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抓鬮 北京城麵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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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的婚禮辦得極其簡單。作為一寨之主,他必須以身作則。不收賀禮是自然的了,酒席也一桌未辦,即便是結婚的儀式,也是簡得不能再簡了。對於新婚夫婦來說,兩個人朝夕相伴、雙宿雙飛,這便是最大的快樂,要那些個繁文縟節做什麽?
婚後第三日,四海便去林間勞作,玉蘭也重回學堂教書。至於尚簡,既已當了差,便不能久留山寨,沒幾天也告辭回暖州了。
下山的路上,尚簡陷入了沉思——本已過世的慧中姐姐,當真便這麽回來了麽?他總感覺這是一場夢幻,身處夢境之中的,不是現在的他,便是從前的他。他從富家少爺變成一無所有的孤兒,如今又成了武藝超群的捕頭,這一切的一切,不是夢又是什麽?
尚簡回到州衙,楊正謀告訴他,前幾日廬陽守將劉文善派人來請,囑他抽時間去一趟廬陽。尚簡與劉文善向無瓜葛,是以並未放在心上,且近段時日捕務繁忙,漸漸地便把這茬事兒給忘了。至於楊正謀,因怕劉文善搶他的人才,倒樂得尚簡不去,因此並不催他。
卻說劉文善有一老友,名叫陶承範,現在肅親王豪格府中任長史官。一日文善進京公差,順道至陶承範處拜訪。承範入京半年,今日他鄉遇故知,倍感親切,二人遂把酒言歡,不醉更不罷休。酒桌上,承範告訴文善,那肅親王豪格素為攝政王多爾袞疑忌,多爾袞屢次想要除掉他,卻找不到切實的罪名。明的不行,便來暗的,近一個月來,豪格兩次遇刺,幸被隨從拚命救下。
豪格本是清太宗皇太極長子,太宗駕崩後,豪格與叔父多爾袞爭奪皇位,一度相持不下,幾乎動了刀兵。最後,清廷元老們拿出一個折衷方案,既不立豪格,也不立多爾袞,而是立了六歲的皇子福臨做皇帝。多爾袞雖未做成皇帝,卻當了攝政王,成了清朝的實際統治者。
為了應對暗殺,豪格命長史暗暗地搜羅武林高手,重金聘作貼身護衛。承範近日物色了幾個人,雖都自稱高手,經豪格親自校試一番,終沒有一個令他滿意的。
聽到此處,劉文善不禁想起一個人來,脫口道:“我聞暖州衙門有一名少年捕頭,能徒步追趕駿馬,騰空踢落騎馬的匪徒。前次我專門差人去請,可惜他告假回老家了。”
承範聽了眉頭一揚,急忙問:“果有如此神勇之人?”
文善道:“我也是聽說的,沒有親見。聽聞他還善使長槍,曾一次斃傷十二名悍匪。這樣的豪傑,我正欲將他招入軍中呢。”
承範不禁喜形於色,當即拜托文善將這少年請進京來,並讓他捎去銀兩作為往來盤纏。
閑話休敘,且說文善回到廬陽後,親自去暖州招拔白尚簡。知州楊正謀聽說劉文善來了,趕忙出堂相迎,行禮道:“劉將軍親臨敝衙,下官倍感榮幸!”
劉文善開門見山道:“不瞞楊大人,我此次前來,是想見見你的小愛將,就是名叫白尚簡的那個。”
楊正謀聽了十分尷尬,連忙賠罪道:“哎呀,都是下官的不是。因這幾日州衙有幾件急案,原打算過兩天便帶他登門謁見的,沒想到竟勞動將軍親自來了,罪過罪過。”
當即,正謀便叫了尚簡來,讓他拜見劉文善。文善見這少年長得高大英俊,眉宇間透著沉著勇敢,單憑外貌便覺得不一般。他問道:“小英雄今年貴庚?”
尚簡拱手答道:“英雄之名實不敢當。小人今年虛齡十六。”
文善聽了又是一奇。他見尚簡樣貌英武,心想怎麽也有個十**歲,沒想到隻有十六歲。文善又道:“劉某聽說白捕頭武藝高強,輕功尤其了得,不知今日可否一展身手,讓劉某見識見識?”說罷瞅瞅大堂的房梁,見梁下吊著一對燈籠,燈穗墜下來,離地一丈多高。他伸手一指,問道:“這根燈籠穗子,不知可能夠得著?”
尚簡也不答話,隻輕輕一躍便躍過梁頂,穩穩地坐在梁上,伸手將燈籠摘了下來。
尚簡的功夫,州衙的人早已司空見慣,沒什麽大驚小怪,然而廬陽來的人卻不由自主地喝起彩來。劉文善讚道:“白捕頭果然名不虛傳,劉某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了。”
既已見識尚簡身手,文善便與正謀至二堂敘話,將肅親王府招聘護衛的事,與正謀說了,言罷略帶歉意道:“實在抱歉,要來挖老弟的牆腳。今後州衙若有需要我幫忙的,老弟隻管開口。”
正謀知道,這堂堂廬陽守將,是不能不給麵子的,而大清朝的親王,他更是得罪不起,於是答道:“能為親王府效力,是白尚簡的福分,下官自然不會阻攔他高就。待我喚他來此,將軍親口跟他說便是。”說罷便將尚簡傳至二堂,由劉文善向他說了應招親王府的事。
誰知尚簡聽了,非但絲毫不為所動,反有些不悅意地道:“小人多謝將軍提攜,隻是那侍衛親王的差事,小人恐怕不能勝任。小人雖身處卑位,卻有一個小小的誌向,便是緝奸除惡,保衛一方百姓安寧。小人才疏學淺,無德無能,唯願肝腦塗地以遂此薄誌。”
文善沒想到一個小小捕頭,竟然推卻親王府侍衛這樣的美差。然而,這少年不事權貴、隻護黎民的高尚情懷,又著實令人敬仰。可既已應允了陶承範,總不能空手而歸吧?想到此,文善勸道:“白捕頭,你可聽說有誰當了一輩子侍衛?京城裏巡捕偵緝的官職多的是,你這侍衛若是當得好,王爺薦你去合適的衙門任職,豈不是一句話的事?”
尚簡還欲推辭,卻聽楊正謀道:“尚簡,將軍說得對,做侍衛隻是暫時的,若是不能勝任,往後再改行也不遲。年輕人不可太過倔強固執。”
話說到這個份上,尚簡也不能太不識抬舉。他思想,自己去了肅親王府,隻要表現得糟一些,自然會被辭退,倒不如先給劉文善一個麵子。
事不宜遲,文善命尚簡快快準備行裝,第二日便隨他同去京城。尚簡走得匆忙,未來得及作別親人,隻往劉婆巡檢司寄了一封書信,托王宗成轉送西陽寨。
四海收到尚簡書信,認為這種一步登天的美事,看似光鮮,卻並不一定輕鬆。伺候皇親國戚可不是什麽好活兒,稍有差池便會惹禍上身。
這天夜裏,四海在被窩裏摟著玉蘭溫軟的香體,囈語般道:“娘子,我有時覺得你甘甜似蜜糖,有時又覺得你幽香如蘭花,時而柔情似火,時而又清雅如水。因此,我總有一種幻覺,覺得自己娶了兩個老婆。娘子,你究竟是慧中還是玉蘭呢?”
玉蘭沉思片刻,柔聲道:“我與你的感覺相似,有時覺得自己是慧中,有時又覺得自己是玉蘭。但更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既不是慧中,又不是玉蘭,而是一隻蝴蝶,一隻千百年前便來到人間的雌蝴蝶。”
“你是雌蝴蝶,那我又是什麽呢?”四海問道。
“你自然是一隻雄蝶呀。”玉蘭認真答道。
“我也是蝴蝶?那真是太好了!可我怎麽從未覺得自己是一隻蝴蝶呢?”四海奇道。
“這是因你睡得太沉,作為一隻蝴蝶,你還沒有醒來。”玉蘭摟緊四海,與他臉挨臉緊貼在一起。四海依稀覺得,玉蘭眼中有淚珠滾落。
自秋收以來,西陽寨的伐木開荒工程,已進行了兩個月,於原有水田兩端,又墾出土地一百餘畝。然而山間的這塊林地實在太寬闊,樹木又十分高粗,若要全部墾出來,不知要墾到什麽時候。四海與嘉珍等人一商量,決定采用火燒的辦法。
他們改變了開墾的位置,沿著林地四周開墾,開出一道十丈寬的土溝,把需用火燒的地塊與外圍的樹林隔開,防止燒跑。至於河岸兩邊的房屋,與樹林之間尚隔著大片的水田,可保安然無恙。
隆冬時節,喬木落光了葉子,林間空地上覆蓋著厚厚一層枯枝敗葉,間雜著灌木幹草。一場大雪過後,寨民們翻開林地表層的濕葉子,將深層的幹葉子點燃了。火勢逐漸蔓延開來,最終將這一片林地完全吞噬。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才熄滅,平地上的這一片樹林,終於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
第四天,人們拿著耙子平整灰堆,在林地的一側,刨出一堆白色的粉末。寨民中有認得此物的,說是石灰。原來山上石頭多為石灰石,幾天的大火焚燒,將一堆山石煆成了石灰。
四海見了這些石灰,不禁靈機一動,有了一個好主意。他欣然道:“既然山上的石頭能燒出石灰來,我們何不建幾口窯,用來燒製石灰與磚瓦呢?有了磚瓦與石灰,我們便可建造磚房了。磚牆防火,瓦頂防漏,豈不比木屋好得多?”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大夥的讚同。石金水兄弟四人都是窯匠,從前在山下時,村裏建房用的磚瓦,都是他們燒製的,隻是沒有燒過石灰。不過,看著腳下這一堆自燒的石灰,想來燒製它們也不是什麽難事。
於是四海便召齊了各戶,商議燒窯建房的事。誰知嘉珍卻堅決反對,他以為,眼下最要緊的,是將地下的樹根掘出來,趕在春耕前將田地平整好。至於建房,卻不是什麽緊急的事,何況寨中的三百多間木屋,建成剛滿兩年,幾乎還是新的。
然而光明等人卻支持四海建房,認為現有田畝的出產足以養活寨民,整地的事可往後推一推。那些年輕的戶主們,因強烈渴望改善居住條件,也站在四海一邊。
無奈嘉珍仍本著實用原則,堅持先整地再建房。嘉珍作為知寨,是寨中的行政首領,四海這個寨主不能無視知寨的意見,二人第一次於公事上發生重大分歧。
最後,嘉珍提出讓寨民投票決定。他準備了兩張紙,一張上麵寫“建房”,另一張寫“整地”。寨中現有住戶一百一十二戶,同意建房的,在“建房”的紙上畫一筆,同意整地的,則在“整地”的紙上畫一筆。
等所有戶主都畫完了,人們點了數,發現兩邊紙上的筆數竟然相等,都是五十六筆。
見了這樣的結果,四海與嘉珍都不禁笑了起來。四海道:“看來我們隻好折衷一下,建房整地分頭進行,兩邊勞力各分一半。”
經過商議,建房的各項事宜,由四海牽頭負責,整地的事宜,則由嘉珍牽頭負責。
次日,四海這一組勞力便在山上挖窯,用來燒製磚瓦與石灰。人們按照窯匠的要求,挖了十幾天,挖成土窯四口。接下來便是采土,並把采來的土做成磚坯瓦坯。
在此之前,要定下建房的間數,以計算所需磚瓦的數量。山上住戶一百一十二戶,人口五百一十一人,按照一人一間房來分配,便是五百一十一間。除此之外,每戶再配半間客廳、半間廚房,加起來總共要建六百二十三間。每間房屋大小相同,都是兩丈四尺長,一丈二尺寬,簷牆一丈三尺高。建房地點在寨子最北邊,順著山根建築,按三排布局,排距五丈,朝向均為坐北朝南。
四海這一組的人,此時又分為三隊,第一隊跟著窯匠做坯燒窯,第二隊跟著石匠采石(采來的石頭,一部分用來煆燒石灰,另一部分用作房屋根基石),第三隊跟著瓦匠挖基槽、下根基石。
第二年春天,房屋的根基都打好了,磚與石灰也燒製了不少,可以開始砌房了。此時瓦匠們遇到一個問題:每間房子都要留門洞,客廳留大門,其他房間留小門。由於各家各戶的房間數不同,門洞的大小和位置便不同,因此必須先將各戶房屋的位置確定好,才能知道門洞怎麽留。
擬建的房屋,雖說大小朝向都相同,卻有前排與後排、兩頭與中間的區別,分配起來不可能令所有人滿意。這時嘉珍提出一個分配辦法——抓鬮,即按寨民戶數剪出一百一十二張紙片,每張寫著不同的數字,折好後放在一個大xiāng zǐ裏,讓各戶抓取。若抓中了“一”,便第一個選房,若抓中“一百一十二”,便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寨民中有個叫孟得財的,抓了一鬮後,展開看看是“七十五”,便抱怨數字太大,要重新抓一次。這個人素來斤斤計較,難纏得很,四海不想因這點小事同他糾纏,便準他重抓。嘉珍在一邊看見,卻不願意了,爭論道:“孟得財,每個人的機會都是均等的,你多抓一次,便等於搶了人家的機會,於他人不公平。”
孟得財反駁道:“我家人多,難道不該比人少的戶子多一次機會麽?再說了,寨主都讓我重抓,你知寨比寨主還大麽?”
四海在一旁聽著尷尬,忙道:“孟得財,我允許你重抓,但第二次抓的不管比前一次大還是小,都以第二次為準。”
孟得財也不答話,伸手又抓了一個,咧著嘴展開一看,卻是“九十三”。他氣急敗壞地將紙片往地上一扔,嘴裏嚷道:“這個不要了,我還要先前的‘七十五’。”
見他如此不講理,四海也火了,大聲道:“孟得財,這回可由不得你,你自己選擇重抓的,便要願賭服輸。”
孟得財無言以對,便信口亂噴:“你們當頭子的事先將小號留下去了,害我們平頭老百姓抓來抓去都是大號。”
四海聽他這話,不由冷笑道:“你說的不錯,我確實先為自己留了一鬮。”說著便自衣袋裏掏出一張紙片,“你拿去看吧,看是不是小號。”
孟得財不明就裏,接過來一看,卻是“一百一十二”。原來昨晚楊光明寫鬮,寫完最後一張,正要往xiāng zǐ裏放,四海伸手拿了過來,道:“抓到這一張的人,等於什麽都未抓到,完全沒有選擇權。作為一寨之主,我理應最大限度保障寨民的權利,這一鬮便留給我自己罷。”
這件事情,四海本不打算宣揚,今日孟得財既然提出疑問,便不得不證明給他看。見了四海的鬮,得財隻好撿起地上的“九十三”,灰溜溜地躲到後麵去了。
得知寨主取了最後一號,寨民們深為感動,那些抓了前幾號的人,反而謙讓起來,都不願先選房。孟得財急了,站出來嚷道:“你們讓來讓去的,太耽誤工夫。既然你們都不選,我便先選了。”說罷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一把奪過毛筆來,在草圖上圈了最南排最東頭七間房,並寫上自己的名字。
房子分好了,便開始砌牆了。人們將石灰漚熟,再從溪床裏挑來砂子,與石灰膏拌和在一起,作為牆磚的粘結材料。小工們負責拌漿、遞漿、運磚、遞磚,大工們負責砌牆。由於工匠少房屋多,工程的進度很慢,到了插秧季節,磚牆才砌了一百間。
此時嘉珍那邊,已掘出三百多畝地的樹根,平整後引來溪水,便成了良田。至此山上有田九百畝,完全不用擔心吃飯問題了。剩下的六百畝地,地下的樹根便不再挖掘了,將地表的灰土平一平,可直接在上麵種茶。茶籽去年冬天便撿齊了,隻等插完秧,便騰出人手種茶。
卻說尚簡跟隨劉文善,於順治二年冬月到達北京城,入了肅親王府。長史陶承範見尚簡相貌英武,心中甚是喜歡,當即安排他在府中住下,等待王爺麵試。誰知這一等便是月餘,連豪格的影子也未見著。原來清廷擬發兵攻打張獻忠,兩位攝政王商議一番,準備讓豪格掛帥,是為靖遠大將軍。因此這一段時間,肅親王豪格一直在軍中籌備軍務,哪還有時間麵試護衛?
一日晚間,承範終於見到豪格,向他稟報了白尚簡的事。豪格略一思索道:“我馬上要出征,招聘護衛的事便暫時擱一擱罷。”
承範心想,人家千裏迢迢來了,又等了這麽久,現在卻要人回去,怎好意思開口呢?
豪格似看出承範為難,便道:“這個人你暫且留下,讓他做格格的護衛罷。”
原來豪格的女兒,名叫愛新覺羅烏雲,為嫡福晉哈達納喇氏所生。後金天聰五年底,哈達納喇氏的母親,即豪格嶽母莽古濟,以“結黨謀逆”罪名被皇太極誅殺。第二年,豪格為了表示對父皇的忠誠,親手殺死了嫡妻哈達納喇氏。當時烏雲格格已經七歲了,阿瑪殺死額娘這件事深深刺激了她幼小的心靈,她恨阿瑪,在他麵前變得乖張、叛逆,從不拿正眼看他。豪格殺妻之後,常為自己的莽撞行為感到後悔,為了贖過,他加倍寵愛烏雲,恨不得將一切給了她。然而,女兒的心還是離他越來越遠,肅王府建成後,她竟然不願入住,同著幾個嬤嬤、丫鬟,仍住在先前的大四合院裏。
這日早晨,長史陶承範帶尚簡至格格府報到。院門口有兩名守門兵卒,見長史來了,連忙作揖打拱。進了院子,承範對尚簡道:“你且在這裏等著,待我進屋通報。”
承範進屋不多時,尚簡便聽見窗內傳來女子的叫嚷聲:“他又派人來監視我麽?我不要什麽護衛,叫他趕緊走罷!”
尚簡在王府束手束腳呆了一個多月,早就煩悶不堪,一心想回暖州去,因此聽了格格這句話,他高興還來不及呢。
此時,陶承範又說了幾句什麽,因他聲音不高,尚簡未聽清。隻聽格格道:“哦,竟然是從幾千裏外來的?他從前是做什麽的?”
承範答了,格格又道:“叫他進來。”
一會兒承範出來了,站在屋門處朝尚簡招手。尚簡進了門,來到一間小廳屋,隻見廳內有兩個姑娘,一個坐著,另一個站著。坐著的那一個,想必便是烏雲格格了,隻是她體態嬌小,麵目柔美和善,與方才的高聲大嗓完全對不上號。
格格瞅了尚簡幾眼,問道:“你叫什麽名字?”聞其聲,已明顯降低了音量,似不再有敵意。
“回格格話,小人名叫白尚簡。”尚簡答道。
“白尚簡,這名字聽起來怪怪的,有甚麽涵意麽?”格格問。
“家父在世時崇尚簡樸,他希望我也做個簡單純樸的人,於是便給我取了這個名字。”尚簡道。
“做人就是要簡單純樸,我最討厭心機重的人。你今年幾歲了?”格格又問。
“小人虛歲十六。”尚簡答。
“哎呀,正好與我同歲。我看你是個真誠老實的人,這樣的人我最喜歡,你就留下來陪我玩兒吧。”格格笑道。
尚簡還沒來得及答話,烏雲格格又道:“你往後不用這麽拘謹,別老是小人小人的了。你幾月過生?”
“小人的生日是四月初六。”尚簡答道。
“瞧,又來了!”烏雲道,“四月初六,比我還小一個月呢。往後你便叫我姐姐罷,叫烏雲也行。”說罷站起身來,示意尚簡隨她出去。
烏雲親自為尚簡安排了住處,又召齊嬤嬤與丫鬟們,一一為他作了介紹。丫鬟們見來了個美少年,個個都掩嘴竊笑,繼而又互相交頭接耳,邊說邊斜眼瞟著尚簡與格格。
烏雲咳嗽一聲,笑道:“好了好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罷。”
這格格府內有嬤嬤二人,丫鬟六人,兵卒四人,廚子二人,再加上格格與尚簡,一共是十六個人。院內有房屋數十間,裝潢考究,家具一應俱全。此處吃穿用度,一應支出,全由肅親王府承擔。
格格喜歡畫畫,很小的時候便師從本族一位老畫師,像山水田園、花鳥蟲魚之類的,信手便能畫來。她尤其擅長畫人物肖像,令尚簡映像最深的,是掛在畫室牆上的一幅年輕婦人像,畫中人二十五六的年紀,美麗瘦削的臉龐,憂鬱深邃的眼神,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
轉眼間,尚簡在格格府又住了七八天。烏雲大部分時間呆在屋裏畫畫,院子裏安靜清逸,並沒有什麽人來打擾,門口的兵卒閑得發冷,不停地抖動身子取暖。尚簡依舊無事可幹,感覺自己就像混吃混喝的懶漢,除了早晚出去練練手腳,便隻剩下曬太陽了。
這日午後,尚簡實在忍不住了,走進格格的畫室,道:“格格,我來了這麽多天,光吃飯不幹活,十分過意不去。我看這裏安全得很,沒有需要我的地方,不如我便回暖州去罷。”
格格抬起頭,笑道:“這裏頭安全,便說明你這個護衛做得稱職,若是不安全,倒是你失職了。”
“可我覺得,這裏本來就安全,並不是因為我來了它才變得安全。”尚簡道。
“安全是什麽呢?不就是心裏覺得平安踏實麽?你在這裏,我心裏覺得十分安全,你若是走了,這份安全感便消失了。因此,不正是因為有你,才讓這裏變得安全麽?”格格反問道。
尚簡無語了。格格笑道:“我很長時間沒出去了,趁著今日天氣好,想去街上走走,看有沒有什麽新奇的年貨。你這個護衛,可要保證我的安全喲。”
說走就走,格格隻帶尚簡一個人,身著便裝來到王府街。此時年關將近,街上比平日格外熱鬧繁榮,做買賣的商販一個挨一個,都快將貨攤擺到路中間了。購年貨的百姓也是人山人海,將一條窄路堵得水泄不通,莫說是車馬,就是行人也隻能肩挨著肩,胸貼著背,如蝸牛一般地緩緩移動。
尚簡屈著一隻胳膊在前麵開道,另一隻手則牽著身後的格格,怕被人流擠散了。格格今日煞是開心,每看見一處好吃的或好玩的,便要停下來看一看、買幾個,一條街還未走到一半,已裝了滿滿一口袋。她見尚簡摟著圓鼓鼓的袋子,笑問道:“怎麽樣,摟得動麽?”
尚簡笑答:“這一點重量,於我來說輕如鴻毛。”隨即又道,“輕倒是輕,隻是這樣摟著有些絆手絆腳。”
“若懷中摟的是媳婦兒,恐怕你便不嫌絆手絆腳了。”格格戲道。
尚簡一聽,立刻漲紅了臉。格格見他窘了,忙岔開話頭道:“你若是覺得不好摟,我們便再買一口袋,弄根扁擔讓你挑著,這樣不就好了?”
尚簡正要說好,卻見格格側身往右邊的攤子擠去。這是一處賣糕點的,案上擺著許多方塊狀的疏鬆點心。
“這是什麽糕,我怎麽沒見過?”尚簡問。
“這叫薩其馬,記得從前在盛京的時候,額娘最愛吃這個了。”格格答道。說完這句話,她臉上突然顯出悲戚的神色來,也不買東西了,徑直朝前麵擠去。尚簡從不打聽王府的故事,並不知道烏雲的母親已經死了,見格格變了臉,還以為自己說錯什麽話了。
回到府中,格格依舊悶悶不樂,連晚飯也沒有吃。一位嬤嬤見狀,問尚簡道:“白護衛,格格今日出去一趟,怎麽卻不高興了?”
尚簡自責道:“可能是我問了不該問的話。當時我見街邊有一樣糕點,以前從未見過,便問格格是什麽。格格說是什麽‘騎馬’,又說她額娘愛吃這個。誰知從這時起,格格便憂傷起來。”
嬤嬤一聽便明白了,安慰尚簡道:“這個不怪你。格格傷心得快,好得也快,明兒個便沒事了。”
誰知當天夜裏,尚簡睡得正熟,卻聽見隔壁房屋傳來尖叫聲。他一下子醒了,顧不得穿外套,抓起配刀便出了門。這時格格房裏的燈已開了,尚簡透過窗紙,看見屋內有人影晃動,並聽見一位嬤嬤呼喊格格的名字。尚簡伸手叩門,一會兒門開了,丫鬟低著頭請他進去。
“額娘,額娘,你醒醒啊額娘!”隻聽格格口中哭喊著。
尚簡提刀上前一步,急切地問道:“格格這是怎麽了?”
格格見了尚簡,突然尖叫道:“阿瑪,別殺額娘,求求你別殺額娘呀!”
尚簡一下子愣住了,卻聽嬤嬤高聲道:“快將刀放下!”
尚簡連忙扔了刀,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隻聽嬤嬤一邊拍著格格脊背,一邊安撫道:“沒事了烏雲,沒事了。睡吧,睡吧。”
格格倒在嬤嬤懷裏抽泣了一會兒,便睡著了。
見尚簡還在那裏愣著,嬤嬤道:“格格這是魘住了。你剛來不知道,她經常被這樣的夢魘驚擾,最近幾年魘得還少些了,從前夜夜都是如此。”
尚簡隱約猜測到,烏雲格格的額娘已於若幹年前被人殺害,至於凶手,難不成是烏雲的阿瑪肅親王豪格麽?
由此,尚簡想到當年自己父母被害後,好長一段時間他都半夜被惡夢驚醒,隻是沒有叫出聲來罷了。回憶起那段淒慘的往事,尚簡的淚水洇濕了枕頭,這一夜便再未合眼。
轉眼已是除夕,這日一早,豪格派人來請格格去王府過年。誰知格格隻回了兩個字:“不去”!
過了春節,烏雲收到一封書信,拆開一看,是豪格寫來的,信中說,他已揮師西去,與張獻忠決一死戰。這一去生死未卜,如若果真沒回來,便請她忘了心中仇恨,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卻說這年元宵節,紫禁城裏放了許多冰燈,邀請諸王福晉及其子女前去觀賞遊玩。
這紫禁城一年多前被李闖王縱火焚燒,近百處宮殿、城樓化為灰燼,隻剩下如今的武英殿、保和殿、英華殿、南薰殿、太和門與四圍光禿禿的城牆。多爾袞入京後,對城內廢墟進行了清理,對幾處城門進行了簡單的修葺,迎小皇帝福臨在太和門登極。眼下,內廷正在重建,皇帝隻好在保和殿暫居,起居場所以保和殿至午門的外朝為主。
午門上的城樓全部燒毀,隻留下幾座城台。燒毀的大門此時已被重新安上,進城觀燈的皇親國戚們,都從午門右側門通過。進門時須出示腰牌,烏雲格格自然是有的,而尚簡卻沒有,於是被守門兵卒擋在外麵,隻準格格一人進去。格格讓尚簡在門口等候,她自會想辦法讓他進城。
進了太和門,便看見各式各樣的冰燈擺得琳琅滿目,觀賞的人也是熙熙攘攘,十分熱鬧。烏雲此時沒有心思觀燈,卻在人群中左顧右盼,看皇上在不在這裏。
皇上是烏雲的親叔叔,卻比烏雲小了八歲。他與這個大侄女特別有緣,總喜歡召她來玩兒。
烏雲找了一圈,也沒找著皇上,卻在門口碰見皇上的貼身小太監。這太監名叫吳良輔,約莫十二三歲年紀,一臉的機靈樣兒。烏雲連忙拉住他,問道:“吳良輔,今兒個觀燈,怎麽沒見著皇上?”
吳良輔答道:“皇上此時在昭德門那邊kàn zì兒呢。”
烏雲到了昭德門,見皇上正凝神讀著石柱上的鐫文。看見烏雲來了,皇上招招手道:“烏雲,你來得正好,朕要考考你。”待烏雲近前了,皇上道,“你可認得這兩個字?”
烏雲仔細瞧瞧,卻不認得。皇上又指別的字給她認,烏雲笑道:“皇上,烏雲的漢文學得不好,你就別再為難烏雲了。烏雲到這裏來,是要向皇上討個手諭。”
“什麽手諭?”皇上問。
“烏雲的隨身護衛沒能進來,現還在城外等著呢。烏雲想請皇上給個手諭,讓門衛放他進來。”言罷拉住皇上的手,笑道,“他也隻有十幾歲年紀,進來好陪皇上玩兒。”
皇上略一思索,對吳良輔道:“吳良輔,你與格格一同到門口去,傳朕的口諭,放那個護衛進來。”二人領了旨,轉身剛要走,皇上又道,“小心點,莫讓攝政王看見了。”
有皇帝的貼身太監傳諭,門衛不敢違抗,當即便讓尚簡進了城。
尚簡見到這麽多的冰燈,煞是覺得稀奇。按他老家的傳統,元宵節做的都是紙燈,從未聽說用冰做燈籠的。他看那些冰燈,有的像馬,有的像雞,有的像魚,有的又像房子,各種各樣形狀都有。有些冰燈旁邊還放著字條,尚簡湊近看看,卻好比天書一般,一個字也不認得。烏雲見他一臉茫然,笑道:“這是燈謎,用滿文寫的,待我念給你聽。”
烏雲嘰哩咕嚕念了一通,聽得尚簡稀了糊塗,雲裏霧裏的。
“這句話的意思是:有翅不能飛,無腿四海行。”烏雲譯道。
尚簡一聽,不覺啞然失笑,這個燈謎三歲小孩都能猜得到。他還要再看,烏雲卻道:“走,我帶你見皇上去。”
尚簡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我不去,我不去,我一介草民,去見皇上做什麽。”
“皇上怎麽啦,皇上又不吃人。”烏雲道。
尚簡還是不幹,烏雲扯著他袖子,笑道:“你是我的護衛,自然應當不離我左右。你若是怕皇上,便躲在我後麵不作聲。”
尚簡低首跟在烏雲身後,一路往昭德門而去。走到半路上,忽聽一人在廊後喊了聲:“烏雲。”
尚簡扭頭一看,見一名十歲上下的孩童,身穿黃袍頭戴黃帽,仰著白生生的小臉兒瞅著他們。
“皇上何時到這裏來了,我們正要去昭德門找你呢。”烏雲道。
“昭德門那邊一時又聚了許多人,我嫌吵得慌。”皇上朝烏雲身後瞥了一眼,“他便是你的護衛?”
尚簡正欲跪拜,皇上擺了擺手道:“免了。”
“皇上,他便是我的護衛,名叫白尚簡。”言罷,烏雲提議道,“皇上,我們不如去看冰燈、猜燈謎罷。”
“你別提那些燈謎了,盡是些老掉牙的東西,聽著都可笑,還不如漢人的燈謎呢。漢文燈謎有詩有詞,還有對聯,比滿文的有意思多了。”皇上道。
“皇上剛學了兩年漢文,便懂詩詞對聯了,烏雲實在是佩服。”烏雲笑道。
“對了,我帶你去東邊的廢墟看看,那裏有好些石碑殘片,上麵都刻著詩詞呢。”皇上道。
“哎呀皇上,烏雲連漢字都認得不多,哪裏看得懂詩詞呢。”烏雲為難地道。
“你懂不懂?”皇上指著尚簡問。
“回皇上,小人略懂一二。”尚簡拱手答道。
“那便好,你們隨我來罷。”皇上說罷,便帶他們往南去,一直走到協和門。
此門無人把守,他們出了門往東去,進入一片廢墟場。此處原是文華殿、文淵閣等數座殿堂的所在地,現在卻連一根立柱都找不到,隻剩下一堆堆倒伏在地的斷石碎瓦。廢墟的四周,圍著高大厚實、煙熏火燎的焦褐色城牆,一眼望去,說不盡的滄桑荒涼。
皇上指了指協和門,道:“吳良輔,你去門口守著,莫讓人過來打擾。”
吳良輔應了一聲,回到協和門充當門衛。
三人來到廢墟處,皇上隨手掀起一塊石片,叫尚簡過來看,隻見上麵寫著:“人曾是僧,人弗能成佛。”皇上念了幾遍,道:“這‘人’與‘曾’合起來是‘僧’字,‘人’與‘弗’合起來是‘佛’字,拆字成句拆得妙啊。這句話念起來像是一副對聯的上聯,既然有上聯,就一定還有下聯。”皇上一邊說,一邊將石片翻來覆去地看,“這塊石片是斷的,下聯應該在別的斷石上。”
烏雲與尚簡陪著皇上翻石堆,翻了半天也未翻到。皇上瞅瞅尚簡道:“這個下聯,你可知道是什麽?”
其實這副對聯,尚簡早就聽說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對法,其中最有名的下聯是“女卑為婢,女又可稱奴”。不過這副對聯既在皇城出現,用這一句便不合時宜了。尚簡思索一番,拱手道:“‘一土稱王,一人永為大’,不知這一句可對得上?”
皇上伸指在塵土上寫了一遍,果然對得上。他心裏覺得好,口中卻不服氣,矜持地道:“已經稱王了,自然便為大了,後半句豈不是廢話麽?”
此時烏雲插話道:“我聽說朱明的第一個皇帝朱元璋,小時候曾出家為僧。這一副對聯,莫不是專門指他而言的?看來人的命真是天注定,已經當了和尚,居然還能翻身當皇帝。”
“朕偏要反其道而行,先當皇帝再當和尚。”皇上不屑地道。
烏雲聽了這位皇帝叔叔的孩子話,差點笑出聲來。她忍住笑勸道:“皇上快別這麽說,你是九五之尊的皇帝,怎能去當和尚?”
皇上道:“怎麽不能,朕這個皇帝若是當得不稱心了,便去當和尚。”
烏雲還要再勸,卻見吳良輔急匆匆跑了過來,稟道:“皇上,我見皇叔父攝政王出了太和門,好似朝這邊來了。”
皇上聽了,眉頭一皺道:“這個睿親王,到這裏來又要做什麽!”轉而又對尚簡道,“你找個地方躲一躲。”
尚簡環視一周,四麵空空蕩蕩,那些低矮的廢墟,連隻貓也藏不妥,更別說人了。看來隻好出城了!他說了句“格格,我在午門外等你”,便邁開雙腿,飛速朝東華門馳去。
東華門城台下的門洞已被砌死,皇上知他出不了門,正自著急跺腳,卻見尚簡踏著城台的牆壁,蹬蹬蹬蹬,幾下便蹬上了三丈餘高的台頂,頃刻間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