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西陽山落戶 磐石洞鬥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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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群山連綿起伏,到處是蒼翠的樹林和竹園。前方不遠處的山衝裏,隱約可見一片村落,彼時恰逢正午,有炊煙從村舍冉冉升起。三人此行是為避禍,不敢往人煙稠密處去,便繞開村莊,順著一條山邊小路前行。行不多遠,聽得前方有潺潺水聲,近前一看,是一條清溪,溪水源自深山,流向方才所見的村莊。
離家三日,史家河已在百數十裏外。三人一商量,定意在此地安頓下來,隻是不可離村子太近,須向大山深處再去個十幾裏。於是,他們便沿著山腳逆溪而上。沿溪小徑雖然不寬,卻也光潔齊整,途中偶爾有行人迎麵過,見三人背負大行囊,覺得很好奇。又行了三、四裏,右前方出現一條支流,與方才的主溪呈“丁”字形相交。四海看他們行走的那條小徑,順著主溪一路向上,前方應該還有人家;再看右方的支流,沿岸卻沒有路,似乎無人出入。
為避開人煙,三人決定進入右邊的山澗,沿著支流前行。山澗入口處尚有岩石可踩踏,越往裏去,澗溝越窄,兩邊的溝壁越陡峭,且溝壁荊棘叢生,攀行起來十分困難。
三人索性脫了鞋,在溝底處蹚水前行。不多時,行至一口水潭,潭水較深,恐蹚不過去。四海從背囊裏掏出柴刀,攀上水潭右側的石坎,一邊探路,一邊砍去石縫間的棘刺和灌木,領著母、弟繞行到水潭上遊。
過了潭,三人坐在溪石上休息,並拿出山芋、饅頭充饑。他們一邊吃,一邊商議下一步的去向。四海道:“這山溪兩側陡峭得很,沒有安身的地方,我們須得往前走,找個寬闊一些的場子。隻是這陡壁深溝,不知何處是個盡頭。”
“不要急,總能找到落腳處。現在天還不冷,我們帶的吃食也不少,暖飽都不用憂心。”殷氏道。
於是他們又往前走,一路上經過大大小小的溪潭十幾個。午時將盡,三人來到一座山下。此山有一條裂縫,從山腳處往上延伸,寬度約有三尺,石縫內有水滲出,兩側的縫壁上長滿了青苔。此山雖陡,卻也足可攀登,隻是不知山間可有適合人居之處。再看那山溪,仍向山穀深處蜿蜒,看不見源頭。四海讓母、弟在此歇息,他獨自一人繼續沿溪而上,看有無更好的去處。
順著山腳行了一程,情形與一來時又大致相同了,無外乎溪流、水潭和兩岸的懸崖峭壁。四海走了一、二裏路,聽見前方水聲漸隆,他轉過一個彎,忽見一條瀑布從天而降,瀑水碰撞在兩側的山岩上,濺落陣陣水星。他仰首而望,隱隱綽綽望見瀑頂的山嶺,嶺上樹木蔥鬱,嶺下懸崖萬丈。
四海恐母親久等,轉身返回去,將方才所見的告於母親。
“那山上既然有瀑布落下來,絕不隻是個山尖,說不定有開闊的場子。我們就從此處上山,去尋找瀑布的源頭。”殷氏道。
於是,三人將行囊係在身上,開始攀爬那座大山。此山乃原始森林,林中到處是參天巨木,巨木間又纏連著葛藤,充斥著灌木和荊棘,植被異常稠密。幸好此山有一道岩脊,脊上沒有泥土,也不生草木,如同在密林間閃出一條通道。隻是岩脊既陡且滑,有的地方還有突出的巨石阻擋,攀行十分艱難。三人拽著岩脊兩側的樹枝和藤蘿,一步一挪地向上爬,直累得汗流浹背,四肢發軟。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三人都累得夠戧,便在林間的一塊岩石上坐下歇息。這塊岩石將近半人高,頂部寬大平坦,上方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像一把巨傘撐開來,將岩石遮掩。
尚簡又累又困,伸開四肢躺在岩石上,不一會兒便睡著了。殷氏怕他著涼,便從行囊中取出褥墊攤在岩石上,將他挪上去,又給他蓋上被子。即便如此,岩石上還有很大一塊空間,再放一床鋪蓋也綽綽有餘。
“娘,我們晚上索性就在這岩石上過夜吧。我跟尚簡睡一個被窩,你再鋪一床被褥給自個睡。”四海道。
殷氏便照四海所說鋪了“床”。三人又草草吃了點東西,便睡覺了。他們實在太累了,躺下不久便入了夢鄉,夜裏睡得很沉,四周也很安靜,隻迷迷糊糊聽見“康、康”的草鹿叫聲。
四海甚至夢見一大群草鹿,在山石間騰挪跳躍、追逐嬉戲,時不時有一隻雄鹿跳到山石上,仰起頸項,“康、康、康”地唱起歌來。唱著唱著,這聲音突然變了調,變成雄渾的低吼聲,仿佛近在咫尺。
四海一下子驚醒了,豎起耳朵再聽,確是吼叫聲無疑,相距不過二十步。他循聲望去,見前方樹叢中有兩隻閃著綠光的眼睛,朝這邊怒視著。四海下意識地伸手摸行囊,摸出那把柴刀來,緊緊攥在手中。
這時,殷氏也醒了,驚問怎麽回事。四海輕聲說:“有豹子。”
四海心想豹子不會逗留太久,便要母親別出聲,別動彈,靜候豹子離開。誰知等了半天,豹子還不走,並且兩隻眼睛變成了四隻,吼聲也越來越大了。見情況危急,四海拿刀背在石頭上使勁磕了磕,意圖嚇走豹子。誰知它們真是“吃了豹子膽”,受此挑釁,愈發怒不可遏,竟然一步步逼近過來。不知為何,四海此時反倒不怕了,雙手高高舉起柴刀,等著給那先過來的豹子迎頭一刀。
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殷氏摸出火鐮子,將一個枕頭點著了。豹子們見了火,扭頭朝後退去。殷氏乘勝追擊,舉著枕頭跳下岩石,尖叫著朝豹子攆去。豹子這回害怕了,一溜煙地躲進叢林,沒敢再出來。
尚簡此時才醒過來,睜著吃驚的眼睛,不知所以。
四海趕忙就近拾了些幹柴,架在尚未燃盡的枕頭上,燒起一堆篝火來。經過一番驚嚇,瞌睡全沒了,三個人圍著火堆,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四海砍了三根木棍,一頭削尖一頭鈍,爬山時可作拐杖,若是遇到野獸,又可當作wǔ qì。
收拾好鋪蓋,三人繼續向上攀登。爬了大半個時辰,山脊變得愈發陡峭,越來越難爬了。他們便轉向側方,在叢林中披荊斬棘而行。行不多遠,透過密林的間隙,偶見瀑布的一小段掛在半山腰上。三人心頭都是一陣欣喜,知道源頭不遠了。
於是,他們鼓足了勁往前穿行,希望盡快到達瀑布頂端,也好盡早安頓下來。正當他們滿懷信心的時候,老天卻兜頭澆了一盆涼水——山塌了,齊刷刷地塌了!他們立足處與對麵山體相隔至少二十丈,連接此山與彼山的,是筆挺的懸崖峭壁,陡得連螞蟻都扒不住。費了如此大的力氣爬到這裏,卻是一條絕路,殷氏與尚簡不禁滿臉的失落。
四海仔細察看了地形,對二人道:“我們不用灰心,從崖頂上或許能過去。”
於是他們折回頭,又順著岩脊往上爬。隻是往崖頂的這一段岩脊十分陡峭,樹木也越來越稀疏,沒有東西可攀扯,隻能緊摳著岩縫往上攀爬。
好不容易上了脊頂,你道怎樣?前方的斷崖頂部薄如掌尖,崖頂的兩邊,正麵是絕壁,背麵是石坡。背麵石坡雖不是垂直山體,卻也陡峭得很,體表光溜溜的,寸土無有、草木絕生,人若從這一麵滑落,也是必死無疑。
見此情景,三rén miàn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尚簡,你敢從崖頂上走過去嗎?”四海苦笑著問。
尚簡搖搖頭道:“崖頂這麽窄,有的地方恐怕還沒有一腳寬。”想了想,又道,“要是再寬一些,我倒是敢爬著過去。”
聽此話,四海靈機一動,道:“雖不能爬著過去,或許能騎著過去。”
見二人疑惑不解,四海便蹲下來,騎到崖頂上,兩腿緊緊夾住崖壁,上半身往前伏下,雙腿和雙臂輪番用力,像蠕蟲一樣緩緩向前蠕動。二人看明白了,也學著他的樣子騎上崖頂。
為保安全,他們扯出被單,擰成繩子,將兩頭係在彼此的腰帶上,並且一個人爬行的時候,其他兩人夾緊崖壁不動。三人小心翼翼,步步為營,憑借著智慧和膽量,終於“騎行”通過了這絕壁天險。
過了絕壁,再往上去便是土坡、密林。四海在前,用柴刀開路,母親與尚簡緊隨其後。他們一路砍,一路行,腳下的地勢漸漸變得平緩,約在正午時分,便完全踩在平地上了。
此處乃是一片山頂平地,被茂密的森林所覆蓋。林中的各種喬木數不勝數,俱都高聳入雲,遮天蔽日。其中不乏粗碩的千年古木,縱使三人合抱,亦不能圍其一半。今日是大天晴,此時又逢正午,林中卻照不進一絲陽光,全然似陰天一般。三人置身莽林,所見皆是無盡的樹木、荊棘,在林間穿行片刻,便覺暈頭轉向,不知身在何處。
“我們不可再這樣亂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水源。”四海道。
“眼下我們連方向也辨不清,怎知道水源在哪裏?”尚簡問道。
“我們隻往一個方向走,邊走邊留心細聽,或許能聽到水流的聲音。”四海道。
看來除了如此,一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於是,四海拿刀在林間左劈右砍,開出一條筆直的路來。他砍一刻,便側耳聽一聽,再砍一刻,又聽一聽。如此前行了半個多時辰,回頭看看劈出的路,已有幾十丈遠,卻始終聽不見水聲,隻聞得滿林鳥叫,遍地蟲鳴。
見四海累得滿頭大汗,尚簡道:“哥哥,你歇一歇,讓我來砍吧。”
尚簡從哥哥手中接過柴刀,剛要砍,卻見前方樹根下有個活物在爬行,走近一看,原來是一隻夾板龜。烏龜受了驚嚇,哧溜一聲將頭腳縮進龜殼,似石頭般一動不動。尚簡彎腰將烏龜撿起,拿給母親與哥哥觀看。三人正看著,龜殼中陡然淋出一股液體,淌進尚簡的袖筒,嚇得他手一抖,將烏龜扔在地上。與此同時,一股臊氣從他袖中散發出來,聞之令人捂鼻。
“這該死的烏龜,竟然撒了我一手尿,看我不把你煮著吃了。”尚簡皺著眉頭道。
殷氏與四海見他如此,忍不住笑了。殷氏想了想,道:“山龜爬得慢,它出入的地方,一定離水不遠。你且把它放回原處,看它往哪裏爬。”
於是,尚簡將烏龜放回樹根下,反身退至兩丈以外。三人不動,也不出聲,坐在地上靜靜等候著。半晌,龜殼方緩緩開啟,烏龜先是伸出頭來左顧右盼,沒見什麽異常,才伸出爪子和尾巴,慢慢往一邊爬去。
四海示意母親與尚簡留在原地,他獨自一人跟在烏龜後麵,用手輕輕撥開兩邊的荊棘與灌木,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生怕驚嚇了烏龜。烏龜爬得雖慢,卻鍥而不舍,一路不曾停歇。四海尾隨其後,不時在近旁的大樹上割下痕跡,當作路標。行了大約兩刻鍾,隱隱聽見前方傳來流水聲。又行了一刻,水聲越來越清晰,四海便超越烏龜,掄起柴刀全力開路,直到一條汩汩流淌的清溪驚現於眼前。
四海忍住心頭狂喜,返回去迎接母親與尚簡。
卻說殷氏二人等了許久,也不見四海回來,心中甚是著急,便欲前去尋找。剛走了幾步,忽聽身後“噌”地一聲,似有個龐然大物飛奔過去,將二人嚇了一跳。尚簡緊攥手中木棍,將尖頭朝外,奮力護住母親。他雙目圓睜,環視林中各個角落,隨時準備出擊。緊張了好一陣,卻再未出現響動,於是二人放鬆警惕,繼續前行。他們一邊走,一邊用雙手撥開荊刺,冷不防側方閃出一個黑影。這黑影來得太突然,尚簡想要出棍,卻已沒有施展的空間,情急之下,飛起一腳踹將過去。說時遲那時快,眼看就要踹中黑影,卻發現原來是四海。尚簡急忙收腿,卻已來不及了,一腳蹬在四海肋坎上,雖然減了七分力道,仍將他蹬得直打踉蹌。
“尚簡,你瘋了嗎,踢我作什麽?”四海跌坐在地上,大聲責問道。
“哥哥,實在對不起,你踢我幾腳解解氣吧。”尚簡懊悔不已,趕忙過去攙扶。
待弄明原委,四海非但不責怪他,反誇他果敢敏捷,將來要在這叢林中生存,必得如此方可。
當下,三人背負行囊,沿著標記前行,不一刻便到了溪邊。他們打量這溪床,約莫有三四丈寬,七八尺深。眼下正值仲秋,雨量較小,溪水深不過膝,不疾不緩地向前流淌。溪流兩側,樹木生得尤為高大,像兩排巨傘撐在上空,隻閃出一條窄縫來。這窄縫恰似開了一道天窗,陽光於此處投射下來,映照在溪水上。溪麵金光閃閃,玉波粼粼,其間倒映著綠樹、白石、紅楓,仿佛一串五彩斑斕的音符,淌動出一曲舒緩的夢之樂章。
三人沒功夫欣賞美景,眼前最要緊的,是尋找一處宿營地,最好如昨夜的那塊巨石,可用來作床。野外露宿,最忌睡於地上,易遭毒蛇和毒蟲侵襲。三人左顧右盼,凡視線能及處,均未發現那樣的大石頭。他們沿著溪流下行,終於在岸邊不遠處,找到一塊頂部較平的巨石。此石較昨夜那塊小得多,最長處也不過四尺,且石麵斜向一邊。石頭不夠長,卻難不倒四海,他能將不夠的部分拚出來。三人自溪邊搬來一些石塊,堆砌在巨石的一側,鑲成一張完整的大床。四海又削了幾根木樁,釘在石堆邊緣,防止其坍塌。
“今晚隻有一張床,看來隻好輪流著睡了,待明日再想法子。”四海笑道。
母親道:“我瞌睡小,上半夜你倆先睡,我來照看著火。”邊說邊扯開行囊,將三床褥子都鋪在石頭上。尚簡躺上去試了試,舒服得不想下來了。
“小懶蟲,還沒到睡覺的時候呢。快下來,隨我拾柴去。”四海笑罵道。
此處遍地皆是木柴,隨便撿撿,便撿了一大堆。四海又在石床四周,用柴刀砍伐出一塊空地,打掃幹淨後,搬來幾塊石板當桌椅。
一旁,殷氏在撿拾行李,將缽子、耳鍋、菜刀等做飯用的物件掏出來,放在石板上。尚簡則一聲不吭,緊瞅著小溪的斜對岸,瞅得入了神。
“尚簡,別在那裏發愣,再幫我抬幾塊大石頭。”四海道。
“哥哥,你看那邊,有兩條狗,huáng sè的狗。”尚簡指著小溪上遊,叫四海看。
四海順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見兩條黃狗立於溪邊,側歪著頭,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們。
“娘,你看這與世隔絕的地方,怎麽會有狗呢?莫非此處有人居住?”四海問母親。
殷氏抬頭看了看,立刻皺緊了眉頭,命四海趕緊燒火。原來對岸的並非是狗,而是豺。殷氏曾經見過豺,那是十幾年前,她在自家後山上打橡栗,親眼目睹一群豺獵殺了一頭公牛。豺十分凶殘,就連豹子見了它們,也要躲得遠遠的。
“娘,豺會不會吃人?”尚簡緊張地問。
“豺雖然凶狠,我卻從未聽過豺傷人的事。”殷氏道,“不管如何,我們總要小心防範,不讓它們靠近。”
這時,四海已點著了火,熊熊火焰嚇到了豺狗,它們轉身鑽進密林,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日頭漸漸落下去了,“天窗”開始變得灰暗,小溪也慢慢失去光彩。殷氏用三塊小石頭支起耳鍋,將一鍋溪水燒沸,灌入水壺中。饅頭隻剩幾個了,山芋卻有很多,除此之外,還有兩布兜麥子。這些東西,足夠三人吃上十天半個月,況且,在這秋季的森林裏,應不乏野果野菜,可以采來充饑。
他們吃喝完了,天也漸漸黑下來。環顧四周,俱是密不透風的樹林,在閃閃火光的映照下,如同井壁一般,將他們箍在中間。此刻,除了潺潺流水與三兩聲鳥叫,林中死一般地沉寂。但靜下心來聆聽,遍地都是“吱吱吱”、“唧唧唧”的蟲鳴聲,且越是細細分辨,聲音越龐雜,音量越大,最後竟如洪水海嘯,幾欲震破耳膜。
晚上,殷氏讓兩個兒子早些睡覺,二人卻執意要母親睡,殷氏拗不過他們,隻得先睡了。兄弟二人圍著火堆,一邊烤火,一邊輕聲閑聊,不時往火裏添些薪柴。聊著聊著,尚簡困意來襲,伏在四海膝上睡著了。
誰知到了半夜,天上竟下起雨來,雨點劈了啪啦地落在樹葉上,好像篩篩子。所幸上方的樹冠枝葉繁茂,雨下的時間又短,並未淋到他們。殷氏醒了,忙穿衣下床,喚兒子們睡覺。
xìng yùn的是,那陣雨停了以後,便沒有再下。第二天早晨,陽光從小溪上空的“天窗”斜射下來——又是一個大晴天。
吃過早飯,他們決定往四下看一看,弄清此地形貌,免得整日坐井觀天。三人帶上刀和木棍,順著溪流往下遊走。行不多遠,前方出現一個較大的回水灣,受夏日山洪衝擊,幾棵巨杉的根須裸露出來,浸泡在溪水中。巨杉的一側,是一塊水浸窪地,此時地裏沒有水,卻長滿各色各樣的野菜野草。三人從水淺處過河,到窪地裏找野菜。地裏最多的是苦菜,卻大多枯萎了,還有一些薺菜,倒正是可吃的時節。三人一同拔薺菜,拔了一大兜,拿到河邊涮泥沙。
涮菜的時候,他們發現溪中有魚,大的一尺多長,小的僅有指頭大,都是一色的白腰條。尚簡瞅準一條大魚,拿木棍去捅。他動作快,可魚的動作更快,捅了好幾次,卻總也捅不中。
此時,忽聽遠處呼呼啦啦,嘰嘰喳喳,林間鳥雀紛紛飛起,不知被何物驚嚇。緊接著,樹叢中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由遠至近,經久不息。那響聲從上遊傳來,三人便往下遊疾走,直到聽不見了,方停下來。尚簡猜是豺群打此經過,四海卻說是鹿群,殷氏又說是豬群。猜來猜去,總覺得不像,且因沒見著影子,終不過是心中臆想。
正議論著,有一顆堅果落在尚簡頭上,他一邊揉頭,一邊往上看,隻見一棵壯碩的毛栗樹,於密林中探出枝丫,枝頭的栗殼笑開了嘴,展示著紅通通的“牙齒”。尚簡伸出木棍去夠,卻夠不著,便要過柴刀,砍來一根長竹棍,對著枝頭一陣猛掃。樹上的栗子,如竹筒倒豆子一般,紛紛落了下來,有的掉在水中,有的落在地上,還有一些不知滾到何處去了。他們彎腰撿栗子,將所有的衣袋都裝滿了,還是沒裝完。
三人又繼續前行,待聞得嘩嘩巨響,便知接近崖邊了。
他們看那汩汩碧溪,在崖端化作滾滾白浪,義無反顧地一頭竄下萬仞懸崖,於天地間肆意奔灑。綠波一浪接一浪,一浪又一浪,前仆後繼地疾速翻滾著,隻看了片刻,便讓人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
瀑布兩邊皆是絕壁,山頂這塊平地,如同一墩萬仞石柱的頂部,以一道深溝,與周遭的群山割裂開來。
采了薺菜,撿了栗子,到了溪尾,此行告一段落,三人原路返回宿地。
到“家”後,他們卻大驚失色——家被抄了!
山芋不見了,麥子撒了一地,火堆的灰燼踢踏得亂七八糟,耳鍋、鐵缽等餐具掀翻在灰堆裏。
四海留心細看,見石床的棱角上留有野獸蹭癢的痕跡,一撮灰黃的野豬毛,附著在石褶間。
雖撿了些栗子,卻丟了全部山芋和一部分麥子,口糧不增反減。他們心中不踏實,決意再去尋找野果野菜,多多地儲存起來,因為隨著天氣變冷,這些東西便不會再有了。
為防野豬再來光顧,他們將剩下的食物裝進袋子裏,高高地吊在樹丫上。
下午,三人改變方向,往上遊行走。他們又撿了好些栗子,放在布兜裏,掂一掂足有十幾斤。行了一裏多路,溪水流速加快,地勢漸漸抬高。透過樹冠的縫隙朝外看,不遠處似有一個山坳。他們朝山坳走過去,又隱約看見幾座山峰,隻是遍地被巨木遮擋,看得不真切。又行了一刻,地勢更陡了,林間出現大片裸露的山岩。溪流也越發湍急,在一段陡坡下,溪水衝出一口深潭來。這口潭裏有魚,比平地溪水中的更多更大,卻苦於沒有漁具,三人隻能望魚興歎。水潭上方,長著一棵柿子樹,樹上結滿了銅錢大的野柿子,如一串串紅燈籠,墜彎了枝條。柿樹又高又粗,人無法攀爬,棍子也夠不到。四海正欲砍一根竹竿,卻發現右側山坡上也有一棵柿樹,樹幹很矮,伸手便能夠著柿子。於是,三人便去那邊的山坡上摘柿子。
令他們驚奇的是,從水潭往山坡去的這一段路,灌木和荊棘越來越少,及至到了柿樹前,發現樹下有一條土溝,雖然土層肥厚,不知為何卻寸草不生。他們順著土溝望去,見前方的山岩下有個石洞,洞口有房門那麽大,遠遠看去,洞內黑黝黝的,似乎比較深。
殷氏見到山洞,心中甚是歡喜,笑道:“你們看,這個石洞正是老天預備的,給我們娘仨作房子。走,快過去瞧瞧。”說著便往山洞走去。
四海總覺此處有些凶險,卻不願掃了母親的興,隻好持刀跟在她身後。尚簡也跟了過來,雙手緊握木棍,棍尖對著石洞。
到了洞口處,隻見裏麵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想要生火,卻未帶火鐮子來。殷氏摸黑往裏走了幾步,突然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身子往前撲倒。她雙手一撐,趴伏在一具粘乎乎、涼冰冰的肉柱子上。殷氏大駭,急欲爬起來,卻見二三丈外睜開一雙血紅的巨目,如同兩團焰火。一瞬間,那巨目便滑了過來,緊貼著殷氏臉部。
借著洞口的微光,殷氏看見一個鬥大的蛇頭,吐著ròu sè的信子,猙獰地瞪視著她。活了大半輩子,殷氏何曾見過這樣的怪物,頓時嚇掉了三魂七魄,隻軟軟地叫一聲,便當場昏死過去。
此刻,四海顧不得多想,雙手揚起柴刀,用盡全力砍將下去。這一刀正砍在蛇頭上,隻聽“當”的一聲,如同砍上了石塊,震得四海虎口發麻,柴刀隨之脫手,掉落在地上。
這一刀將巨蟒惹怒了,它張開血盆大口,扭頭向四海撲來。四海一閃身,巨蟒撲了個空,卻將他逼進一個狹窄空間,進無門退亦無路。眼見四海命在旦夕,白尚簡挺身而出,照準巨蟒火焰般的眼睛,一棍刺將過去。這一刺力大無比,棍尖從蛇眼插入,貫進蛇頭二尺來深。
巨蟒疼痛難忍,在洞內扭曲翻騰了一陣,隨後竄出石洞,逃入山溝。此時,尚簡方看清了它,隻見其通背赤黑,粗如水桶,身長足有十丈,所過之處,草木紛紛倒向兩邊。
巨蟒已去,兄弟二人忙將母親抬至洞外。殷氏此時雙目微閉,麵如白紙,二人呼她她不應,搖她她不醒。四海用拇指掐她人中,掐了十數下,方緩緩睜開眼睛。二人見母親醒了,不禁舒了一口長氣,問她有無傷到哪裏。殷氏搖搖頭,問那大蛇哪去了。得知巨蟒負傷逃走,她便放了心,掙紮著要站起來,誰知尚未站穩,陡覺心口一陣絞痛,痛得她彎下了腰。
原來殷氏本有心痛的老毛病,這次受了巨大驚嚇,又舊病複發了。
回到宿地,四海將被褥攤開,扶母親躺下。殷氏的心痛一忽兒緩,一忽兒急,疼得厲害時,鬥大的汗珠滲出發際,涔涔汗濕了枕頭。四海與尚簡侍立床邊,急得團團轉,卻也毫無辦法。
黃昏時分,殷氏發起燒來,四海摸她額頭,隻覺燒得燙手。眼見母親病得不輕,四海命尚簡在此守護,自己便要下山尋大夫。殷氏聽四海要下山,恐他遭遇不測,因此死活不依允。她讓四海用手巾浸水,擰幹後敷在她額上。
尚簡生火煮了一些栗子,煮熟後剝去栗殼和栗衣,端至母親床前。殷氏顫巍巍地坐起來,剛吃幾口,便覺食物頂在胸口,心痛立刻加劇了。見母親受罪,兄弟二人心中難過,也吃不下東西。
夜裏,殷氏退了燒,卻又覺得冷,三床被子都蓋上了,還是冷得發抖。二人將火堆挪近床邊,石床為篝火烘烤,不一刻便烘得暖暖的,讓殷氏不再覺得冷了。
天亮時,殷氏的病好些了,隻是身體十分虛弱,嘴角、眼角燒得起了泡,臉也瘦得脫了形。四海取出一些麥子,在石板上搗碎了,加水熬成稀麵糊,端來給母親吃。
殷氏吃了麵糊,身體稍稍有了力氣,便要下床走動,誰知剛走幾步,便覺胸悶氣喘,伸手一摸心口,摸到一個腫塊,便自言自語道:“我的心恐怕是腫起來了。”
一連幾天,殷氏心髒非但不消腫,反覺又長大了些。不huó dòng倒也沒什麽,隻要舉動稍快些,便覺氣喘籲籲,心仿佛一下子被揪緊。兄弟二人關心母親,叫她隻管坐著休息,盡量少動彈。
由於怕那巨蟒,他們不敢貿然出行,隻待在宿地近旁,將篝火從早燒到晚,一夜燒到亮。閑著無事,四海砍來一些樹棍,想要圍著石床搭一間木棚。
搭棚的這幾天,空氣中飄著一股臭味,也不知來自何處。一開始,臭味不怎麽濃,且時有時無,因此他們並未在意,隻道附近死了個羊兒鹿兒什麽的。後來,臭味越來越刺鼻,聞之令人作嘔,實在無法忍受。四海與尚簡仔細分辨,確認臭味自上遊傳來,便帶著wǔ qì,小心翼翼地往上尋找。
愈往前去,味道愈濃烈,二人隻好捂著鼻子前行。行了將近兩刻鍾,隻聽前方傳來一片嗡嗡聲,豆大的綠頭蒼蠅充斥著樹林,在二人眼前飛來飛去。行至嗡聲最響處,一具赤黑色龐偉屍身霍然映入眼簾——隻見那條巨蟒長臥在林地上,渾身爬滿了蛆蟲。
二人從溪邊兜來砂石,一點點地將死蟒掩埋,足足忙了半天。
回到宿地,四海心中有了主意——暫停建棚,再去探一探石洞——既然巨蟒已死,石洞倒是個好住處。
他們來到石洞外,恐裏麵還有其他蟒蛇或野獸,便在洞口燒了一堆火。隨後,四海一手持刀,尚簡一手持矛,二人高舉火把,相跟著進入洞中。
洞內殘留著一股淡淡的蛇腥味,除此之外,倒未發現有何異樣。二人不敢掉以輕心,小心翼翼地往前探索。洞很深,且有些彎曲,行了一柱香時間方至盡頭。此洞如同壇子一般,入口小,裏邊大,洞內四麵八方皆是岩石,空氣較為幹燥。
為了清除腥氣,他們對石洞進行了一番煙熏火燎。四海又砍來竹枝,紮了一把掃帚,將洞內略略打掃了一遍。
一切準備就緒,他們回去稟明母親,三人當下便收拾東西,遷往石洞居住。
搬去新家後,遇到一個新問題:洞口如何防守?露天的地方,可用篝火嚇走野獸,而若在山洞燒火,滾滾濃煙將會灌入洞內,無處排解釋放。
看來,隻有給洞口裝一扇門。山上樹木多的是,可他們既無工具,又乏手藝,做不出正兒八經的門。經過一番合計,他們準備用木棍和藤條,編出一扇門來。說幹就幹,四海立刻砍了一些手臂粗的樹枝,又斬來一些手指粗的紅藤。材料準備齊了,三人照著洞口的形狀和大小,著手編製洞門。
入住石洞的第二天,木門順利完工。門是從洞外扣上的,比洞口略大,將洞遮得嚴嚴實實。門閂是一根粗木杠,以一條藤索與木門相連,關門時,將木杠橫在門洞內,開門時,將木杠順直即可。
安設好洞門,他們又想在洞外箍個院子,冬天的時候也好出來曬曬太陽。於是,兄弟二人又砍來好些木樁與藤條——木樁削尖了插在土裏,藤條則編於木樁之間,樁藤縱橫交織,在洞前圍出一個三丈見方的院落來。
建造這所院子,前前後後用了十幾天時間。在此期間,他們餓了便摘野柿子充饑,盡量節省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