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落花浮流水 頑猴戲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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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端午節,往年這個時間,家家戶戶都要吃粽子,而此時,家家戶戶都在嚼野菜。艾卻是必不可少的,沿溪兩岸的木屋門頭遍插艾枝,由東至西一字兒排開,看上去十分整齊。據說,當年“黃巢shā rén八百萬,在數難逃”,卻有一種例外——見艾不殺——隻要門頭插了艾,義軍便不殺這家的人。如今闖王義軍正在山下,若一旦攻上山來,不知這艾草可否保命
這日,四海自覺骨傷已無大礙,且已臥床二十天,像一隻久在樊籠的鳥兒,無時不盼著重返藍天。下午,他不顧母親反對,執意要下床。可笑的是,睡了這麽些天,四海幾乎忘記怎麽走路了,跨過門檻時,腳下一絆打了個踉蹌,嚇得大夥兒齊聲驚呼。玉蘭離得近,趕緊上前攙扶,挽著四海一隻胳膊。紅菊見狀也不甘落後,忙去挽住四海另一隻胳膊。
出了門,前後都是人家,四海被兩個姑娘攙著,怕人見了笑話,便打趣道:“我又沒殘廢,還用不著雙拐。你們鬆開手,讓我自己走可好?”
誰知玉蘭卻不放手。紅菊本已鬆手,見玉蘭沒放手,又重新挽上了。四海無奈,正欲尋個借口支開二人,卻撞見吳慶德提著籃子出門。這吳慶德二十五六歲,是山上第一號無口德之人,又素愛惡作劇,人送外號吳猴子。見兩個妙齡少女攙著張四海,吳猴子嬉皮笑臉道:“四海賢弟,你重傷初愈,可千萬要保重身體。”
四海聽他話裏有話,料到狗嘴吐不出象牙。果不其然,猴子咳嗽兩聲,又道:“俗話說,穿腸毒藥猶可飲,刮骨鋼刀不能挨。賢弟骨傷初愈,可經不起一刮呀。”
兩個女孩雖不懂這話的意思,卻深知吳猴子沒安好心。四海聽得明白,心中雖然氣惱,倒也沒有發作,隻說了一句:“慶德兄也要當心哪。”
吳猴子聞言一愣,笑問:“我有什麽好當心的”
四海道:“我看慶德兄好一副櫻桃小口,若是哪天吐出一顆象牙來,當心撐破了嘴。”
玉蘭輕聲接了一句:“象牙千金難買。”
吳猴子臉上掛不住,正思如何反擊,又聽紅菊笑道:“是呀猴子哥,嘴撐破了事小,可別連象牙也跌碎了。”
一人難敵三口,吳猴子眼看討不到便宜,拱手說了聲“不打擾各位雅興,告辭”,便大步走開了。
見吳猴子已走,四海對二人道:“我去上個茅廁,你們先回去吧。”
其實他並沒去解手,卻從茅廁後麵上了田埂,看一看秧田的景況。秧苗俱已紮根,一行行一列列,在寬闊平整的水田裏隨風輕搖。秧田對麵的樹林邊,嘉珍帶著眾人沿埂釘樁,將秧田圍柵起來。眾人看見四海,都遠遠地揮手致意。
四海在田邊轉了轉,又到溪邊走一走。他發現溪岸被水衝刷,出現了幾處豁口,便尋思要砌些石擺,將這些豁口堵起來。
四海從溪邊回來時,天色已近黃昏,玉蘭回家去了,殷氏與紅菊在廚房熬粥。四海對紅菊道:“我的傷好了,你們明日都不用伺候我了,若不去山裏挖野菜,便去田邊幫忙修柵欄。”
紅菊沒作聲,隻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上,紅菊果然挖菜去了,玉蘭卻如往日一樣,又來到四海房中。四海靠門站著,玉蘭則立於床邊,彎腰替他收抬床鋪。
“玉蘭,我的傷已經好了,感謝你這些天來對我的照顧。”見玉蘭不作聲,四海又道,“自今日起,我便不需要照顧了,你回家忙去吧。”
玉蘭仍不作答,卻道:“被子有些髒了,我來拆了洗洗。”
“被子半月前剛洗的,還算幹淨,就不勞玉蘭xiǎo jiě了。xiǎo jiě還是請回吧,免得有些人亂嚼舌頭,無端扯出一些是非來。”四海道。
“你怕了嗎”玉蘭轉臉麵對四海。
“四海光棍一條,倒無所謂,隻怕壞了玉蘭xiǎo jiě名聲。”
聽四海這麽說,玉蘭也不辯駁,收拾好床鋪轉身便走。走到門口,仰起臉望著四海,淡定地說出三個字:“我不怕。”
這天晚飯時,世壘正低頭喝粥,玉蘭冷不防說道:“爹,娘,女兒要嫁人。”
世壘一口稀飯剛喝下一半,突聞此言,差點噴了出來。他抬起頭,不解地瞅著玉蘭。
母親萬氏摸摸玉蘭額頭,笑道:“蘭子沒發燒吧,怎麽突然就要嫁人?前年好幾家提親,你都不願意,不知今日卻相中誰了?”
嘉珍微微一笑,接口道:“此山之中,能打動蘭妹芳心的,恐怕隻有一人。”
萬氏正欲相問,卻聽尚簡在門外說話:“嘉珍大哥在家麽?”
嘉珍聞言,笑道:“說曹操,曹操家人就到了。”
尚簡此來,是受四海差遣,請嘉珍過去商議事情。嘉珍匆匆喝了幾口粥,便隨尚簡去了。到了四海屋內,見桌邊坐著的有李木匠、孫石匠、唐忠、楊光明等人。
見受邀的人都已到齊,四海道:“今晚請諸位叔叔、兄長光臨寒舍,乃因水毀河岸一事。此地河岸,係由山溪自然衝擊形成,上半段為石岸,下半段則多為土岸。往年,岸邊古樹林立,樹根牢牢抓住土壤,即使在汛期,洪水也衝不毀河岸。去年伐樹建房,沿岸大樹伐倒後,樹根多已枯死,再也不能保護土壤,以致今春的兩次小洪水,便將河岸衝出幾個豁口。眼下,我們亟須將豁口補上,以防夏季山洪危及房屋。我建議明日便召齊石匠,輔以青壯勞力,著手采石補豁,不知各位叔叔兄長以為如何?”
眾人聽後都連連稱是,有人提出就地取材,用溪石填補豁口。等大夥說完,嘉珍微笑道:“四海兄與諸位所言甚是。隻是僅僅修補豁口,尚不足抵禦山洪,今日補了此處,明日他處恐又衝毀。敝人以為,不如將土岸全部築成石岸,雖然勞力費時,卻能一勞永逸。”
四海一聽,覺得此話十分中肯,其他幾人,也認為嘉珍說的有道理。於是大夥當即拍板,決定修築長石岸。
次日天明,各人分頭召集勞力,預備開山采石,此事自不用提。
且說這天晚上,陳老四遺孀曾氏來到四海家,同殷氏拉起家常。其實曾氏此來,是受了卞世壘夫婦之托,前來撮合玉蘭與四海的親事。說起來,殷氏也正操心兒子的婚事,畢竟他已二十有三,再不說親,恐將誤了終身。四海受傷這段日子,玉蘭與紅菊二人爭著服侍四海,殷氏瞧在眼中,明在心裏,隻是從未道破。玉蘭這孩子,無論相貌人品均是萬裏挑一,不足之處是性情太過孤僻,今後若真成了一家人,恐怕難以相處。相比之下,紅菊相貌雖不及玉蘭,卻也算得上měi nǚ,況且她性格活潑開朗,乖巧聽話。最令殷氏中意的是,紅菊同為窮人家孩子,吃得苦耐得清貧,比富家xiǎo jiě好待成。
殷氏不是個武斷的人,雖然心中已有想法,卻不願越俎代庖,剝奪兒子的選擇權。於是,她回曾氏道:“多謝四嬸好意,隻是我家大事小事,都是四海這孩子拿主見,我這當娘的,也事事依靠他呢。請四嬸稍等,我去將他喊來。”
四海過來,向曾氏行了禮,問了安。曾氏笑道:“四海這孩子,又懂事又能幹,我要是有閨女,定要認來做女婿。”頓了頓又道,“我看山上這些女娃當中,倒有一個與四海非常般配。這女娃你們也熟悉,就是卞世壘家的玉蘭姑娘。”
曾氏說完,看看四海,又瞅瞅殷氏。半晌,母子二人也未答話,曾氏心中著急,問道:“四海呀,你瞅玉蘭這女娃中意不中意?”
“四嬸的美意,侄兒心中感激不盡。要說那玉蘭xiǎo jiě,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姑娘,配侄兒有如仙女配凡夫。如此好姻緣,侄兒本該求之不得,隻是四嬸有所不知,侄兒遇見玉蘭xiǎo jiě之前,早已有了意中人,萬不能見異思遷,負了故人。”
聽了四海的話,曾氏歎了一口氣,道:“既然是這樣,我也不強勉。不知哪家姑娘竟有這樣的好福氣,能否告訴四嬸?”
四海笑而不答,隻說些感謝的客套話。如此,曾氏也不再追問,又坐了片刻,聊些無關痛癢的家常話,便起身告辭。剛要出門,卻聽見外麵咣當一聲,好像什麽東西倒了。開了門,也沒見個人影,卻見一根扁擔橫臥在門外。曾氏隻道是野獾野兔絆倒了扁擔,並未十分在意。殷氏卻不放心,與尚簡一道將她送回家。
回來後,殷氏思忖著四海的話,越想越覺著不好。聽他的話音,分明是對死去的白慧中念念不忘。這可怎麽行,難道就這樣眼看兒子為個死人打一輩子光棍?為此,殷氏一夜輾轉反側,幾乎不曾合眼。
同樣不曾合眼的,還有隔壁李木匠的閨女李紅菊。當天晚上,紅菊見曾氏進了張家門,心中甚覺好奇。曾氏是個寡婦,平日裏很少串門,何況此時又是晚上。再一想,曾氏母子是卞家在西陽山上唯一的親戚,難道她此來與卞玉蘭有關?稍後,又見殷氏將四海喊過去,紅菊更加確信了這一猜測。
於是,她輕手輕腳地來到殷氏屋外。剛到門口,就聽見曾氏提及四海同玉蘭的親事,心頭不禁猛地一沉。及至聽到四海拒絕了親事,不覺又是一陣欣喜。隻是四海說他有了意中人,卻又不言明,這個人會是誰呢?自上山以來,他們兩家始終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除了玉蘭,從未見四海接觸過別的女孩,也未聽說他中意過誰。難道,難道……
想到這裏,紅菊頓覺心潮澎湃,一陣強烈的幸福感將她衝擊得頭暈目眩。她手扶著牆壁,胡思亂想了好一陣,至於後來屋裏的家常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直到曾氏起身告辭,紅菊才回過神來,趕緊轉身離開,卻一不小心碰倒了牆邊靠著的扁擔。
這一日,西陽山上石料開采工程正式開工,十幾名石匠帶著兩百多個青壯勞力,在西南麵的石坡上開采石塊。
嘉珍晌午散工回家,恰遇曾氏從門裏出來。嘉珍忙道:“表嬸怎麽要走,馬上就到午飯時間了,何不吃了飯再走”
曾氏道:“你表弟們散了工,還等著我做菜呢,我就不在這吃了。”說完便走了。
觀曾氏神色,嘉珍料到玉蘭的親事黃了。待到進了門,見父親一人坐在桌邊,麵色比平日越發難看。
世壘心知寡婦作媒不是好兆頭,可除了這個表弟婦,再沒有信得過的人——女方向男方求婚,有違常理,若是傳出去恐怕被人恥笑。可偏偏事與願違,女方主動提親,卻被男方拒絕,這結果著實令人難堪。說起來,若非念及四海乃卞家恩人,即便他是當今皇上,世壘也決不這般低三下四。
此時,玉蘭拎著一筐洗淨的衣服從溪邊回來,又將衣服一件件攤開,晾在屋簷下的長竹竿上。晾完衣服,聽見父親喊了一聲:“玉蘭,你過來。”她放下竹筐進了屋,見父親寒著臉站在那裏,“你表嬸剛才來過了。張四海相中了別人家的姑娘,你就斷了這個念頭罷。”
任她玉蘭如何冷靜,聽到這個消息,也不由得愣在原地。一瞬間,驚愕、失落、羞愧、自卑、傷感,百般滋味齊集心頭。她木然地看了一眼父親,低頭說聲“知道了”,便抿著嘴走進裏屋。
這幾天西陽山上采石忙,眾人鑿的鑿、撬的撬、搬的搬、抬的抬,來來往往,吆喝聲不斷,一片緊張忙碌的景象。河邊,另有一些人專門負責砌岸,他們拓寬河床,深挖岸基,用塊石砌牢岸體,每隔數十丈設置一處下河台階。
四海重傷初愈,不能幹重活,便在河岸工地上幫忙放放線、填填土,遇到施工難題時,與大家一同出謀劃策。
晚上散了工,吃了晚飯,殷氏將四海叫至一邊,輕聲問道:“四海,你看紅菊這丫頭怎樣?”
四海笑著反問:“娘怎麽突然問起這樣的話來?”
殷氏道:“我也不瞞你,今天紅菊無意中說起,願意給我作媳婦兒呢!”
四海微微一怔,卻也不太意外。與李家朝夕相處一年多,自己雖視紅菊如親mèi mèi,她卻有意無意流露出兄妹之外的情意。四海並非木訥之人,心中怎會不明白?他是怕傷害了紅菊,因此一直揣著明白裝糊塗。
事已至此,看來再這樣不明不白,不但終將傷害到她,還會耽誤了她。想到這裏,四海苦笑一聲,回母親道:“娘,我一直拿紅菊當mèi mèi,這你是知道的。況且終身大事非兒戲,紅菊年紀尚輕,不能全聽她一己之言。明日,我想親自與她談一談。”
“兒呀,娘說句話你別不愛聽。慧中姑娘再好,畢竟過世三年了,你才二十三歲,這一輩子路還長著呢。你縱然不為自己著想,也要替娘想想,娘年輕守寡,含辛茹苦二十年,就隻有一個盼頭,盼你有朝一日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可誰知道,你竟然……”殷氏素來剛強,說到傷心處,卻已是泣不成聲。
四海見母親難過,心中愧疚萬分。他跪倒在母親膝下,垂淚道:“娘,兒子不孝,不僅未讓娘過上一天好日子,還讓娘焦慮傷心。兒子何嚐不想遂了娘的願,隻是每每思及慧中,便覺肝腸寸斷,心中不得安寧。想當初,慧中對我情深意重,卻因我糊塗固執,辜負她至死。我既已虧負她一世,自當以一生相守,方覺此心稍安。懇請娘體會兒子的苦心,原諒兒子的不孝。”
“癡兒啊,你同娘一樣癡心,卻也同娘一樣命苦啊。”殷氏摟著四海,淚珠滾滾而下。
第二日上午,四海沒去上工。李木匠、青鬆、尚簡三人去石場了,殷氏與江氏挖野菜去了,隻有紅菊在屋外曬衣裳。見她曬完了,四海手裏拿著一件上衣,道:“紅菊,我的褂袖子炸線了,你表姑又不在家,勞你給我縫一縫,縫完了我好穿著去上工。”
紅菊昨日向表姑道明了心跡,也不知表姑跟四海說了沒有,此刻聽四海叫她,心中撲撲亂跳。她進屋找來針線,低頭來到四海麵前,伸手接過衣裳,坐到凳子上穿針引線。紅菊隻顧縫衣,卻聽四海問了一句:“紅菊,你知道為何尚簡是我兄弟,卻不跟我一姓麽?”
紅菊全未料到四海會有此問,因為此事跟自己毫無關係。她一頭霧水,答道:“從前青鬆好像問過尚簡,見尚簡不高興,便沒敢再問了。我猜可能是他認過幹爹,跟幹爹一姓吧。”其實她更覺得尚簡是收養的,隻是不說出來。
四海搖搖頭,道:“他並非是我親弟弟,本應是我內弟。他姐姐白慧中是我的未婚妻。”
這話自四海口中從容道出,對紅菊來說,卻不啻平地一聲雷,驚得她目瞪口呆。
四海仿佛看不見紅菊驚訝的神色,自顧說道:“四年前,我在半山縣衙當差,與白家慧中xiǎo jiě一見鍾情,不久便定了親。我二人情投意合,海誓山盟。我曾有言,無論何事何物,也動搖不了我對她的情意。慧中的父母,對我亦是恩重如山……”
四海將那些刻骨銘心的陳年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地娓娓道來,聽得紅菊由驚訝到感動,由感動到心酸,及至淚流滿麵,嚶嚶輕啼起來。
“……慧中在世時,我曾發誓今生非她不娶,如今伊人已逝,我唯有信守誓言,方不負她於九泉之下。”四海久藏心中的這些話,今日向紅菊傾訴出來,既令紅菊知不可而止,又抒解了壓抑心頭數年的哀痛。
紅菊聽完,擦擦哭紅的眼睛,仰起臉道:“四海哥,你是天下最重情重義的男子,慧中姐姐若泉下有知,定也無悔無憾了。”停了一停,又道,“今後,你就是紅菊的親哥哥,紅菊就是你的親mèi mèi。mèi mèi深望哥哥早日從傷痛裏走出來,找到一位像慧中姐姐那樣的好伴侶。相信慧中姐姐也是這麽想的。”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春去夏來。山花開了又謝,天氣暖了又熱,樹葉日漸蔥蘢,四野的古木又呈遮天蔽日之勢,正所謂“芳菲歇去何須恨,夏木陰陰正可人”。田裏的水稻已開始抽穗,蓬蓬勃勃的,長勢十分喜人,山民們似乎看見豐收向他們招手。
此時,西陽山上的汛期也到來了。山溪兩邊的石岸已砌了一大半,再有七八天便可完工,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場大雨引發的山洪在河道中奔瀉而過,將下遊的土岸衝垮,摧毀十幾間房屋,又將稻田衝出一截大豁子。幸好山洪起於白晝,土岸兩旁的住戶見水勢越來越猛,紛紛轉移到上遊村民家中,因而未造chéng rén員傷亡。
水患發生後,山民們加快了施工進度,起早貪黑地采石砌岸,想趕在下一次山洪到來之前竣工。幹活的勞力大致分為三類,第一類是采石的石匠,第二類是砌岸的瓦匠,第三類是抬石的小工。抬石的人最多,他們兩個兩個地配成一對,一趟又一趟地負重往返於石山與河岸之間。
那個吳慶德,就是外號喚作吳猴子的,同另一名青年石金水配成一對。石金水身強力壯,步履如飛,而吳猴子卻如竹竿般瘦削,腿上無力走不快。石金水性子急,忍不住損了吳猴子兩句:“猴子,你嘴上功夫倒是厲害,怎麽幹起活來這麽慫,換作是我媳婦兒,也比你走得快。”前後的人聽了,都哈哈大笑。
誰知吳猴子卻道:“你媳婦兒跑得快麽?我家從前喂的一頭母驢,那才叫跑得快呢。”眾人聽了,也是一陣哄笑。
石金水嘴上說不過他,便暗暗加快步子,帶得吳猴子踉踉蹌蹌,兩個來回下來便累得筋疲力盡。天氣太熱,活又重,吳猴子汗流浹背,坐在石頭上抱著水壺猛灌。喝夠了水,猴子道:“我們這裏雖然熱,水卻管你喝個飽。我聽人說,西北沙漠裏缺水,方圓幾百裏都找不到一滴水。話說一頭豬、一頭驢和一隻王八,在沙漠裏走了五天五夜,也沒找到水喝。”
眾人聽他說得有趣,都湊過來聽。
吳猴子又道:“到了第六天,它們在沙地上發現一個水缸,裏麵裝著半缸水。驢拿出秤來稱了稱,剛好有三十斤水。”
“吳猴子,水缸本身還有皮重呢,這個皮重怎麽去?一聽就知道你在瞎編。”石金水駁道。
吳猴子也不理他,繼續說道:“它們把水分成三份:驢,十斤水;豬,十斤水;王八,十斤水。”
聽的人當中,有的聽出了門道,不禁笑了起來。石金水猶自不知,還在問:“豬和驢十斤水倒也差不多,怎麽王八也是十斤水?它能喝得了麽?瞎編!”
這回笑的人更多了。吳猴子卻回答道:“王八一邊喝,一邊尿,一邊尿,一邊喝,把十斤水都變成尿了。”
眾人又是一陣爆笑,直笑得前仰後合,有人笑得差點背過氣去。石金水終於明白過來,氣得一張臉由紅變紫,由紫變青,將吳猴子按在地上就打。吳猴子揮拳還擊,卻哪裏敵得過金水,頃刻間就挨了十幾拳。眾人見打起來了,慌忙上來拉架,將二人扯開了。
吳猴子挨了打,心中越想越惱,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晚上,他睡在床上,琢磨怎樣教訓石金水。不久他便有了點子:石金水天剛亮就要上茅廁,在這一片,每天第一個上茅廁的人總是他——不如就在茅坑上做手腳!
第二天天不亮,吳猴子就來到茅廁裏。茅坑上擔著兩塊板子,他將板子往後挪了挪,前端剛好搭在茅坑沿上,人隻要往上一踩,必然會掉下去。剛剛做完手腳,便聽見路上有腳步聲往這邊來,猴子急忙閃身出來,躲到茅廁後麵。來人內急,一邊走一邊扒下褲子,進了門便往茅坑上蹲。這時,隻聽“彭”的一聲響,接著又是“嘩啦”幾下,裏麵的人“吆、吆”地叫了起來。吳猴子心頭一陣狂喜,幹咳兩聲,衝著茅廁內喊道:“石金水,你在哪洗澡不好,非要鑽到茅缸裏洗,真惡心死人了。”
話音剛落,裏麵的人提著臭哄哄的褲子出來了,一邊抖一邊罵:“你個缺德的吳猴子,盡幹些生兒子沒屁yan的事。我看你就是吃飽了欠揍。”
怎麽是李木匠?吳猴子一下子懵了,忙不迭地賠不是。李木匠不聽他囉嗦,轉身下了河,清洗褲子上、鞋上的糞便。吳猴子緊緊跟在後麵,一邊道歉一邊幫他清洗。李木匠猶自氣惱,伸手一推,將吳猴子推得跌坐在地上,口中罵道:“你給我滾遠些!”
“滾,滾多遠?”吳猴子一本正經地問。
吳猴子這一問,差點將李木匠逗樂了,他隨口答道:“起碼要一丈多遠。”
“一丈多遠,那不就是丈人嗎?丈人在上,請受小婿一拜。”吳猴子說著,便跪在地上磕頭作揖。
李木匠氣得罵也不是,打也不是,隻道:“你做夢,要做我的女婿,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他大便脹得慌,也沒心思跟吳猴子計較,胡亂洗了洗,又去了茅廁。回家後,聞聞褲子還有臭味,便換了條幹淨的,把臭褲子放在廊沿上,吩咐紅菊回頭將它洗了。
紅菊泡褲子的時候,隱隱聞到一股臭氣,她不禁覺得奇怪,心想許是父親跑腿沒來得及,把屎拉進褲襠裏了。她向盆中放入一塊皂角,等到起了泡沫,便屏住呼吸,用手反複搓洗,搓好了,再拿到河裏清一清。
到了河岸邊,剛下兩步台階,卻發現玉蘭在河裏洗衣裳。紅菊正準備回頭,玉蘭已經看見了她,便隻好硬著頭皮走下河去。
那日得知四海已有心上人,玉蘭暗自琢磨:未來夫婿受重傷,心上人豈有不來探視之理?可四海臥床二十天來,除了自己與紅菊,並未見年輕女子進屋。要說這個李紅菊,倒是個漂亮姑娘,她性格乖巧,與四海又在一個屋簷下,四海所說的意中人,會不會就是她?對,八成就是她!
就紅菊而言,她雖亦非四海意中人,畢竟有奪愛之嫌,因此在玉蘭麵前多少有些心虛。於是,兩個姑娘麵對麵洗衣服,卻一時沉默無語。
終於,還是紅菊先開了口:“玉蘭姐,你好像瘦了。”
玉蘭頭也不抬地道:“我瘦了不要緊,隻要紅菊mèi mèi胖了就好。”
聽這語氣,明明是話裏有話。紅菊三把兩把清好褲子,站起來就走。這時候卻聽玉蘭道:“等等。”
紅菊遲疑了一下,轉身看著玉蘭。隻見玉蘭放下手中衣裳,疾步上了岸,回家取來幾樣東西。她先將兩支幹參遞給紅菊,囑她熬了給四海服用,又把一支金釵和一根玉簪塞進紅菊荷包,道:“這東西於我無用,或許你能用得著。”
紅菊忙道:“玉蘭姐,你這是為何?人參我暫且代收,這金玉首飾我萬萬不能要。”
“在這深山中,金玉與糞土有甚麽不同?與其閑放著,不如變廢為用。”玉蘭道。
紅菊一邊將首飾往玉蘭筐子裏放,一邊道:“玉蘭姐,我有件事要跟你講。”
“甚麽事?”玉蘭問。
紅菊見四下無人,便將四海與慧中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轉述給玉蘭聽。她邊講邊抹淚,聽得玉蘭也是潸然淚下。末了,紅菊又道:“玉蘭姐,我哥雖決定不娶,或許將來漸漸淡忘了往事,再遇見一位比得過慧中的好姑娘,說不準就想開了呢。”
二人正說著,忽聽河岸上人聲鼎沸,一群人急急火火地朝這邊走來。二人不知何事,正自吃驚,打前的一名青年衝岸下喊道:“紅菊,你爹,你爹他”
紅菊猛地一個激靈,慌忙問道:“我爹怎的啦”
“你爹,不行了。”
“你胡說,我爹出門時還好好的!”
此時,人群抬著兩副簡易擔架,已經走至近前。紅菊扔下手中東西,連走帶爬地上了岸,跑到人群中間。隻見其中一副擔架上,父親渾身是血,雙目緊閉。紅菊哭喊一聲:“爹呀”,手撫著父親的臉,嚎啕大哭起來。
原來人們開采的那一處石坡,被越挖越陡,越挖越高,挖得坡頂如帽沿一樣傾斜過來。今個早上,李木匠與楊二子正在坡下抬石頭,坡頂的石方忽然坍塌了,將楊二子整個埋在下麵,李木匠也被埋住半截身子。吳猴子與唐忠離得最近,見此情景,撂下擔子就奔過來,拚命扒拉李木匠身上的石頭。不料正用力扒著,上方又呼呼啦啦滾落一些巨石,將李木匠肩膀以下全埋了。吳猴子躲避不及,被一塊磨盤大的石頭軋住左手,齊刷刷地斫去四根手指。待眾人趕到,齊心協力扒開石堆,楊李二人已經斷了氣息。
四海久與李木匠共處,將他看得比親舅舅還親,此番李木匠意外亡故,四海心中悲痛自不必說。他領手張羅了李木匠與楊二子的喪事,將他們葬在陳老四衣冠塚附近。
吳慶德為救人丟了四指,亦受到眾人的讚揚與尊敬,自此以後,絕少有人再叫他猴子。四海十分憐恤慶德,將家裏僅剩的少許糧食鏟了一半送去,又將自己未用完的草藥給了他。
慶德年紀不小了,卻未娶到親,家中隻有一位六旬聾母。他念過一年書,雖識得幾個字,卻不能以此謀生,幹體力活兒又不行,正是“大苕把掉進茅缸裏——既不能聞,又不能舞”,此次砸斷四根手指,成了半殘廢,恐怕打光棍已是板上釘釘。
誰知紅菊因他拚命救自己父親,對他心存感激。兩家離得近,紅菊沒事便去幫吳母洗洗衣裳、掃掃地。她漸漸發現,吳慶德雖然嘴不饒人,心腸倒不壞,腦子轉得也快,時不時講出幾句笑話來,逗得紅菊一陣捧腹,暫時忘了亡父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