卵。其間,一株株古木拔地而起,直參雲霄,手腕粗的紅藤繞樹而上,攀此纏彼,在樹林間織成一張巨大的藤網。
我正看得入神,忽聽侉子大叫一聲:“葫蘆包,好大一個葫蘆包!”
我和大頭順著侉子手指的方向看去,見路旁的一棵楓樹上,吊著一個碩大的馬蜂窩,看上去像個大稻簍。
蘇大頭嚇得趕緊趴在地上,扯出襖領子蒙住頭,撅著屁股一動不動。大頭的反應合乎常理,遇到馬蜂時,采取這種姿勢最安全。不過眼下正值隆冬,馬蜂處於冬眠狀態,根本沒力氣飛出來。
“大魚子,我們把這個葫蘆包摘下來,你敢不敢?”胡侉子問我。
“你發神經呀,摘它有什麽用?萬一被叮了怎麽辦?”我說。
“怎麽沒有用,馬蜂可以用油炸了吃呀。我們那邊有個徐瘦子,冬天帶個大口袋,到處摘葫蘆包。他用口袋把葫蘆包套住,將袋口紮緊,一扭就把葫蘆包扭下來。”
“可是我們今天沒帶口袋來呀,你徒手去摘,馬蜂肯定會爬出來叮你。”
胡侉子想了一想,又說:“那我們就把它燒了。我帶了打火機,用長棍子和幹樹枝紮一個火把,把這些狗日的燒死。”
“這大冬天的,到處都是枯枝幹草,逮火就著,失火了可不得了,你就別去惹事了。”我繼續反對。
曾經有一次,胡侉子的臉被馬蜂叮得腫如豬頭,因此他最恨馬蜂,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把它們消滅掉。見手摘不行,火攻也不行,他又提出用石頭砸。
蘇大頭剛從地上爬起來,聽說要砸馬蜂窩,嚇得拔腿就跑,跑到上方五十米處,又伏地蒙頭不起。
我正在遲疑,胡侉子已撿起一塊石頭,使勁朝葫蘆包扔去。第一次沒砸著,第二次、第三次都擦邊而過。若是在夏天,隻扔這第一下,兵蜂就會循聲而來,把人蜇得七葷八素,今天連扔三下,卻沒有動靜。看來天冷了,馬蜂確實是冬眠了。
第四次,石塊砸中了葫蘆包,隻聽“噗”地一聲,像是砸在一捆破布上。葫蘆包晃了兩晃,沒掉下來,倒將一群馬蜂震了出來。
我大喊一聲:“快趴倒!”自己先趴在地上,正如蘇大頭那樣的姿勢。胡侉子雖然膽大,卻領教過馬蜂的厲害,也嚇得俯臥在地。我緊張地趴了好一會,並沒有聽到蜂鳴聲,卻聽見胡侉子說:“嘿嘿,都是些快凍僵的蜂子。”我扭頭一看,見他正在地上踩來踩去。再仔細看看,見路上、樹幹上扒著不少馬蜂,卻都不怎麽動彈。
這下侉子的膽子更大了,又找來幾塊石頭,接二連三地向葫蘆包砸去。葫蘆包中彈四、五次,終於沒堅持住,從樹丫上掉下來,落在一塊巨石上,又滾下山坡。這時候,楓樹周圍的林地上,落滿了半休眠的馬蜂。我和侉子一陣猛踩,凡看得見的都消滅掉了。
幹掉了馬蜂窩,我們三人加快了步伐,向上追趕摩托。爬了一裏多路,向右拐了個彎,前方突然敞亮起來。摩托坐在拐彎處的山石上,見了我們,不滿地說:“你們簡直比烏龜爬得還慢,我都在這等半天了。”
“嘿嘿,摩托,你顛那麽快,錯過了一場好戲。”胡侉子洋洋自得,“我把馬蜂的司令部端掉了。”見摩托坐在石頭上不起來,又說:“哎,摩托,你都坐半天了,還沒坐好嗎?快走快走。”
摩托說:“現在你們上前,我在後。”
“上前就上前。”胡侉子說著便徑直朝前走,剛走幾步,卻停了下來:“哎呀媽呀,怎麽這麽陡啊!”
我湊過去一看,隻見左手邊是一麵斧劈絕壁,若說壁高千尺,一點也不誇張。絕壁下方,隱約可見青幽幽的山穀。
絕壁的峭麵上,有一條人工開鑿的石道,從我們的腳下開始,通往對麵的山林。石道呈“凹”字右轉90度的形狀,高約兩米,底寬不足二尺。石道邊緣處有一排樁眼,少數幾個樁眼上,稀稀拉拉地殘留著幾根腐朽的木樁。看來,從前這石道邊是有護欄的,隻是後來走的人少了,便不再修葺了。
“我上前,你們一個個跟在後麵。千萬要小心!”我囑咐其他三人。
我們貼著石道裏邊,幾乎是一步一挪地過到對麵。這時我回頭一看,卻見摩托還在那一邊,手扶石頭呆站著。
“摩托,你怎麽還不過來?”我高聲喊道。
“我怕高,不敢走。”摩托顫聲說。
我替摩托打氣:“你緊貼著山坎子,不要看外麵,慢慢走過來,沒事的。”
摩托試著挪了兩步,卻再也不敢動了,腿抖得像篩糠,恐怕快要尿褲子了。
“摩托,你要是再不過來,我們就走了。你就留在那邊,等我們下山。”胡侉子生氣地說。
“別走,別丟下我一個。”摩托帶著哭腔說。
見此情景,我隻好返回去,準備牽著他過來。我說:“摩托,把手給我。”
摩托伸出一隻手,我拉著他,卻拽不動他,因為他根本就不挪步。我也生氣了,說:“你要是再不動彈,我們真走了。”
“我睡在地上,你們把我拖過去。”摩托說。
“我們又沒有繩子,怎麽拖你?”我話音剛落,突然想到了什麽,又對摩托說:“你趴在地上,臉貼著地朝前爬,這樣就不怕了。”
摩托聽了我的話,果然趴在地上爬行。我在前麵引著走,摩托跟在後麵爬,就像一個人在遛狗——不對,應該是遛烏龜。正應了他自己說的那句話,“比烏龜爬得還慢”。
好不容易等摩托爬到對麵,我們便加快速度朝山頂奔去。到了前麵更高處,回頭一看,隻見從方才斷崖處開始,有一條山體裂縫向下方伸展。我一下子明白了,這條裂縫同我們上山時看見的是同一條。山體上部的一段可能在遠古時期斷裂、崩塌,而下部卻裂而未崩,隻扯開一道縫隙。
我們再往上走,石階消失了,代之以土路。坎上不知何處滲出山泉來,泉水流至背陰的路麵上,形成厚厚的一層堅冰,光潔如玻璃。路的兩邊也是冰棱遍布,陰寒逼人。
“哎呀,前麵的路又陡又光,怎麽過得去呢?”蘇大頭問我們。
摩托不信邪,徑直上了冰坡,哪知道剛走兩三步,便一跤跌得跪在冰上。胡侉子見狀大笑:“對,對,摩托,你會爬,就爬著上去吧!”
摩托還真爬了,可是冰坡太滑,剛爬上去一截又滑了下來。
“這一段路怎麽沒有台階呢?要是有台階就好爬些了。”蘇大頭說。
大頭的話提醒了我——先人們能在石頭上鑿出台階,我們鑿幾級冰階,難度應該不大吧?於是,我們便找來石頭砸冰。說是鑿冰階,其實隻是在冰坡上砸些豁子,踩上去不滑就達到目的了。
通過了冰坡,往上的路漸漸變得平緩了,山頂應該不遠了。想到神往已久的西陽寨就要到了,我異常興奮,一路小跑起來,把他們三個甩在了後麵。我一邊跑,一邊想像著山上的風光:會不會和表姑爹描述的差不多呢?
正想得出神,忽聽一個鬼魅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哪——”
我嚇得魂飛魄散,腿上一軟,差點摔了一跟頭。
“去——”。第二聲又響起了。
我循聲看去,隻見一個蓬頭垢麵、破衣爛衫的人坐在路邊的樹墩上。
“死等子,你在這裏嚷什麽,嚇死人了。”我氣呼呼地說。
等子一臉憨笑,又問了一遍:“哪——去——?”
等子這名字不知是誰取的,取名的人太有才了。你要是想聽等子說句話,得耐心等待,顧名思義——等子(等著)。
這時,摩托、侉子、大頭也趕上來了。摩托見了等子,好奇地問我:“等子怎麽也跑到這來了?”
等子以為問他,指了指山上,用盡吃奶的力氣說:“我——家——”。
摩托明白了:“原來等子在這高頭住。”
我們剛要走,等子又說話了:“我——煙——吃——”。
等子有時飯都吃不飽,卻愛吃煙,每次下山,不管遇見誰,都問人家要煙。無論是孬煙、假煙、長黴的煙,等子一概不嫌棄。要不到煙的時候,他就到處撿煙頭。
見等子要煙,我搖搖頭說:“我們沒得煙。”
“誰說沒煙?我有。”胡侉子說。
我和摩托疑惑地看著他,問:“侉子,你什麽時候連煙都學會了?”
胡侉子笑笑,從口袋裏掏出半截粉筆,在空中抖了抖說:“等子,給你煙。”
等子見有煙,髒臉上樂開了花,大嘴張得跟個水瓢似的,再也合不攏了。
等子接過“煙”,正要掏火柴,卻發現是粉筆,口中日咕了兩句:“**——煙——,尻——我——”,說完便笑得前仰後合,半天都止不住。
我們任憑等子一個人笑去,離開了他又往前走。走了老遠,回頭看看,等子還在那笑得抖個不停,我真怕他笑出羊角瘋來。
突然,腳下的路變平了,我們停下腳步,打量前方的這個地方。這是一大片矮樹林,或者說是灌木叢,山腰的那些參天古木,在這裏一棵也看不到。灌木叢中多的是黃栗樹、夾馬棘、老鼠刺,中間夾雜著一些人把高的老茶樹。
難道這就是西陽寨?就是那茶園碧翠、精舍排排、雞鳴狗吠的西陽寨?就是我朝思暮想、萬般憧憬,夢裏逮過魚摸過蝦的西陽寨?
我爬上一塊巨石頂部,以便視野更開闊一些。現在,我大致看清了它的全貌:此地像是一片高原,呈不規則的橢圓形,東西長約三裏,南北寬有二裏,東、西、北三方被山峰環抱,其中,尤以西麵諸峰最為雄奇高壯。沿著這些山峰的根部,似有一些斷牆殘垣,除此之外,便是鋪天蓋地的灌木林。灌木林中心處,有一汪絳水,應是一口池塘,塘邊有幾棵大樹,一排破草房在樹間若隱若現。
我正看得出神,卻聽見摩托在下麵喊:“大魚子,快下來,開飯了。”
這時我才想起早上帶的幾個饅頭,摸一摸身後,袋子還在。我爬下石頭,見摩托他們在啃方便麵、吃花生,便解開腰繩,將袋子遞到他們麵前說:“先吃饃饃。”
我們又累又餓,六個饃饃頃刻間就被瓜分了。早上帶的茶半路上喝完了,我們狼吞虎咽著饃饃,一個二個噎得直打嗝。
“我剛才看見前麵有房子,應該是等子他們的住家,我們去弄點水喝。”我提議道。
於是,我們沿著林間小路朝前走,走了幾分鍾,便來到那一排草房前。草房正對著小路,而池塘在路的右邊,塘麵上漂浮著一層水鏽,顯然是口死水塘。
這排破草房有兩道大門,一道關著,另一道開著。我們進了開著的那道門,映入眼簾的是一間破廳屋,廳屋的中堂上貼著一幅舊畫子,落滿蛛網與灰塵。我不經意地掃一眼,畫裏好像有一群人,身穿綠軍服,臂戴紅袖章。緊貼中堂的是一張木胎條幾,雖然沒有漆漆,卻已被油灰漬得黑紅黑紅。條幾下首是一張破大桌子,桌心爛了個大洞,一條桌腿還用鐵絲綁著。桌子兩旁,靠牆放著幾張破凳子,還有幾個大小、形狀各異的黃南瓜。
廳堂兩邊各有一扇臥室門,其中一扇虛掩著。我們推門進去,屋內陰暗潮濕,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嗆得摩托幹嘔了幾聲。我們捂著鼻子正要出去,黑暗裏有人問了一句:“誰呀?”
“我們隨便轉轉,沒事,沒事。”我胡亂應了兩句,便隨摩托他們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到了草屋轉角處,我們迎麵碰見挑水的啞巴。可能因為太久沒人上山,啞巴見了我們,連忙放下水桶,興奮得手舞足蹈,嘴裏咿咿呀呀地亂嚷著。我們口渴難耐,沒興趣在這看他打啞謎。我右手握個圈,昂起頭,作了個喝水的姿勢。啞巴一見當即會意,忙鑽進一間黑黢黢的小屋子,不一會便端著一個大竹瓢出來。竹瓢的把子已經掉了,隻剩下瓢身——一截竹筒。啞巴捧著水,熱情地往我麵前遞。我瞅了一眼,見竹瓢外麵附著一層汙垢,便後悔不該在路上把塑料瓶扔了。
我皺了皺眉頭,隨即又裝出謙讓的樣子說:“摩托,你先喝吧。”
摩托手直擺,忙不迭地說:“別客氣別客氣,你先喝你先喝。”
我又看看胡侉子和蘇大頭,二人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我硬著頭皮接過竹瓢,閉著眼憋住氣喝了一口。水是熱的,除了稍有一絲鹹味,倒也不難喝。我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將瓢遞給摩托。摩托沒發現有什麽異樣,便放心地將竹瓢喝個底朝天。見還有兩個人沒喝,啞巴接過空瓢,又盛來一瓢水。
趁二人喝水的間隙,我指了指廳堂的裏屋,問啞巴那裏麵住著誰。啞巴指了指自己,又伸出大拇指。我明白了,那屋子裏睡的是他大哥,也就是駝子。駝子好幾年沒下山了,人們都說他癱瘓了,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全靠啞巴養活。
喝過了水,我們便想在這附近走一走、看一看,畢竟千辛萬苦來了一趟,總不能就這麽回去了。
我想起表姑爹說過,《春居西陽寨》的畫子上有一條清溪穿寨而過,便對摩托他們說:“聽說這上麵有小溪,溪裏麵有魚,還有螃蟹。我們去找一找看。”
聽到有魚蟹,幾個人都來了勁。侉子問我:“你說的小溪有多寬?要是太寬了,我們沒帶網,魚不好逮。”
我說:“我也沒來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四個人在灌木林中轉悠了半天,也沒找到什麽小溪,隻在啞巴家不遠處發現一條幹溝。這條溝大約七八米寬,溝沿、溝底長滿了樹和雜草。難道這就是畫中描繪的清溪?
我見溝邊有一截殘斷的石岸,溝底臥著不少大鵝卵石,石上覆滿了暗黑色的苔蘚。
“這條溝裏有很多石頭,肯定是被水衝來的。說不定前麵不遠處就有水了。”我說。
於是,我們沿著幹溝向西走。走了幾百步,果然聽見前方有水聲,且隨著距離的縮短,水聲越來越大。又走了幾步,穿過一簇密叢,陡見眼前一道白光,又一處懸崖峭壁出現在腳下。
這是一處斷崖,何時斷的,因何而斷,我們無從知曉。方才我們見到的白光,來自斷崖對麵的瀑布,與這邊淩空相距五十米。我們腳站的地方比瀑布頂部略低,臉上隱隱感覺到對麵散逸過來的濕氣。這條瀑布半冰半水,懸掛於凶峻猙獰的崖石上,垂落至崖底的冰澗深潭中。
“噢,這就是早上的那個瀑布!”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是的,這正是我們上午上山前,踏冰而過的那口巨潭上方的瀑布。
“我們過去看看瀑布的源頭在什麽地方。”胡侉子提議道。
這主意不錯。於是,我們用目光搜尋去往對岸的路。往北不遠處,便是斷崖的頂端,其上是一片竹林,應該不難通過。胡侉子在前麵帶頭,四個人繞過崖頂,不一會兒便來到瀑布那一邊。
此地是西陽寨西側諸峰的峰腳處。遠方,沿著主峰根部,一條溪流汩汩而淌,至斷崖邊,便形成一道飛瀑,淩空奔瀉而下。瀑布在冬夜的極寒下凝結成冰,白天,在陽光的照曬下,又逐漸融化,內層是冰,外層是水。冰層附著在岩石上,如千鈞係於一發,隨時有崩塌的可能。
瀑布頂端的絕壁邊,聳立著一些巨石,胡侉子不禁動起這些石頭的心思。他說:“我們要是把這些大石頭推下去,那聲音肯定比放炮還響。”
我們一聽也來了興致,便合力去推那些巨石。可是石頭們太強壯了,有的還與山崖連成一體,任憑我們累得屁淌,它自巋然不動。
我們正懊喪著,發現溪水邊有大半塊石磨。這石磨從磨眼處崩裂,缺了一塊30度左右的扇形。我眼前一亮,忙招呼大家把石磨抬到崖邊,放它一個小炮過過癮。
我們在崖邊將石磨直立起來,輕輕一推,它便滾落下去,瞬間碰跌到一塊突岩上,發出“通”的一聲巨響,隨之斷為兩半。其中半塊磨石一頭直栽下去,另半塊則彈到一邊,撞上了崖間的瀑布。隻聽哢嚓一聲,瀑布內部的冰層被撞裂了,瀑腰處一根冰柱緩緩向前翻倒。我們見磨石砸中冰柱,正高興得拍手歡呼,忽聽轟隆一聲巨響,有如地震突發,山崩來襲。一瞬間叢林震顫,鳥雀驚飛,嚇得我們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拚了命地朝上遊跑。
“轟隆嘩啦”的巨響聲持續了好一陣才停下來。我定了定神,對侉子他們說:“一定是冰瀑崩塌了。”
我們大著膽子返回岸邊一看,冰瀑果然消失了,再朝崖底看,深潭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冰丘,丘下的澗溝山洪泛濫,澗水沒過樹頂。
見山下發了大水,蘇大頭哭喪著臉說:“山溝裏的路淹掉了,我們今天回不去了。”
胡侉子瞪了他一眼說:“你真是杞人憂天,又能有多少水?難道我們下山時水還不退?”停了一會又說,“走,我們先去逮魚。”
我們四個人順流而上,一邊走一邊瞅著溪水,卻沒發現魚的蹤影。侉子耐不住性子了,衝我罵道:“王八大魚子,你不是說這裏有魚嗎?連個魚的魂都沒有。這麽高的山上,魚怎麽上得來?魚又不會飛。”
我當時說溪裏有魚,也就是信口一說,目的是勸他們朝西走,現在想想,這高山溪水裏恐怕是不會有魚。心裏這麽想,我嘴上卻不軟,也回敬胡侉子幾句:“王八胡侉子,你難道是豬腦袋?這一段水流這麽快,魚怎麽呆得穩?山溪還長著呢,這裏沒有,就代表別的地方也沒有?”
胡侉子不作聲了。我心裏雖然沒底,但話已說出去了,隻好硬著頭皮領他們往上遊走。走著走著,溪麵變寬了,水流也平緩了,再往前去,一個長圓形的水潭出現在麵前。
“水裏頭有魚,好多魚!”摩托第一個叫了起來。真的有魚,但不是花石板,而是青一色的腰條子,又叫白條魚。這裏的魚由於長期沒人逮,長得很大,多數都比筷子長,有幾條大的足有一尺開外。
見此情景,我得意地說:“胡侉子,你看這些算不算魚?”
侉子撓撓頭,嘴裏日咕著:“難道魚真會飛?”
“魚雖然不會在天上飛,卻能在水上飛,你沒聽說過飛魚嗎?”摩托說。
“摩托,你盡瞎扯,飛魚是海裏的,怎麽會飛到這個窮山溝裏來?”胡侉子抵了摩托的老坎子。
摩托臉漲得通紅,強辯道:“我不是指海裏的飛魚,我說的是會飛的魚。聽說隻要發大水,有些魚就會逆流而上,順著浪頭往上飛,隻要有水,再高的地方也能飛得上去。”
胡侉子骨碌骨碌眼珠子,說:“摩托,你講得太玄乎了。依我看,有可能是魚鷹子在山下捉了魚,飛到山上喂它的幼鳥,結果不小心魚掉到這裏了。”想了一想又說,“可能魚鷹子故意把魚叼上來,放在山上的水潭裏養著,省得老往山下飛。”
“胡侉子,你真聰明。魚鷹子要是有你這麽聰明,還用得著天天捉魚?恐怕也跟你一樣,天天坐在教室裏上學了。”我說,“記得上地理課的時候,老師說過,高山是地殼運動形成的,也就是說,很久很久以前,這地方並不高。既然如此,這裏的魚既不是飛來的,也不是魚鷹子銜來的,而是本來就有的。”
半天沒說話的蘇大頭,這時候卻開口了:“你們講的話真難懂。要我講,這些魚是被人逮來放在這裏的。”
聽了大頭的話,我和摩托、侉子互望一眼,齊聲喝彩道:“精辟!”
我們決定故技重施,用柳汁鬧魚。可是,附近並沒有發現柳樹,我們便往山坡上找。山上的樹木比平地上要高大得多,並且越往深處去,樹越高越粗壯。看來這裏是不會有柳樹了,即使有,也夠不到樹枝。我們正準備回頭,卻見胡侉子瞅著一個地方出神,瞅了一會又挪開步子朝那兒走。
原來前方的幾塊巨岩下,有一個黑幽幽的石洞,洞口正對著我們進山的方向。我們跟在侉子後麵,一步步靠近山洞,心裏既好奇又緊張,不知洞裏有沒有什麽毒蛇猛獸。來到洞口附近,卻發現洞內不遠處有一道木門,門頭向內傾斜,門框和門扇上布滿黑蘚。胡侉子膽大,伸手就去推門,誰知稍一用力,門便向裏倒了下去,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朽木碎裂聲和一股淡淡的腐草味。
現在是下午兩點,光線很明亮,我們清楚地看到門後有一口石灶,灶上有一口落滿灰塵的鐵鍋。再往裏去,有一個石頭壘成的桌子,桌麵是一塊平石板,上麵也落滿了厚厚的塵土。同時被塵土覆蓋的,還有一個墨水瓶和一塊長方形的物件。胡侉子拿起這物件一看,好像是本書,便隨手拍了拍灰,沒料到書裏還夾著一個東西,滑落到了地上。原來是支鋼筆,雖然有點鏽跡,或許還能用。
侉子將鋼筆裝進口袋裏說:“鋼筆歸我,書歸大魚子。”
我覺得不太妥當,便說:“這是別人的東西,我們不能這樣做吧。”
“別人的東西?這裏頭多厚的灰,好些年沒人住了,因此這些東西都是無主的,誰看見就歸誰。書你要是不拿,我就拿回去給我爸擦屁股了。”胡侉子說。
我把書上的塵土吹掉,翻開瞧了瞧。嚴格地講,這其實不能算書,隻是一本手工裝訂的稿紙,稿紙的每一頁上,都寫滿了漂亮的鋼筆字。我解開襖領扣子,把這本書揣進胸前,又用繩子把腰係上。
山洞就像一個壇子,洞口小,內部卻很大。門口處光線尚可,越往裏麵則越黑。我和侉子在門口拾掇書和鋼筆,摩托和大頭繼續往裏走。突然,大頭驚叫一聲:“鬼呀!”轉身便向洞外猛竄。我們三個一聽,頭發一下子豎起來,爭先恐後地逃出洞去。山林間荊棘遍布,我們的衣服掛破了,臉上、手上也劃開了,卻管不了那許多,一個勁地向山外狂奔。我們再也顧不得什麽魚不魚了,一口氣奔過水潭,翻過崖頂,穿過灌木林,一直跑到啞巴家門前。我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屁股坐在廊沿上。
稍微喘了口氣,我問大頭:“大頭,你看見鬼是什麽樣子的?”
“鬼火,我看見一長串鬼火,綠色的。”大頭想了想說:“又好像是藍色的。”
等子和啞巴在稻床上劈柴,見我們魂不守舍的樣子,感到很好奇。我指著山洞的方向,慢慢問等子:“等子,那邊有個洞,誰在裏頭住過嗎?”
等子仰起頭,嘴張了半天,才掙出一個字:“老——”
我們都看著等子,等他說下一個字,哪知他一直這麽張著嘴,沒有下文。
“等子,老什麽老,你快說,我們頭毛都急白了。”胡侉子等不及了,催促道。
“老——,老——,老——”等子掙得臉通紅,眼淚、鼻涕、口水一起流。就連啞巴都看不下去了,慌著拍拍等子脊背,又牽起等子的袖口,幫他擦去墜了一尺多長的口水。
見此情景,我衝等子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說了。眼看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四人便動身往山下去。
走到冰坡那一段,我們發現冰已經化了,坡道上一片泥濘。我們不敢大意,像螃蟹一樣橫著朝下走。摩托第一個通過斜坡,大頭第二,我緊隨其後。我前腳眼看就要踏上幹處,沒料到後腳一滑,重心不穩,一屁股跌坐在稀泥上。等我站起來,胡侉子在後麵哈哈大笑:“大魚子,你拉屎怎麽拉到褲襠上了?看你一屁股的黃屎。”
胡侉子話還未落音,自己也跐滑了腳,在泥坡上來了個大劈叉,整個上身仰倒在泥水中。侉子連忙翻身起來,褲襠上、後背上、頭發上都是黃泥巴。這回輪到我笑他了:“胡侉子,你真有本事,屎都拉到頭毛上去了。”
我們揪了些幹草擦擦身上的泥,繼續下山。半道上迎麵遇見一個人,此人一頭亂發,滿麵絡腮胡子,手上、臉上、脖子上都是黢黑的油灰。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穿的那件新襖子。襖子黃底紅花,下擺隻齊腰,袖子也很短,還蓋不住他的手腕。那幹淨鮮亮的花襖子,穿在這副肮髒邋遢的軀體上,簡直就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活活糟蹋了。
“噫,武子在哪偷了件女人襖子!”胡侉子驚訝地說。
武子和我們迎麵過,卻像沒看見一樣,一聲不吭地往山上走。從來沒有人聽武子說過一句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啞巴。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如啞巴。因為啞巴會打手勢,而武子從不打手勢,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他純粹是一具無法溝通的行屍走肉。武子下山,見到人家衣服鞋襪曬在外麵,便徑直拿來穿在身上,從不打招呼。為此,人們防武子就像防賊一樣,見他來了就拿棍子驅趕。沒人給武子東西吃,他隻能撈中學的泔水桶,撈到稠的就往嘴裏捂。
今天不知誰家倒黴,一件新襖子就這樣被武子給“收”了。我們一邊走,一邊猜測襖子是哪個女人的,不知不覺已到了山下。
巨潭上的冰已經融化,我們早上履冰而過的地方出現一排大石頭,微微露出水麵。這些是過潭的石步,其中兩塊被冰瀑墜落的巨浪衝擊,向水潭的一旁傾斜。
過石步的時候出了意外。由於身子較重,大頭將一塊傾斜的石頭踩晃了,一下子滑落到潭水中。幸好他保持住站立的姿勢,雖然屁股以下泡在水中,上半身還是幹的。
大頭上了岸,凍得嘴唇發烏,上牙直磕下牙。我們趕緊幫他脫褲子,連褲頭也一並脫了。大頭上身穿棉襖,下身光屁股,站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我們撿了些柴草,燒起一堆火給他烤,又在火邊插了幾根棍子,把他的長褲、秋褲、褲頭和鞋子搭在棍子上烘。
我們圍著火堆,一邊烤火一邊敘話。侉子說,明天我們帶著魚網再上西陽寨,把那些腰條子一網打盡,還說明天把狗也帶上,看看山洞裏到底有什麽妖魔鬼怪。
我們隻顧著說話,沒防備火堆外圍一根幹鬆枝著了火。鬆枝燒到頭,引著了山坎邊的一蓬幹荻草,荻草轟地一聲暴燃起來,才被我們覺察。我們驚惶失措,首先想到的是水。水潭雖然隻隔兩丈遠,卻沒有盛水的器皿,我們隻好捧起砂石往火上撒。無奈火勢太大,砂石滅不了它,轉眼間附近的幾叢幹草又被引燃。
這時,不知誰大喊一聲:“快去折潮樹枝!”
恰好身邊有幾棵綠葉子的鬥才樹,我們折下樹枝就去撲火。蘇大頭顧不得穿衣服,靸上鞋,精著屁股加入戰團。我們四個人狂舞手中的樹枝,拚了命地砸向火焰。樹枝烤焦了、燒著了,又趕緊折新枝。
經過一番殊死搏鬥,野火終於被製伏了。我們互相對望一眼,隻見一個二個眉毛燎光了,頭發烤焦了,臉上滿是汗水與黑灰。
剛鬆了口氣,卻聽蘇大頭哭喊一聲:“我的褲子!”
原來大頭的褲子離火太近,剛才大家忙著撲火,褲子燒著了卻沒人留意。
大頭狂奔過去,可是秋褲和褲頭早就燒成灰了,隻有長褲還剩半截褲腿。大頭手中拿著那半截褲腿,嗷嗷地哭了起來。
我說“大頭別哭了,我脫一條褲子給你穿”。可我的褲子太瘦,大頭的粗腿根本套不進去。摩托也脫下長褲給大頭,卻同樣穿不上。
“大頭,你的雞勾子早就曝光了,女生都看過,有什麽好金貴的。你就精屁股回家,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胡侉子說。
“胡侉子,你真不是人,大頭褲子都燒掉了,你還嘲笑他。”我和摩托一齊聲討侉子。
侉子當作沒聽見,隻顧脫自己的蒙襖褂子,脫下來後遞給大頭:“你用我褂子搪著腿,把兩個袖子係在腰後麵。”
大頭照侉子說的,將褂子圍在身上。大腿倒是裹住了,可屁溝子還露在外麵。
我想找點什麽東西給大頭遮屁股,手伸進口袋一摸,掏出裝饅頭的大方便袋子。我靈機一動,將袋子底部戳兩個洞,給大頭當內褲穿。
大頭穿上新內褲,感覺還挺合身。於是,我們洗了洗臉,便沿著澗溝往外走。由於溝底解凍了,我們隻能在山坎上攀行,走了半個多小時,才到早上鬧魚的水潭邊。經曆了中午的那場山洪,水潭被衝得變了形,潭邊石頭上曬的魚早就無影無蹤了。
冬季天短,到家時太陽已經落山。父親見我們沒了眉毛,又見蘇大頭裝束怪異,非常吃驚,問怎麽回事,我便將失火的事簡要說了一遍。父親聽後又好氣又好笑:“你們走的時候不是胸口拍得通通響,說是保證平平安安回來麽?”歎了口氣又說,“到底人沒丟,也還算平安。”
父親找來一條胖褲子給大頭換上,母親炒了幾碗醃菜飯給我們吃。吃過飯,三人各自回家,都沒敢再提明天重上西陽寨的話。
在這之後,沒過幾天就是小年了。過了小年,節日氣氛漸漸濃了起來,家家戶戶忙著買年貨、磨豆腐、打掃衛生、請人寫門對、貼門對。
臘月二十九上午,我與父親正在糊門對,奶奶踮著小腳,慌慌張張地從屋後菜園疾步走回來,一見到我們就說:“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栽死人了!”父親忙問誰栽死了,奶奶喘口氣說:“大路上有個人,走著走著,一頭耍到坎下,頭插進稀泥巴田裏,一丁個都不動彈了。”
父親趕緊朝大路上跑,我緊隨其後。前方拐彎處有一個高高的田坎,坎下的水田裏有兩個人,正把摔下去的那人朝大路上抬。父親趕過去搭了把手,把那人挪到坎上,並將他頭部抬高。隻見此人從頭至肩被爛泥包裹著,完全看不清麵目。父親一邊捋這人鼻孔處的稀泥,一邊問抬他的一個人:“老劉,這栽倒的人是誰?”
老劉說:“我也不知道。我們遠遠看見有人從路上栽下去,就趕快跑過來了。”
這時,我撿來一塊破布遞給父親。父親兩把擦掉此人臉上的稀泥,這回看清楚了,原來是武子。
武子好像沒有氣了,但幾個人還是把他送到醫院,並通知了村幹部。醫生探探武子的鼻息,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切了切脈搏,然後輕輕說了句:“人已經死了。”
“武子看起來怪凶的,哪知道這麽不經栽,稀泥巴田裏也能栽死。”老劉不解地說。
“不是摔死的,應該是摔倒前就犯的病。”醫生說。
不一會兒,村裏的書記和營長來了,我們便回去了。剛到家,母親就對父親說:“你快到表姑家去,剛才楊老四來講,表姑爺死掉了。”
“什麽?”我和父親不約而同地問。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又補了一句:“死的人是武子,我們親眼看見的,怎麽又變成表姑爹了?”
“武子是武子,表姑爹是表姑爹。今早上,你表姑奶喊表姑爹吃飯,喊了半天沒人理,哪知道死在床上了。”
父親聽完,眼中不覺滾出淚來。我也覺得眼圈濕漉漉的——那個樂天剛強、爽朗健談的老人家,就這麽悄無聲息地走了?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了?這不是他一貫的行事風格呀。
接下來的幾天,原本是熱鬧紅火的除夕和春節,我們卻在表姑奶家幫著辦喪事,一直忙到正月初三,才將一切安頓停當。
表姑奶家本就困難,眼下表姑爹死了,一個老奶奶帶著三個小孩子,其淒慘可想而知。一家人不僅要吃飯,還要買油買鹽、穿衣穿鞋、看病吃藥、供孩子們上學。表姑奶沒有錢,窮親戚窮鄰居也沒能力幫襯。為此,父親替表姑奶寫了一份申請交到民政辦,說明家裏的實際困難,請求給予孩子們一些生活費。可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尚在,其中夢囈更是父母雙全,因此他們都不是孤兒,民政辦也愛莫能助。最後,還是鄉政府的一位領導看她們可憐,違規給了一筆救災款,總算解了燃眉之急。
不知不覺又過了半年,到了農曆七月半。這天下午,父親去給表姑爹上墳,又幫忙除去墳場周圍的荒草與荊棘,回來時天色已晚。
晚上吃過飯,月亮出來了,掛在山頭一棵大樹的枝丫間,照得四周慘白慘白的。一會兒,天空出現了黑雲,漸漸將月亮遮住了,雲的背麵在月光映照下,仿佛鑲上了一道銀邊,閃閃發亮。許久,月亮才從雲中慢慢鑽出來,不過此時它已不在樹丫間,而是爬到了樹梢上。
父親呆呆地望著月亮,若有所思。
第二天上午,我去父親房屋找一本書,無意中看見他寫的幾行字:
《七月半》
天短了又長
長了又短了
月圓了又缺
缺了又圓了
雲散了又聚
聚了又散了
生命
卻似那飛落的流星
一去不複返了
我明白,父親用這首短詩,抒發對表姑爹的深切懷念。
我又想起去年冬天,表姑爹關於西陽寨的那段描述,與現在西陽寨的情景相比,反差多麽大呀。哦,對了,去年寒假從西陽寨山洞裏帶回來的那本“書”,到現在還沒看呢。
我回到自己的房屋,拉開書桌右邊抽屜,捧起那個灰禿禿的東西。它的封麵嚴重風化、支離破碎,內頁的第一麵也被腐蝕,雖然有字跡,卻已模糊難辨。於是,我便從第二麵看起,隻見上麵寫道:
巡按查戶口,典史遇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