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莽莽林中田 依依墟裏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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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六年正月初三,張四海雇請李木匠,在西陽山上始建第一棟木屋。建屋地點選在溪畔的平地上,材料便是山中隨處可見的巨型杉木。兩家七口人齊上陣,起早貪黑大幹兩個月,建成六間清雅的木屋,屋頂暫以獲草覆蓋。原本隻打算建三間,後來李木匠一家也想在山上定居,因此建了六間。主屋建好後,又在兩旁建了廚房和茅廁。
木屋完工,四海照價付給李木匠工錢,他卻賭咒發誓地不肯收。兩家人商定,今後不分你家我家,七口人同甘苦共患難,同吃同住同勞動,一切錢物彼此公用。
既然在此定居,就要作長遠打算。俗話說,民以食為天,山洞前的那塊麥地,就算年年豐收,也遠不夠七個人的口糧。於是四海提出在山上造田,沿著溪流而造,方便灌溉。兩家人伐木掘根,圍著木屋墾荒,至穀雨前後,墾出水田兩畝。他們砍來一些毛竹,剖開用作灌槽,將溪水從上遊引入田間。
此時,四海下山買回稻種,播在田裏育苗。在水稻育苗的這一段時間,他們圍著水田和木屋,修築一圈柵欄。待柵欄修好,便已到了端午節,是插秧的時候了。人多好幹活,隻用一天時間,兩畝田便插滿了秧苗。田裏有了莊稼,心裏便有了指望,隻要老天不作孽,秋後的收成足夠七人一年的口糧。
累了四五個月,也該歇歇了,尤其是孩子們,玩耍本是天性。青鬆與尚簡同年,兩人很玩得來,閑時一道在林子裏掏鳥蛋,在溪水中逮魚蝦。紅菊卻與四海投緣,沒事便纏著他,要聽他講故事,還要跟他念書識字。這丫頭大大的眼睛,一笑兩個酒窩,雖無十分姿色,倒也俊俏可愛。尤其是她撒嬌的時候,小嘴一嘟,雙手使勁搖晃四海胳膊,搖得四海什麽都依她。在四海眼裏,紅菊正如mèi mèi一樣,是自己最親的親人。
紅菊要識字,這倒是件好事,趁著農閑,四海便當起紅菊、青鬆姐弟倆的先生來。紅菊熱心極大,懇求四海多多地教她。她白天用心習字自不必說,晚上睡在被窩裏,口中還在念叨著,手上也在比劃著。不出一月,紅菊已識字六百多,且學會了書寫。相比之下,青鬆識字的勁頭不大,聽課時心猿意馬,往往是東耳進、西耳出,教他的字,一天能記住一個就算好的了。這孩子不喜歡識字,幹起活來卻是一把好手,墾荒、插秧、伐木,絲毫不遜於chéng rén。尤其是木匠活,學一樣會一樣,恁地心靈手巧,早已成為其父的好幫手。
習字之餘,四海曾帶了弟妹三人,去山溪盡頭拔來仙草,移栽至屋後的菜地上。他們對仙草嗬護備至,夜間怕它凍著,蒙上罩子,早上有了陽光,再將罩子去掉;晌午太陽大,怕它們曬蔫了,又罩上罩子,並且澆足了水分。眼下的季節,本是成活的好時機,誰知卻事與願違,仙草一天天枯萎了,後來竟全部焦死,一棵也未能幸免。這仙草真是怪物,長在陡崖間、石縫裏,雖缺土乏水,卻一株株生機盎然;移到此間,地也肥水也足,倒一株也活不成。有道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有心栽花花不開。
夏季到了,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其間下了幾場暴雨,山間溪水充沛,幾乎與岸齊平。到了最熱的那幾天,麥子成熟了,是時候收割了。
小小的一塊地,收了三石麥子,算得上豐收了。趁著天晴,他們將屋頂的荻草扒下來,換上嶄新的麥秸。相比荻草,麥秸既美觀又防漏。
不久,水稻也漸漸顆粒飽滿,稻田的顏色由青變黃,由黃變金。水田四周的柵欄,雖攔住了野獸,卻攔不住鳥雀,因此,七個人晝夜不停地輪流看守,趕走偷吃的鳥兒,不讓到嘴的口糧被糟蹋。
八月初,水稻也獲得大豐收,兩畝多田收了足足十八石稻穀,加上之前收獲的小麥,裝糧的口袋堆了半間屋子。
一日午間,四海正在樹下納涼,忽聽林間傳來人聲。聲音由遠及近,不多時已變得嘈雜一片。四海爬上一棵鬆樹,透過樹叢的空隙,望見前方小徑上來了一群人。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多數攜帶行囊,或肩上扛著,或手裏提著,或背上背著,儼然一副逃亡的樣子。
眼見人群已至近前,四海忙下得樹來,上前問詢。內中有兩個人十分麵熟,四海認得是山下的村民。據他們說,李闖王一部從湖廣打了過來,正在不遠處與官兵激戰。雖然還沒打到他們村子,但戰場距此不過五十裏,官兵日夜不停地從村邊通過,向西麵集結。
一下子來了這麽多人,幾間木屋萬萬住不下,隻能臨時安置在西山的石洞裏。安頓好後,青壯年們即刻返回山下,往西陽山上背糧食,以防糧食在戰亂中丟失。
此時,李闖軍隊如潮水般自西湧來。官兵人數雖多,終究沒有闖軍勢猛,漸漸力不能支,節節往東撤退,未幾日便退到西陽山下。他們扼住兩山間的狹窄通道,據險力守。
這幾天,山下村民紛紛上山躲避兵亂,往昔荒涼的山頂平地,一時間竟聚了四五百人,驟然變得熱鬧非凡。人太多,無法妥善安置,隻好以古木為頂,大地為床,在山溪兩岸棲息下來。好在時值夏末,天氣晴暖,除了蚊蟲叮咬,其他倒也沒甚麽苦頭。每至晌午或黃昏,各家各戶沿溪淘米煮飯,山林間炊煙嫋嫋,鍋碗瓢盆之聲響成一片。
又過了幾天,裏長陳老四引著八個人上了山來。這八人中,有五人衣著考究,雖然一身的塵土汙漬,觀其言行舉止,便知不是尋常百姓。另三人是粗壯漢子,背著重重的行李,顯為仆從無疑。
據陳老四所言,上山來的是他表兄——劉婆鄉富商卞世壘一家。前些時日,因戰事漸起,卞世壘托人捎信給表弟,意欲前來避禍。誰知走得稍微遲了些,臨行時,官、闖兩軍已在劉婆境內開起仗來。一家人繞開兵鋒,不走大路走小路,迂回輾轉數日,才來到西陽山下。此時山村幾已淪為戰場,村民盡數逃離,民房充作兵營,為劉良佐一部官兵駐紮。幸好陳老四惦記親戚,冒險下山,巧遇卞世壘一家,即刻帶上山來。
卞世壘夫婦年逾四十,其子嘉珍新婚燕爾,還有一位千金,名喚玉蘭,現年十七歲。那卞老爺中等個頭,筆挺身板,是個精明強幹的角色,但他生性沉默寡語,不苟言笑,上山十幾日,與外人說話不過寥寥數語。其女玉蘭,性格酷似世壘,從不輕易開金口。這姑娘冰肌玉骨,杏眼含霜,一張俏臉清豔無瑕,活脫脫一個冷美人。父子女三人,唯嘉珍略顯隨和,卻也不怎麽愛說話,隻是見人時多些笑容。
轉眼進入初秋,眾人思家心切,想要回村去。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何況此處露天而居,解個手、洗個澡都是難事。由於不知山下戰況如何,斷不可貿然回去,先要派人下山打探方好。陳老四身為裏長,願替村人走一遭,還有一位喚作狗蛋的青年,也願一同前去。
次日一早,二人帶著幹糧下山去了。小心翼翼到了村口,隻見村中豎著一麵大旗,旗上有一個大字,兩人卻不認得。
他們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卻見民房內出來一隊挎刀的兵士。這些兵士有的戴著氈笠,有的赤頭束發,一看就不是官兵裝束。二人見狀扭頭便走,卻聽見其後傳來一聲暴喝:“站住!”
聽到這一聲喊,二人非但不住腳,反甩開腿往山上跑,引得那些兵在後麵狂追。二人熟悉地形,跑得又快,漸漸將兵士們落在遠處。誰知其中兩名兵士帶了弓箭,眼見追不上了,便張弓搭箭,朝老四與狗蛋射去。說時遲那時快,隻聽“波”地一聲,一根利箭從老四後頸射入,箭尖從喉頭處冒了出來。狗蛋回頭一看,見老四已不能說話,一手捂著脖子,一手示意他快跑。此刻兵士們又追了上來,狗蛋顧不得老四,隻一個勁地往前奔逃,不多時便消失在密林中。回頭再看陳老四,已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一個兵過來用腳踢了踢,也不見他動彈,想必已經斷了氣。
陳老四之死,引起山上民眾的極大恐懼,從此無人再提回村的事。可憐老四妻小連個屍首也未得到,眾人不過意,在山上給他壘了個衣冠塚。
為免暴露目標,四海告誡各家各戶,不要於同一時間做飯,以免炊煙過濃,引起山下闖軍的注意。
原來數天前,闖軍攻破西陽山西麵要隘,打得官兵一敗塗地,向東北方暴退百餘裏,暖州山區遂大半為闖軍占領。
山區已失,暖州州治堪危,劉良佐急調廬陽、壽城等地明軍,又飛書求助於黃得功,集結重兵向大別山區反撲。此時,南京兵部調來火炮十數門,以壯良佐軍威。
這一日清晨,隻聽山下炮聲隆隆,響徹山穀。有幾個膽大的村民相邀下了山,潛伏在村北的一座丘崗上向村中眺望,隻見村內房屋多為炮火所毀,僅剩下一截截斷牆殘垣。
無巧不成書,闖軍也於當日調來數門大炮,與村東的官兵對轟。一時間,炮擊聲、喊殺聲震耳欲聾,雙方以山村為中心,展開慘烈的爭奪戰,從天明殺到天黑,直殺得村內屍積如山,血流成河。
家園已毀,爭戰未息。暖州西部山區,成了明軍與闖軍的軍事對峙區,此地一朝歸明,一朝又歸闖,勢同拉鋸。
西陽山上這塊絕地,雖然荒蕪,倒也十分安全,讓山上眾人免受戰亂之苦。人們帶來的糧食也不少,一秋一冬尚無饑饉之虞。
眼看短期內下山無望,眾人不得不作長期居留打算。這日午後,四海召集各戶至木屋後的旱田裏議事。四海以為,當下有兩件事迫在眉睫:一是建房,二是開荒,其中建房尤為緊迫。此議一提,眾人俱都認同,願意出工建造房屋。於是四海將山上的十六名木匠分成四組,每組分配勞力八十人,沿著山溪兩岸伐木造屋。
時下已是秋季,若等大樹落了葉子,眾人便失去遮風擋雨的屏障。因此,人們在建房一事上格外盡心盡力,期望入冬前有房可居。
卞世壘雖少言語,於此事倒也熱心,父子二人帶著家丁參與造房工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不落於人後。就連冷美人玉蘭,也常去工地上幹些輕活兒。
常言道,“人心齊,泰山移”,山上眾人苦戰兩個月,建成木屋三百餘間,茅廁二十多個。立冬後不久,一百一十戶人家全數入住新居,結束了長達幾個月的露天生活。
解決了居住問題,人們又集中勞力開墾林地。按照四海的打算,要在今冬明春開辟水田二百畝,於夏初前育種插秧,若秋後收成好,山上居民便無饑饉之虞。
殊不知這年冬天格外嚴寒,又接連下了幾場大雪,屋外天寒地凍,給伐樹墾荒造成極大阻礙,至第二年(即崇禎十七年)二月,開墾田地尚不足百畝。
初春時節,一部分居民家裏斷了糧,靠有糧的親鄰接濟度日。後來,斷糧戶越來越多,占到全部戶數的一半。那些糧食充足的居民,為了將來自家生存,再也不願拿出糧食接濟他人。
此時,四海、李木匠兩家尚有稻、麥一千餘斤。四海與李木匠商量後決定,除了留五百斤稻子作種,剩下的糧食全部用來熬粥,逐日舍給斷糧的人家。
這時卻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卞世壘天價收購糧食,出的銀子高出市價十倍。有錢能使鬼推磨,糧多的人家紛紛向卞家售糧,幾天之內,卞家收購糧食四千餘斤,成了山上最大的存糧戶。
斷糧的人家見此情景,都罵卞世壘黑心腸,為了一家獨活,不顧他人生死。四海心中也暗罵卞家陰毒,隻是一方願買,一方願賣,他縱想聲討世壘,也找不出正當理由來。
四海舍了七天粥,眼看存糧就要耗盡,心中十分著急。此時,情況發生了戲劇性的逆轉——卞家也在門口舍起粥來。那些罵過卞家的人,一邊喝著粥,一邊流著熱淚,怪自己錯將好人當壞人,交口稱讚卞家人菩薩心腸。嘉珍聽了,擺著手道:“真正菩薩心腸的是張四海,我家購糧舍粥也是受他啟發。大家應該感謝四海才對。”
一語驚醒夢中人——對那個一貫為人不為己,整日替眾人操心勞碌的張四海,大夥已經習慣了他的付出,從未想過道一聲感謝。
天氣漸漸轉暖,山林間一天一個樣。十幾日後,桃花開了,野草野菜破土而出,長得漫山遍野都是。人們挎著籃子,拿著鏟子,將野菜挖回來作食物。卞家停止了舍粥,將剩下的三千斤糧食大半分給了無糧戶。
諾大的山林,以野菜野果養活了五百民眾。人們身上有了力氣,重啟一度中斷的墾荒工程,至播種前,開辟水田一百五十餘畝。播種後至插秧前的這段時間,人們繼續開荒造田,二百畝農田指日可期。
這天上午,男人們照常砍伐樹木,玉蘭、紅菊等一群女子在旁邊清理樹枝。玉蘭淌了一臉汗,想要掏出手帕來擦汗,卻發現手帕丟在前方林地上。她徑直走過去撿手帕,未覺察前方的一棵大樹已被砍得搖搖欲斷。
此時隻聽哢嚓一聲,樹冠朝著手帕那一方倒下去,而一心想著撿回手帕的玉蘭猶自渾然不覺。說時遲那時快,眼看如花少女就要慘死在巨木下,張四海閃身飛奔過去,奮力將她推向一邊。瞬間,樹冠如泰山壓頂般砸落下來,四海竭盡全力向一側飛躍,卻已經來不及了,一根樹丫狠狠擊中背部,將他擊趴在地上。四海狂吐幾口鮮血,頓時昏死了過去。
變故生得太突然,人們驚得目瞪口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誰大喊一聲:“快將樹丫扳起來!”大夥如夢方醒,扳樹的扳樹,抬人的抬人,七手八腳地將四海從樹下挪出來。
眾人將四海抬回家,因他背部受傷,便將他臉朝下俯臥在床上。聽說山上居民當中,有一個人曾作過村醫,嘉珍趕忙叫人將他請了過來。村醫姓唐名忠,治療跌打損傷頗有些手段。他輕輕蛻去四海上衣,見其背部青淤,幾根肋骨凹了下去,顯然是骨折了。唐忠命兩人按住四海肩部與臀部,他本人則在四海腋下緩緩擠壓了兩下。隻聽“哎喲”一聲,四海痛醒了,眾人再看其背部,凹陷部位已變得平展了。
殷氏此時正與一群老婦在山間挖菜,得知兒子受傷,慌忙跑了回來。待她進屋,四海已睜開雙眼,折斷的肋骨也接上了。幸好殷氏回來得遲,如若不然,定要多受許多驚嚇,多流許多淚水。
眾人見四海並無大礙,便陸續離開張家,又去林間幹活了,唯有唐忠受嘉珍之托,盡最大努力為四海療傷。他采來一些藥草,讓四海內服加外敷,囑咐他切不可亂動,以免再使肋骨錯位。
平時絕少串門的卞世壘,也親自登門道謝,並送來幾支人參,一包鹿茸。
此後,殷氏、尚簡、紅菊在家照顧四海,卞家的玉蘭因著感激兼內疚,也主動過來幫忙,與紅菊搶著幹那些煎藥、熬湯的活兒。其實四海屋內用不著這麽多人,有母親與尚簡便足夠了,況且有時四海要解手,女孩子在一旁反增添諸多不便。因此,四海一方麵表示感謝,另一方麵婉言勸她們回去。可是二人一個真心要報恩,一個實意要服侍哥哥,雖被四海下了逐客令,仍天天過來當班。
有兩個女孩細心照料,殷氏、尚簡反很少插得上手。尚簡閑著無事幹,便想方設法捕來一些魚蝦,掏得一些鳥蛋,給哥哥補養身體。
這天晌午,四海趴在床上午睡,玉蘭、紅菊坐在床兩頭的木凳上打盹。不知怎的,受傷臥床這幾天,四海常常夢見慧中,那些深埋心底的沉痛往事,一次次在腦海中重現。此刻,他恍惚中睜開眼,看見慧中一襲白衣,正低頭坐在床邊。他急切地伸出手去,拉住慧中衣袖,卻被一陣巨痛折磨得渾身抽搐。
玉蘭驚醒了,見四海扯著自己衣袖,頓時羞紅了臉。坐在對麵的紅菊也醒了,見到眼前一幕,慌忙起身走了出去。
“抱歉,我似乎做了一個夢。抱歉,十分抱歉,玉蘭。”四海一邊語無倫次地解釋,一邊忍痛抽回了胳膊。
玉蘭沒有答話,也沒有離去,隻怔怔地坐在原地。四海偷偷瞟了她一眼,見她麵色已恢複如初,既無嗔怒,亦無責怪,一如往常的平靜冷豔。二人就這樣一坐一躺,保持著無聲的尷尬。
四海又痛又窘,臉上滲出一顆顆汗珠來,他把頭扭向裏邊,順便在枕上蹭了蹭汗水。等他扭過臉來,玉蘭不知何時已經走了,他終於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
可是不到一盞茶功夫,玉蘭又進了屋子,雙手端來一盆熱水。她擰幹盆中手巾,替四海擦去臉與脖子上的汗水。四海心中一陣感激,卻也不作聲,默默地任她擦拭。
擦完臉與脖子,玉蘭略一遲疑,慢慢掀開四海上衣。這下四海急了,連聲說道:“不用了,玉蘭,不用再擦了。”
玉蘭也不理他,隻柔聲說了句“別動”,便輕輕地為他擦起背來。此時,紅菊端著一碗湯藥進來,正撞見光著上身的四海,與站在床邊搓手巾的玉蘭。紅菊愣了一愣,將湯藥放在桌上,扭頭出了門。
此後一連數日,紅菊都沒有到四海房裏來。直到有一天,四海聽見她在門外同尚簡說話,便喊她進來。紅菊進了屋,低頭問道:“四海哥喊我甚麽事?”
四海笑道:“紅菊,前些日子你不是口口聲聲要服侍哥哥麽,怎麽這幾天連個臉都不露?可不許說話不算數。”
“不是紅菊說話不算數,隻是哥哥有人服侍,且服侍得十分周到。紅菊在廚房做做粗活便好,若是呆在這裏,倒顯得礙手礙腳。”
四海聞此言,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玉蘭受了挖苦,卻也不急不怒,隻淡淡地說了一句:“自己眼中有刺,偏要怨別人。”
紅菊正要回敬,卻見玉蘭的哥哥嘉珍推門進來。嘉珍鞋上、褲腿上粘滿稀泥,上衣與頭發也滿是泥點。他進門就問:“四海兄,這兩天感覺如何?”
四海見是嘉珍,一邊招呼紅菊端凳子倒茶,一邊答道:“肌膚已消了腫,肋骨也不怎麽痛了,興許再過幾天就漸漸好了。多虧令妹連日來辛勤照料,四海實在感激不盡。”
“四海兄太客氣了,小妹的命都是你救的,怎麽反過來感激她?”嘉珍拱手道,“兄的大恩,卞家難報萬分之一呀!”
“嘉珍兄言重了,萬不可再說這樣的話。”頓了頓又道,“我看嘉珍兄一身是泥,想必剛從田裏來。”
“喔,小弟此來,要告訴兄台一件喜事。按照兄的計劃,二百畝農田已如數開墾完畢,今日,我們已將溪水引入田中。育秧田裏的秧苗,已長了一拃高,等農田灌滿了水,再耖一耖,便可插秧了。”嘉珍高興地道。
聽了嘉珍的話,四海心中亦然十分喜悅,隻是自己重傷不能下床,未能親眼見到這番喜人景象,多少有些遺憾。
這日以後的第五日,西陽山上豔陽高照,春風習習,鋪天蓋地的原始森林中央,出現了兩麵巨大的明鏡,這明鏡隨著清風的吹拂,泛起一層層漣漪。明鏡的一端,數百名男女老少擼起褲管,彎著腰低著頭,插下一根根碧綠的秧苗,插下沉甸甸的夢想與希望。
四海的肋傷好了許多,隻要趴著不動,便不痛了。玉蘭與紅菊仍寸步不離地照料著,沒有半點差池。見兩個女娃照顧得周到,殷氏十分放心,稍稍叮囑了幾句,便隨眾人去田裏插秧了。殷氏走後,尚簡見無事可幹,也要去田裏幫忙,臨出門前說了一句:“紅菊姐,我哥哥要是解手,你就去田裏喊我。”
尚簡個頭雖高,卻還是個孩子,一句話說得紅菊滿臉通紅。
卻說昨日黃昏,幾隻斑鳩飛進卞家廚房,恰巧被家丁撞見,關門捉住兩隻。今日一早,玉蘭煲了半罐斑鳩湯,端來喂入四海腹中。
四海本不怎麽解手,隻是今日喝了半罐湯,不多時便覺尿急。憋了一會兒,脹得實在難受,便對紅菊道:“紅菊,你去田裏喊尚簡回來。”
紅菊會意,出門找尚簡去了。誰知插秧的人群在最東端,離此處較遠。紅菊找到了人群,卻又找不著尚簡,也沒看見殷氏與自己家人。向人一打聽,才知道他們都在樹林裏割秧繩。四海要解手,這樣的事一個女孩子不好對外人說,隻能去林子裏找尚簡。
四海半天等不來尚簡,實在憋不住了,便將玉蘭打發到屋外去。他緩緩欠起身子,一隻手扒開褥墊,露出床板來。兩塊床板之間,有一道手腕寬的空隙,空隙下方正對著尿盆。這是尚簡專為四海設計的,平時,四海在尚簡的幫助下,正是通過這道空隙解手的。
扒開褥墊,四海已痛得大汗淋漓。稍稍歇息一下,他又試著扯下褲子,誰知往下稍一用力,便牽動了背上的肋骨,一陣鑽心的疼痛,令他忍不住叫出聲來。
此刻,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自門外傳來,接著,一隻纖手從背後扯下他的褲子,一直扯到膝蓋。等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四海再也顧不得羞恥,對著尿盆一陣酣暢淋漓。
好一刻,叮叮咚咚的山泉聲才漸漸止息。這時,那隻纖手又默契地出現在四海背後,替他扯上褲子,拉平褥墊,蓋好被子。
等到紅菊與尚簡氣喘籲籲地跑回家,正碰上玉蘭端著尿盆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