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尚簡救崽 黃豺狗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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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這年九月,就在四海、尚簡殺紅眼豹後不久,明將黃得功、劉良佐大敗張獻忠於柱山。獻忠兵敗後,一路逃向西,盤踞於湖廣黃州府蘄水縣。與此同時,革左五營亦北上河南,歸附闖王李自成。至此,為獻軍陷落的南直隸各府、州、縣重歸大明。
先前,郜華為避獻軍,舉家逃往江南,今聞明軍收複失地,忙馬不停蹄奔赴廬陽,拜見總兵劉良佐,奉上豐厚禮品,意圖重新入主半山縣。良佐與郜華本是同鄉,此次又收了大禮,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將半山縣完璧歸趙。
對於這一切,四海一家無從知曉,他們繼續過著與世隔絕的莽林生活,未曾離開半日。
天漸漸涼了,山上的大樹都在落葉子,林子裏一天比一天敞亮。野菜越來越難找,野果也都落盡了,四海他們雖存了不少栗子,若要應付一冬一春,還是遠遠不夠的。
此時,四海打起了魚的主意。眼下已近枯水期,溪潭淺了許多,潭中食物日趨匱乏,若以魚餌引誘,魚兒應該易於上鉤。隻是在這深山野嶺中,哪裏弄得釣鉤呢?
此法不通,四海又想到一法。他用竹子編了個簡易的竹簍,將簍口蒙上白布,又將白布剪了個巴掌大的圓孔。隨後,他取出些許麥子,搗碎了,在鍋裏炒得噴香。
尚簡不解,問他這樣怎能捕到魚?四海也不回答,隻命他跟在後麵觀看。二人來到溪潭邊,隻見四海將竹簍潤濕,抓一把麥麩抹在白布裏麵,再將竹簍緩緩浸入水中。待竹簍沉入潭底,又在上麵壓幾塊小石頭,防止其漂浮。
做完這一切,他們便退至一棵大樹後,偷偷打量水中動靜。魚兒們聞到香味,紛紛聚攏到竹簍上方,圍著圓孔遊來遊去。它們很謹慎,隻在洞口處遊,卻不往裏鑽。
最後,幾條小魚經不住yòu huò,從圓孔處鑽進去,到竹簍裏頭飽餐一頓。別的魚觀望了一陣,沒見著危險,也紛紛往竹簍裏鑽。此時,四海輕輕地走過去,雙手慢慢伸入水下,將竹簍往上提。簍裏的魚覺察到危險,急得亂竄,卻一時找不到出口,極少有逃出來的。
竹簍一出水,便聽裏麵“撲撲噠噠撲撲噠噠”,無數魚兒在簍內甩尾彈跳,把二人樂得直吆喝。
這一下就捉了十幾斤魚,把竹簍墜得變了形。四海將簍裏的魚倒進口袋,又如法炮製,下了第二簍。沒想到,魚兒們再也不上當了,隻在簍子外麵轉悠,沒有一條往裏鑽。此處不靈,他們又去別處,將沿溪的水潭統統捕了一遍,得魚五六十斤。說來也怪,每個水潭隻能捕一簍,往後便徒勞無功,一條也捉不住了。
這天夜裏,石洞外傳來一陣豬哼,還有豬嘴拱木頭的聲音,攔院子的木樁被拱得咣當直響。四海從被窩爬起來,打著了火鐮子,透過木門的空隙向外大聲嗬斥。拱木聲停止了,外麵安靜下來,四海熄滅了火鐮子,重新鑽回被窩。可恨的是,他剛剛睡下,拱木頭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四海惱了,把尚簡叫起來,二人抄起木矛,輕開洞門,準備給野豬以突然襲擊。
這時,豬群忽然發足狂奔,山溝裏盡是奔跑聲和草木的沙沙聲,亂哄哄響了好一陣子。突然,遠處傳來一長聲嚎叫,如同殺豬一般。這嚎叫一聲哀似一聲,一聲緊似一聲,持續了半盞茶時間,往後慢慢變弱,直至消失。看來,有一頭倒黴的野豬成了獵食者的美餐。
由於夜間被攪了瞌睡,第二天早上三人醒得較遲,一直到陽光射進門縫才起床。
四海開門一看,發現院籬歪歪扭扭,有一段幾乎要倒在地上。
“這該死的野豬,無事你拱我院子作什麽?這下遭報應了吧,活該被吃。”尚簡恨恨地道。
他們正欲修整院籬,卻驚見院門外躺著幾條豺狗。此處朝東,早上光照充足,豺狗們正悠閑地曬著太陽,見了人也不驚慌,隻抬頭瞅了瞅,便又躺下了。
四海見豺狗並無敵意,且一個二個肚子鼓鼓的,應是吃飽了野豬肉。於是,他示意母親與尚簡不要慌亂,倒要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與豺狗井水不犯河水。
接下來的時間,他們修他們的籬笆,它們睡它們的覺,倒也相安無事。一條年幼的豺狗,甚至將爪子伸進來,撥弄尚簡的褲角玩兒。尚簡壯著膽子,友好地摸摸它的爪尖,觀察它的反應。幼豺沒惱怒,反而拿爪子輕撓尚簡手背,撓得他癢酥酥的。那些年長的豺狗,見幼豺同尚簡玩耍,卻也不管不問,任由他們玩去。
巳初時分,隨著日影偏移,此處漸漸曬不到太陽了。一頭雄豺站起來,使勁伸了伸懶腰,又仰頭輕囂幾聲,似在發號命令。豺群聽其號令,都從地上爬起來,不約而同地一陣狂抖,抖落身上的塵土,隨後一溜煙地鑽進了叢林。
此後幾天,再沒見豺狗露頭。豬群在此吃了虧,也不敢再來這裏,三人夜裏睡得安穩了。日子便這樣安安靜靜地過著,直到有一天,兄弟倆去林中撿橡栗,聽見不遠處傳來野獸狂亂的腳蹄聲。
他們趕緊爬上一棵橡樹,居高臨下往林中觀看。原來是豺群在捕獵野豬——在二人棲身的樹下,一頭野豬被豺群堵截,團團圍在中間。野豬咆哮著,在豺群中左衝右突,卻被豺狗的利爪撓瞎了眼睛,像一隻無頭蒼蠅亂蹦亂竄。這時,一隻豺狗跳到野豬背上,伸爪往肛men裏一撓,就將豬腸子掏了出來。野豬痛得大嚎一聲,猛地向前奔逃。此時豺狗輕輕一躍,躍下了豬背,爪尖上還扯著腸子,隨著野豬的狂奔,五髒六腑拖了一地。
野豬倒在地上,掙紮著嚎叫幾聲,片刻便沒了力氣。
豺狗正欲享受大餐,尚簡在樹上發話了:“各位朋友,這頭野豬留給我們罷,你們再去抓。”
豺狗們一齊仰首,望著樹上的兩個人。尚簡指指地上的野豬,又說了一遍。這一次,豺群仿佛聽懂了人話,真的丟下野豬走了。
確信豺群已經遠去,二人才從樹上爬下來。兄弟倆一人抓前腿,一人抓後腿,連抬帶拖地將這頭二百來斤的野豬弄回家去。他們在院子裏將野豬清理幹淨,又將豬肉切成塊,吊在石壁上晾曬。這些肉,足夠他們吃上一兩個月。
眼下食物夠吃了,他們又為來年作打算,準備種些麥子。往昔蟒蛇出入的土溝,土層厚,土質優,適宜種莊稼。他們將溝裏的土鬆了鬆,又在兩側撈出排水溝,整出一畦長長的地壟來。麥子種進地裏,他們又砍來一些鬆枝、老鼠刺蓋在地上,防止鳥雀啄食。
種麥子之後的一天清晨,三人還未起床,便聽見院外有豺嗥聲,不是怒嗥,而是哀嗥,如同哭泣一般。四海趴著門縫朝外瞅,見木籬外站著兩隻豺狗。四海心想它們定是餓了,便打開洞門,扔兩塊豬肉到院外去。這豬肉原是拜它們所賜,還它兩塊理所應當。誰知豺狗見了肉,絲毫不為所動,仍昂著頭嗥叫。
“我看豺狗神情哀傷,想來是有事求我們。”尚簡道。他不顧母親與哥哥的勸阻,執意要打開籬門。
尚簡一出門,豺狗便轉身離開,它們五步一回頭,十步一嗥叫,似在召喚他。尚簡會意,跟在它們身後,一路向前去了。
四海不放心,在衣兜裏藏了把菜刀,悄悄跟在尚簡身後。
二人跟著二豺,急匆匆在密林中穿行。豺狗走得快,有時見二人落得遠了,便停下來等一等。行了將近半個時辰,他們穿過了密林,來到一片怪石嶙峋的坡地。沿著石坡又行了片刻,忽見左前方坡頂上,端坐著十幾隻豺狗。四海心裏一緊,暗呼中了豺狗的圈套。
四海正欲抽刀,卻見豺群退向兩邊,似為二人讓道。此時,從坡那邊傳來豺嗥聲,恰若嬰孩啼哭。尚簡未及多想,緊走幾步上了坡頂,循聲朝坡下俯視。此處的岩體有一道褶皺,在石坡邊緣形成一道人字狀夾縫。坡下兩丈處,有一棵古鬆斜生在夾縫中,豺嗥聲便發自鬆下。尚簡伏下身來,伸頸仔細一看,見一隻幼豺夾在鬆樹與石縫間,情勢十分危急。
石坡陡峭異常,徒手絕難下攀。所幸山間藤蘿遍布,四海就近割了兩根藤條,一頭拴住尚簡的腰,另一頭捆在樹根上。他雙手握著藤條,緩緩將尚簡放了下去。
尚簡下到豺狗被困處,發現這正是前些天與他玩耍的那條幼豺。他伸手撫了撫幼豺腦袋,緩緩將它從夾縫內抱起,在四海的幫助下,成功攀上坡頂。
見幼豺得救,豺群發出陣陣歡囂聲,似在慶祝營救成功,又似對二人表示感激。囂了好一會兒,豺群才離開石坡,轉向西邊的樹林。那幼豺一條後腿受了傷,一瘸一拐地走在最後,它一邊走,一邊不時回頭望望尚簡,直至消失在莽莽叢林中。
這事過去未幾日,一天早晨,殷氏發現籬門外躺著一隻黃羊,羊的頭頸部血跡斑斑,顯已死去多時。看樣子,這黃羊應為食肉獸類所獵殺。隻是那野獸為何獵而不食?殷氏百思不得其解。
她喊來四海與尚簡,二人見了,也頗覺詫異。
“或許是黃羊被野獸咬傷後,又掙脫了,跑到這裏時,因傷勢過重而倒斃。”四海略一思索道。
殷氏覺得有理,便打開籬門,命二人將黃羊抬進院子,動手剝皮切肉。
誰知更怪的事還在後頭——黃羊尚未晾曬,第二天早晨,一頭香獐又死在院門外。
殷氏以為此事不祥,或隱藏著某種禍端。四海亦有同感。
唯有尚簡不以為然,他道:“娘,哥哥,依我看來,羊和獐子既然死在此處,必是天賜之食,我們若不取,反辜負了老天的一番美意。”說罷,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將獐子拖了進來。
前不久,他們還在為生計發愁,如今有魚、有豬、有羊,又有獐,再加上板栗和橡栗,也算是個豐收年了。殷氏心中歡喜,不祥感頓消,倒感念起上蒼的好生之德來。
這日,四海察看地壟,見麥芽出土了。蔥綠的麥苗一天比一天高,漸漸從覆蓋地壟的荊刺中冒出來。他們掀開荊刺,又害怕野物來糟塌麥子,便不分白天黑夜地隔著院籬看守。守了兩天兩夜,也未見野物來此。
第三夜五更時分,四海披著棉衣,正在籬牆內打盹,耳畔隱約傳來窸窣聲。此時月亮尚未落下,借著月光,四海看見三條豺狗,正拖著什麽東西往這邊來。他隔著木籬,悄悄地盯著豺狗看。待到近前,四海方看清,原來它們拖著的是一頭小野豬。
四海一下子明白了,前次院外的黃羊、香獐皆是豺狗送來的!瞬間,他感動得熱淚盈眶——這些懵懂獸類,竟知恩圖報,且報答時不事張揚,倒強似有些人,做了一點善事便惟恐別人不知道。
豺狗將野豬拖至柴門外,轉身正欲離去,四海站起身來,輕聲說道:“院外的朋友,感謝你們的饋贈。隻是送來的東西太多,我們吃不完。還是請帶回去吧!”
三條豺狗一齊轉身仰首,六隻眼望著四海,似問所言何意。四海緩緩打開柴門,拉起野豬的一條後腿,將它拖近豺狗身邊,隨後回到院內,關上柴門。豺狗會意,拖起野豬離開了。
又過了幾日,四海發現門外放著幾株怪草。這草翠綠色的葉子,淺綠色的莖。其葉片形似茶葉,卻比茶葉稍窄,摸起來有皮質感,支楞楞地立在莖上。莖有一拃多長,筷子粗細,莖節分明,中間的節長,兩端的節短。
四海知道,這怪草必是豺狗送來的,既如此,定是可吃的。他摘下一片葉子,放進嘴裏嚼了嚼,覺得沒味道,便吐在地上,又折下一節莖來嚼。草莖口感粘粘的,有一股不易覺察的微甜,嚼了幾下就完全化了,唇齒間留著草香味,令人神清氣爽。
四海將這怪草拿給母親與尚簡品嚐,二人嚐了也連連稱讚。尤其是殷氏,吃了幾根草莖,覺著出氣順了,胸脹仿佛也輕省了些。於是,四海讓母親將這些草莖都吃了,吃完後將葉子撒在籬門外。
此後一段時日,豺狗隔三差五地叼來怪草,少則三兩株,多則七八株。殷氏如同吃零食一般,沒事便嚼上一根。這樣吃了個把月,胸口竟然不脹了,心也不痛了,心窩的腫塊一天比一天小了。因這怪草有如此奇效,他們便稱其“仙草”。
天氣漸漸變冷,清晨有霜了。林中的喬木落光了葉子,視線越來越開闊了。溪水也一天天變淺、變窄,到後來,平均寬度不足三尺,深不過一拃。他們沒有黃曆,不知月大月小,按照每月三十天,眼下應該是冬月初十。
閑來無事,兄弟二人又四處探看,欲把這地方走個遍。他倆先往西去,西邊是連綿不斷的山峰,一峰接著一峰,小溪在諸山的夾穀中彎彎曲曲地往高處延伸。這一次,二人帶了幹糧,決心找到小溪的源頭。一路行來,辛苦自不必說,幸好此時為枯水期,二人可以順著穀底行走,免去林中穿行之累。
中途好幾次遇見岔溪,每過一條岔溪,溪流便小了不少,最後幾近斷流。此時已到主峰的半山腰,溪穀越變越窄,直至收縮為一道石縫,縫內有泉水滲出。此山多竹、多鬆、多石,泉眼附近的岩石上,長滿了碧綠色的苔蘚。
四海正考慮是否往上去,忽聽尚簡驚呼一聲:“仙草!”
四海聞言,轉身朝尚簡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見岩縫中長著一簇仙草。二人如獲至寶,慌忙爬過去,小心翼翼地將仙草拔下來,放入兜中。拔完後方欲離開,卻見右方的山石間都是仙草,一株株、一簇簇,長了一大片。
尚簡高興得大嚷大叫,四海也是萬分欣喜。
二人彎腰拔仙草,拔了四五十株,約莫夠母親吃上半個月,便不再拔了,由原路返回住處。與此同時,豺狗也不斷地銜來仙草,殷氏一時吃不了許多,積下來的仙草都幹枯了。
某天早晨,他們不再取回籬門外的仙草,連續幾天如此。從那以後,豺狗便不再送仙草來了。
未等這些仙草吃完,殷氏的病已痊愈,身體比犯病前反倒硬朗了,容貌也似年輕了幾歲。
見仙草不但能治病,且能養生,四海便欲移一些來,栽在石洞近旁。於是這一日,兄弟二人又來到山溪源頭。仙草還在,隻是葉子大多枯落,隻剩光禿禿的莖了。二人決定先上山頂,回頭再采仙草。
登臨峰頂,他們見前方還有一峰,比此峰稍矮,便又登了彼峰。此時,二人向下俯視,映入眼簾的是一條大裂穀,將此地與彼岸隔斷。裂穀呈圓弧狀向兩頭延伸,沿穀皆是峭壁,深不可測,陡不可攀。見此景,二人更加確信,此地乃是絕境。這倒也好,隻要他們不出去,便不會有人知其行蹤。
回頭,二人采了幾株仙草回去栽植。他們將仙草栽在麥地裏,澆足了水,又在周圍插上木樁加以保護。誰知,沒過幾天仙草便枯死了,未有一株存活。殷氏說,興許是冬季氣候寒冷,不宜栽植,等明春天氣轉暖了,再栽也不遲。
臘月初,下了入山以來的第一場雪。雪花平靜地落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積雪覆蓋了林地,包裹了常綠樹冠,落葉樹的光枝也覆了一層白色。四海打開院門,見雪地上有幾行狗腳跡,便知豺群始終沒有走遠,這或許是野豬不來搗亂的原因。
雪停了,太陽出來了,天氣反變得更冷了。三人燒火取暖,卻灌了一洞的煙,熏得眼水直淌。殷氏曾在親戚家的炭窯幫過忙,懂得燒炭的方法。他們砍來一些黃栗樹,埋在土裏煆燒,果真燒成了炭。這一段時日,三人白天砍樹燒炭,晚上便在洞內烤著紅通通的炭火,日子過得溫馨舒適。
轉眼接近年關,卻不曉得究竟哪一天過年。三人上山已四月有餘,不知山下情勢如何,可有什麽大事發生。離家時帶來的銀兩,在這深山老林裏也沒處花,四海很想下山買一本黃曆,再買些蠟燭、針線、油鹽,順便打探一下局勢。殷氏勸不住他,隻好允他下山,臨行前囑他務要小心謹慎,機警行事,不可往人多的地方去。
考慮山路遠且難行,天一亮,四海便別了母親與尚簡,獨自下山去了。
臨近午時,四海來到一處集鎮。說是集鎮,其實並不大,倒不如說是個大村子。村中屋舍較多,人口居住集中,與老家史家河大抵相當。此處雖遠不算繁華,然四海長期與世隔絕,一下子見到這麽多人,甚是覺得新鮮。
村中有一座石橋,橋頭邊的一棵大柳樹下,開著一爿雜貨鋪。此時已近春節,許多人擠在鋪子前買年貨,四海怕招人耳目,便背靠著柳樹耐心等待。他見店鋪牆壁上貼著一張告示,其上寫著:“近日,賊害死灰複燃,獻賊餘黨擾我州境,掠我州民。鑒於此,各鄉各裏務要聯防聯衛,協同官軍通力剿賊。”
這則告示是暖州衙門新近張貼的,觀其意,似乎張獻忠主力已被剿滅,僅存殘餘勢力。為了弄個明白,四海問旁邊的一位壯年漢子道:“這位大哥,小弟有一事請教。”
漢子瞧了他一眼,道:“這位兄弟麵生那。你要問的是甚麽事?”
四海道:“小弟今年外出躲避兵荒,此刻剛回來,恰巧路過這裏。我走時,廬陽府全境已陷於張獻忠之手。現在看這告示,是否府境已為官軍收複?”
漢子回道:“不錯,獻軍早已被官軍擊潰,聽說張獻忠逃到湖廣去了。隻是近段時間,他的殘部時常過來侵擾。”漢子瞅了瞅四海,又道,“敢問這位兄弟是哪裏人?”
“小弟乃半山縣人氏。”四海答。
“呀,真是巧了,前麵有一位也是半山縣的。”漢子說完,扯著櫃台前一名中年人道,“李木匠,李木匠,這裏有你的同鄉。”
被喚作李木匠的那人買了幾樣東西,此刻正在付錢,聽說有同鄉在此,付完錢便過來相見。
四海與李木匠寒喧一番,得知他是朱家庵人,兩月前來此做木匠活。說話間,方才那位壯年漢子被一名女子叫走了,四海見狀,便將李木匠拉至一邊,悄聲問:“李師傅既是朱家庵人,可知道賊人紅眼豹被殺一事?”
“知道,知道。紅眼豹在半山縣無惡不作,百姓恨之入骨。他被宰了之後,百姓心頭大快,都暗地稱讚那個替天行道的人。”李木匠十分動容地道。
“那殺賊替天行道的人,是哪一個呢?”四海問道。
“這個我也說不準。那日紅眼豹被殺之後,獻賊黨羽四處搜捕刺客。搜到史家河,得知有一戶人家舉家外遷,便拿住他家親戚鄰居,拷問其去向。恰在此時,獻賊主力在柱山被殲滅,張獻忠逃去湖廣。搜刺客的賊人得到消息,一把火燒了這家人的宅子,隨後也逃竄到別處去了。”李木匠道。
聽說宅子被燒了,四海心中一陣難過,稍後又問:“李師傅可知道,如今的半山知縣是誰?”
提到知縣,李木匠恨得直跺腳:“這個混賬知縣,簡直跟強盜一般樣,吃了老百姓的肉,還要啃骨頭。我們這些人,累死累活掙的錢還不夠交稅。老家實在待不下去了,我隻好帶著老婆孩娃,到外頭做活養家糊口。”
四海聞聽此言,脫口而出道:“難道又是郜華?”
“不是那個狗官還能是誰?”李木匠憤憤地道,“像我一樣逃亡出來的,不知道有多少人。逃到這油坊鄉來的,光是朱家庵人就有好幾十。”
四海方才還有回鄉的打算,聽這麽一說,又在心中暗暗放棄了。況如今兵荒馬亂的,哪裏都不安寧,不如暫居山上穩妥。略一思索,四海又道:“既是同鄉,晚生便仗己了。實不相瞞,晚生與母親、弟弟隱居在此地的一座大山上。”說著用手指了指,“山間隻有山洞棲身,終非長久之計,因此,晚生懇請李師傅上山為我們造三間木屋,工錢一文不少,往返時間也計在工時內。”
李木匠想了一想,道:“你我同鄉,本不該推辭,隻是後天便是除夕了,可否……”
四海將腦袋一拍,恍然道:“哎呀,我差點忘了,馬上就要過年了。也罷,此事年後再談吧。”
“老弟,你看這樣可好:今日我先隨你上山認路,一過了春節,我便帶工具上山,省得你再來找我。”
四海連聲說好。他買了些酒、米和日用品,李木匠回去跟家人打了聲招呼,二人便一同上山去了。
路上少不得艱辛,但兩人身強力壯,又吃得苦,太陽落山前便到了山上。
當晚,一家三口烤了野味,與李木匠痛飲一番。敘起來,李木匠母親也姓殷,為殷氏的遠房姑母。因此,李木匠便稱殷氏為表姐,四海與尚簡則稱李木匠為表舅。深山逢遠親,四人格外高興,一時間有敘不盡的家常,酒也喝了無數輪,直喝得壺底朝天方才罷休。
李木匠是個爽快人,既認了親戚,第二天便下山討工具,也不管它過年不過年了。見他如此懇切,殷氏打發兩個兒子與他同去,將他家小接上山來過年。
李木匠之妻姓江,現年三十五,小李木匠兩歲。夫妻二人育一女一子,女孩小名紅菊,十五歲,已近成年;男孩小名青鬆,時年十三,與尚簡同歲,卻比尚簡矮了大半個頭,後者看上去像個大人,前者儼然還是個孩子。李木匠一家居無定所,暫時寄住在山下一戶村民家中,也無甚家當,無外鋪蓋和一些鍋碗瓢盆。今日趁著人多,索性辭別了房東,將這些家當都帶往山上。
直到今日,四海才從村民口中得知,他們棲身的這座山,名叫西陽山。據老一代人講,五十年前的一次山體塌方,毀壞了上山的唯一通道,從此再沒有人上去過。無人上山,一是因為崖頂太陡峭,二是沒有去的必要,即便從前山體未塌,也極少有人上山。如今除了他們幾個外鄉人,本地人恐怕不會有興致往那高頭爬。
李木匠一家上了山,受到殷氏的熱情接待,至於住的地方,隻能暫時安排在洞內。山洞較深,四海一家住在洞口,李木匠一家則住在裏邊,中間用一扇木籬稍微隔了隔。
為了過個像樣的新年,除夕一大早,四海同尚簡又下山購置年貨,買來燈籠、鞭炮、燒酒和一些吃食。二人回來時,年飯已經做好,擺到了石桌上。他們點起蠟燭,掛上燈籠,燃放鞭炮,七口人在清脆、空曠的爆竹聲中舉杯共飲,提箸同歡。這一頓年夜飯,兩家人其樂融融,喝了許多燒酒。
飯後,大家圍著炭火聊天。李木匠聊起當年做學徒時,師傅的嚴厲與苛責。比如做家具開榫,榫頭插入榫眼,必須嚴絲合縫,若稍有鬆動,師傅必用竹鞭打手,時常打得鮮血淋漓。俗話說,嚴師出高徒,李木匠師兄弟幾個的手藝,在朱家庵一帶都是響當當的。
聊著聊著,四海敘起那一年智擒采花賊的事。崇禎九年秋,四海十六歲,在半山縣學讀書。當時縣城出了一名采花大盜,糟塌了多名良家婦女。時任知縣昏庸無能,口中說要緝賊,其實卻坐視不管。有一天,四海同窗王某的姐姐亦被此賊奸汙,十幾名好友義憤添膺,意欲合力圍捕凶手。他們擬用美人計引賊上鉤,隻是哪個女子願作誘餌?此時有一名同學戲曰,四海相貌清秀,可男扮女裝作誘餌。本是一句玩笑話,四海卻當了真,自告奮勇作誘餌。經過一番梳妝打扮,大夥一看,果真是個清秀脫俗、身材高挑的měi nǚ。此後幾日,每當放了學,四海便男扮女裝去街市,四處閑逛一番,再去僻靜的小路上溜達。這條小路,每隔一段距離便有兩名同學在暗處隱藏。過了五六天,采花賊終於上鉤了。隻是此賊的出場太過駭人,一條粗壯的臂膀摟住四海的楊柳小蠻腰,同時一把鋒利的短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四海雖做了充分準備,此刻也嚇得不輕。采花賊一邊威脅他不許出聲,一邊架著他往路邊樹林裏去。四海定了定神,順隨了那賊的意圖,同時一隻手在衣兜裏緊緊攥著bǐ shǒu,伺機而動。近旁藏著的兩名同學見四海脖子上架著刀,不敢輕舉妄動,隻能悄悄在遠處跟著。到了林中,那賊淫心頓起,一時放鬆了戒備,四海趁機回手一刀,捅在他的肚腹上。這一刺令淫賊始料未及,他肚子上血流如注,雙手捂腹踉蹌逃跑。四海一邊追,一邊大聲呼喚同伴,三個人前追後堵,將受傷的淫賊拿住,扭送至縣衙。
四海敘說著往昔軼事,一旁的紅菊聚精會神聽著,雙眼愣愣地盯著他看,目光中充滿崇拜與驚羨。
“四海哥,原來你是個秀才呀!後來怎樣呢,你有沒有考取功名?”紅菊問道。
“慚愧。我後來被縣學除名了。”
見紅菊迷惑不解,尚簡接口道:“有一年冬天,我哥哥去暖州會友,遇上大雪天,超了假期。縣學教諭不盡人情,硬是將他除名了。後來,他去縣衙當差,還作了典史,專門緝捕賊人。”
“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罷。”四海搖頭道。
紅菊還要再問,卻被李木匠故意打斷了。此時已過二更,幾個人都有些困乏,便各自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