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瓜片茶香遠 義士魂高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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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輪流作息的第一年,四海牽頭修通了下山道路。他們逢岩鑿階,遇水修棧,將路一直修到溪口。

    在離寨不遠的斷崖處,他們設了一道寨門,門厚一尺五寸,係用一整塊硬橝木做成。寨門從裏麵開合,配以手腕粗的鐵栓,若是裏麵不開門,任你再大的力氣也撞不開。寨門修好後,無論白天黑夜,均有人輪流值守。

    第二年(按大清曆法,應為順治五年),四海這一組休假,嘉珍那一組出工。由於上年水稻取得大豐收,山上幾年也吃不完,經寨民提議,chū shòu了一部分,所得銀兩一半按人口分給各戶,另一半作為公銀,用於寨內公共支出。有了錢,寨裏決定重建學堂、醫館,另建禮堂一座,作集會、演戲等用途。

    光明本是四海那一組的工程隊長,因今年休閑無事,四海任他為巡防隊長,負責寨內治安。

    卻說陳二龍在表舅那裏學藝一年,今年回寨開了個鐵匠鋪子,為寨民打製各種器具。李青鬆閑著也是閑著,便經常去鋪裏幫忙,為二龍拉拉風箱、鉗鉗鐵塊。青鬆是個木匠,做得一手好木活,鐵器的木柄木把木支架等,都是由他做的。兩人經過一段時間的配合,成了一對最佳搭檔。

    二龍見寨民們搬運東西上下山很吃力,便打造了一個滑車,安設在寨門前的絕壁上,再配以長長的繩索,可將重物從絕壁處垂直起吊,省去人們肩挑背馱之苦。

    青鬆受了啟發,想試著做個木牛。他腦中思索好了木牛的形狀與結構,便動手做起來。

    青鬆為做木牛,天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吃飯睡覺也要母親三請四催。四海聽了青鬆做木牛的思路,覺得甚是有趣,天天給他打下手,遇到難題時,還找其他匠人來幫忙。

    兩個月後,木牛的框架做成了,寨民們紛紛前來觀看。大夥兒見這木牛一點也不像牛,倒有些像車——三個帶齒的大木輪,兩個坐位,坐位前方各有一對腳踏板。有人問:“這木牛怎麽能走呢?”

    青鬆答道:“還有兩組滑輪與索帶沒安上,等安好了,人坐在坐位上踩踏板,便會驅動滑輪,再由滑輪帶動底下的木輪子。”

    又過了幾天,二龍做好了滑輪組,安裝在青鬆的木牛上。在踏板與滑輪之間,以及滑輪與木輪之間,都用浸油的索帶連接,作為傳動帶。青鬆與二龍坐上木牛,四條腿一齊踩動踏板,沒費多大力氣,木牛便嘎紮嘎紮地跑了起來。

    他倆異常欣喜,將木牛開下大路,駛入了水田中。由於輪子帶齒,木牛在爛泥中並不打滑,反比在硬路上行駛得更順溜。這樣一來,木牛後麵拖個犁,便能犁田,拖個耙,便能耙田。

    由於西陽山的路太陡,且有的地方太窄,真牛根本上不了西陽寨,因此山上的農田,從前全靠頭鐵鎬耕作,一到翻田的季節,田裏全是人。現在有了木牛,兩個人踩踏,一個人扶犁,半天便能翻出一大片田。此後,四海又請來幾個木匠,照著青鬆的木牛樣式,又做了三台木牛。於是本年春耕,四台木牛便承擔了大半的翻田任務。

    到了快要插秧的時候,西陽寨迎來一位貴客——不,應該是吸納了一位新寨民。領著這位新寨民上山的,是幾年前下山的一位老寨民。各位看官一猜便知,這二人是烏雲格格與白尚簡。

    原來這一對金童玉女,自從定了終身,便整日在一起廝磨,兩年光陰倒也好過。誰知天有不測風雲,本來平川有功的豪格,回京不久卻被多爾袞羅織罪名,關進了大牢,家中一應財產,俱被朝廷查封。烏雲雖恨其父,在經濟上卻享受他的厚待,此時豪格一倒,烏雲斷了生活來源,平日的開銷統統沒了著落。福臨雖知兄長為多爾袞陷害,因他隻是個兒皇帝,凡事作不了主,唯有做傀儡的份。

    緊接著,獄中傳出噩耗,豪格因病猝死。如此,烏雲便徹底成了無人管、無人顧的孤兒。幸好皇上憐惜她,派吳良輔偷偷送來一些錢財,供她吃穿用度。眼看京城不能久留,烏雲便打發了那些下人,跟著尚簡去西陽寨了。

    初到西陽寨,烏雲被這世外桃源般的光景深深陶醉了,寨子裏寬闊的田園,靈動的小溪,整齊潔淨的屋舍,蒼翠雄奇的山峰,無不是她作畫時取之不盡的靈感與素材。一日,她與尚簡爬上峰頂,俯視山寨全貌,隻見那條小溪彎彎地穿寨而過,將寨子分割成兩半,其中南麵的那一半,恰似一輪彎月。

    “尚簡,這條小溪有名字麽?”烏雲問。

    “好像沒有,因我從未聽說過。”尚簡答。

    “你看小溪南麵的土地,多像一個月牙。依我說,這條小溪不如就叫月牙溪。”烏雲道。

    尚簡回到寨子一問,這溪還真沒有名字。大夥兒聽了“月牙溪”這名字,都認為又好聽又形象,於是這溪從此便叫月牙溪了。

    至於烏雲的身份,尚簡一開始並未向寨民透露,隻說她是自己的妻子。後來烏雲與村姑村婦們一道下田薅草,大家見她言談舉止非同一般,便好奇問她的家世。烏雲心想這也沒什麽好隱瞞的,大家天天在一起,總不能遮遮掩掩一輩子,於是便說自己是格格。女人們不懂,問她什麽是格格,她便說是親王的女兒,又問什麽是親王,她便說是皇帝的親兄弟。大家以為她說笑,可聽她語氣又不像說笑,於是便有好事的人去向尚簡求證。

    尚簡心想,既然烏雲自己都直言不諱,他又為何要隱瞞呢?因此便說是的,烏雲是當今皇帝的親侄女。

    寨民們聽說她是皇上的侄女,都非常吃驚,見了麵都誠惶誠恐,生怕一不留神得罪了她。烏雲見此,便說父親已死,親王的爵位也廢去了,她現在隻是個普通女子,請大家視她作平常寨民。

    話雖這麽說,可是從此大夥兒便不叫她烏雲了,改口叫她格格。初時烏雲讓他們不要客氣,可大夥覺得“格格”這兩個字既好聽又順口,都喜歡這麽叫她,於是烏雲便隨他們的便了。

    一件事,一個人,無論再怎麽令人吃驚,時間久了,大家便見怪不怪了。烏雲也是如此,寨民們與她相處得久了,雖然口中叫她格格,漸漸地卻淡忘了她的格格身份,“格格”這兩個字好像隻是她的名字而已了。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又是冬季。卻說西陽寨的豬、雞等牲畜家禽,都是寨民們輪流喂養,所得的肉食、禽蛋,也是按人頭平均分配。天冷了,母雞大多脫毛,雞蛋gòng yīng明顯減少,寨民們半個月都分不到一次蛋。

    收雞蛋的事,本由糧倉值勤的人負責,每日傍晚收一次,收的蛋放在糧倉裏暫存。可是最近一月來,有人發現孟得財常到雞舍去,出來時手裏提個包裹。有一次,幾個孩子在雞舍躲貓貓,親眼看見孟得財將雞蛋往包裹裏拿。

    人們素知得財愛貪便宜,一次兩次也就沒人去說,可是次數多了,有人便看不下去了,將此事告訴了巡防隊長楊光明。

    這一日,孟得財又進了雞舍。他將破包裹攤在地上,拿起身旁的木鍁,鏟了些雞糞進去。得財係好包裹,正要順手收幾個雞蛋,忽見舍外有人影閃過。他怕被人看見,打消了收蛋的念頭,拎著一包雞糞出去了。剛出雞舍不久,得財便被兩個人攔住去路,其中一人正是楊光明。

    光明冷笑一聲,問道:“孟得財,包裹裏裝的什麽?”

    得財心想,今日幸好一個雞蛋沒拿,不然可就慘了。他正欲將包裹遞給光明看,突然又改變了主意,想要耍他一耍,挫挫他的銳氣,看他往後還敢看輕自己不敢。

    “我包裹裏裝什麽,與你何幹?真是多管閑事。”得財說著,故意將包裹往身後遮了遮。

    光明不知是計,伸手便去奪他包裹。得財見他來硬的,不禁心中生氣,一掌推在他前胸上,將他推了個大趔趄。光明脾氣本就暴躁,被得財一推,頓時火冒三丈,嗖地一拳揮將過去,正中得財嘴角。得財方要還手,光明又來一拳,擂在他胳膊上。得財臂上吃了痛,手中包裹拿不住,啪地一聲掉落在地上。包裹沒係緊,一下子摔散了,雞糞撒得到處都是。

    光明見包裹裏全是雞糞,頃刻間火氣全消,再看孟得財嘴角,已經滲出鮮血來,半邊腮幫也明顯腫了。

    這一來,孟得財得理不饒人,拽著楊光明去找寨主評理。

    “寨主,我不過兜些雞糞肥肥蒜,難道這也犯法麽?你看楊光明把我打的!”孟得財說著,揚起腫著的半個臉,指著嘴角給四海看。

    “寨主,都是我的錯,我以為他包裹裏裝的是雞蛋。”光明頓了頓,轉而問得財,“孟得財,你包裹裏既然是雞糞,為何不讓我看,還要推我一掌呢?”

    四海此時已明白是怎回事。他前些日子就聽人講,孟得財私拿雞舍裏的雞蛋。四海以為這是小事,便沒有去追查,誰知楊光明卻出手了。俗話說,捉奸拿雙,捉賊拿贓,既然沒查到贓物,還打了人,便是光明的不是了。於是四海道:“楊光明,你冤枉了孟得財,又動手打了他,這完全是你的不對,應該向得財道歉。”

    “道歉?哪能這麽便宜!依照《寨約附則》,應該關進暗室,至少要關三天。”孟得財嚷道。

    “得財,這事光明做得是不對,不過他也是例行公事,當時你若是配合他,讓他查看你的包裹,便不會有這番誤會。常言道,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就饒了光明這一回罷。”

    “哼,我本以為寨主行事公允,沒想到竟如此偏心。今日別怪我不給麵子,若是不按規矩懲治楊光明,我絕不善罷幹休。”孟得財氣勢洶洶。

    “你既然要公允,我便給你公允。”四海冷笑道,“我聽說幾個孩子在雞舍裏捉迷藏,無意中看到一件不光彩的事。我馬上便派人將那幾個孩子叫來,問他們究竟看見了什麽。”

    孟得財做賊心虛,聽四海這麽一說,當下便軟了嘴,囁嚅著道:“楊光明,看在寨主份上,我就,我就不追究你了。”

    楊光明也順勢下階,恭恭敬敬向孟得財道了歉。於是,此事便這麽了結了。

    可是四海回頭一想,卻覺得自己做事不地道。自己明知光明打了人,卻不按寨約附則處罰,此為不公;自己以把柄要脅孟得財,逼他放棄追究楊光明,此為不義;自己明明偏袒一個、脅迫一個,卻假裝辦事公允,此為不誠。想自己如此不公不義不誠,有何資格做一寨之主,又如何對得住當初立下的寨約?

    他越想越自責,越自責便越煎熬,思來想去,唯有將自己的醜行公之於眾,並辭去寨主之職,才能換得心安。

    既已作了決定,四海便一刻也等不下去。他立即召開寨民大會,當眾揭了自己的醜,坦言自己愧對全寨父老。此外,他又宣布對此事的重新處置:一是罰楊光明暗室麵壁三日,自己與他同罰,二是免去自己寨主職務。

    聽到四海要cí zhí,幾位長者紛紛上前,勸他道:“這點小事何須如此認真,麵壁三日的處罰已經足夠了,怎麽還要cí zhí?”

    四海堅辭道:“我平日口口聲聲囑寨民誠實無私,如今自己反做出這種不公不誠的事來,哪還有臉再做寨主?我既已觸犯寨約,自當cí zhí以謝罪,若非如此,寨約豈不要因我而廢麽?”

    大夥見他態度堅決,知已不可挽留,便不再強留。好在還有知寨,今年寨中事務由知寨負責,不至於群龍無首。不過眼下已是殘冬,一月後便是新年,新寨主應當盡快推選。

    這天晚上,四海與嘉珍一同用餐。席間,嘉珍道:“你我的寨主知寨,都已做了好幾年,如今你已cí zhí,我也不想再做下去了。”

    四海聽了這話,連忙勸道:“我做了愧對寨民的事,是為引咎cí zhí,此事與哥哥無幹,哥哥全無cí zhí的必要。”

    嘉珍道:“其實我cí zhí的想法已有月餘,我想,西陽寨既然凡物公有,這寨主知寨的位子,便不是個人專屬,你我坐得,其他人也坐得。眼下已近年終,你我任期將滿,此番恰巧你自咎去職,我不如趁此機會退任,將寨主知寨職位,一同交由寨民重新推選。我還思想,往後寨主知寨任期,一律定為兩年,期滿之前即行改選,采取投票推選的方法,得票多者當選。”

    四海聽了嘉珍此話,眼前不禁一亮,原本反對他cí zhí,現在反而支持他這麽做了。四海提議,將寨主知寨任期與改選辦法提交寨民大會,待討論通過後,寫進寨約中去。

    當天晚上,嘉珍便提筆起草任選辦法,次日用大幅紙張書寫,張貼於人流密集處,讓寨民們廣泛知曉。

    第三日,嘉珍召集寨民大會,宣布自己將於年底前退任。他又當眾宣讀任選辦法,請參會各戶議定。

    任選辦法經過大會討論修改,增加了權責與罷免等內容,一並寫入《西陽寨寨約》,取代原約中的第五條。新條文具體內容如下:

    其五,西陽寨寨主與知寨,由寨民選舉產生,每屆任期兩年,屆滿進行改選。選舉采取匿名投票方式,每戶推選二人,得票最多者當選寨主,次多者當選知寨。兩年任期內,第一年由寨主管理寨中事務,知寨行監督權,第二年由知寨管理寨中事務,寨主行監督權。寨主或知寨行事失當,寨民有權提出異議,經寨內半數以上住戶議定,可罷免寨主或知寨。

    修了寨約,接下來便投票選舉下任寨主、知寨。會場內設了寫票桌,各戶戶主依次走上前來,拿一張空白紙片,提筆寫上自己中意的兩名人選,寫完後將紙片麵朝下,放於一個敞口的木盒內。不會寫字的人,可委托自己信任的人代寫。

    投票結束後,寨民們臨時推出四個人作為代表,當眾數票、讀票、記票、監票。結果張四海得票最多,續任寨主,卞嘉珍得票居次,續任知寨。

    麵對這個結果,四海當即辭謝眾人好意,聲明放棄新當選職務,提議由得票第二、第三的人分任寨主與知寨。

    此時,學堂陳老先生說話了,他道:“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你並沒犯什麽大錯,況能及時反省、坦白、改過,比那些犯了錯一味掩蓋的人好得多。如今,絕大多數寨民仍選你當寨主,說明他們依然信任你。你既當選,若是不任職,反倒與寨約不合了。”

    陳先生話音未落,大夥都齊聲附和,四海若是再推辭,反有故作姿態之嫌,於是,便隻好從了眾意。

    春節一過,張四海再任西陽寨寨主。從他首次任寨主至今,已是第六個年頭了。經過數年的墾荒、建房、築岸、修路,西陽寨已由莽莽叢林變為地肥水美、人和年豐的高山福地。回想當年與母親、尚簡三人棲身的不見天日的原始絕境,四海深深體會到什麽叫滄海桑田,一陣感慨之餘,又甚是覺得欣慰。

    如今寨內生活便利,隻是莊前道路皆為土路,雨天濕滑難行。趁著春耕前的幾個月時間,四海帶領寨民開采山石,將道路上、民居前,統統鋪上一層平整的石塊,一舉消除了泥濘爛路。

    山上的六百畝茶園,今年能夠采茶了。寨民們臨時將禮堂用作茶廠,支了茶鍋,編了烘籃,又將去年冬天燒製的木炭搬來作燃料。

    過了穀雨,四海這一組的人開始采茶、製茶,休假的那一組人當中,也有過來幫忙的。嘉珍說瓜片銷路好,於是大夥隻摘單片葉子,用以製作瓜片。平時寨民們也製茶,製來自家喝,不講究什麽形狀、火候。現在製的茶,是要往外賣的,色、香、味、形,樣樣都不能馬虎,否則便賣不出去。

    第一批茶製出來,嘉珍抓幾把看看,茶形千奇百怪,簡直不忍目睹,再看顏色,有的泛紅,有的泛黑,明顯是火候把握得不好。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是行家,嘉珍也隻會評不會製。若說真正的行家,寨裏隻有一個孟得財,可他今年休假,不願來幫忙。

    四海將嘉珍拉至一邊,低聲說道:“孟得財這人私心重,萬萬不肯白勞。我思想,到時候按人頭分茶錢,給他多分一份,這樣興許能說動他。”

    嘉珍略一思索,卻道:“休假的寨民中,有不少前來幫忙的,若是單給孟得財多分,其他人難免寒心。”

    四海道:“我的意思是,將我應得的那一份讓給他,就算我私人請他幫忙。”

    “既然如此,這個錢由我來出罷,我的家底子畢竟比你厚些。”嘉珍道。

    “哥哥不用跟我爭。本來你我不分彼此,可今年畢竟是哥哥的閑年,哥哥來幫忙已是對四海的莫大支持,怎能再要哥哥出錢?”

    聞四海此話,嘉珍便不再多言,與他一道去找孟得財。

    得財不在家,內人說他去溪中捉魚了。於是二人沿溪而上,在一棵大柳樹下見到孟得財父子。此時得財雙手持著一根竹棍,竹棍另一頭綁著一個大網兜,橫攔在潭口處。溪潭裏,得財的兒子手拿樹枝,緩緩地將魚兒驅入網兜。

    “得財,捉了多少魚?夠晚上吃了麽?”四海笑問道。

    孟得財一抬頭,見寨主、知寨一齊來了,便猜到他們的來意。他猛地挺起竹竿,竿梢的網兜離開水麵,幾條小魚在兜裏活蹦亂跳,好生有趣。

    “吃魚沒有逮魚歡,我隻圖個樂趣,夠不夠吃倒無所謂。”得財扭了扭腰,又握拳捶了捶,shēn yín道,“最近腰痛得厲害,坐也不是睡也不是,我便出來找找樂趣,想暫時將疼痛忘了。”

    二人聽了此話,不禁相視一笑。四海戲道:“得財,你若是想忘了痛,便幫我製茶去,保證比逮魚更見效。”

    “若真是那樣倒好了,隻怕越勞碌腰越痛,最後別弄成個殘廢。”孟得財搖頭道。

    四海見他話難講,便湊近了去,輕聲小語地與他商量,請他無論如何伸出援手,末了又道:“今年是你假期,你若肯來幫忙,不能讓你白勞。等賣了茶,分錢的時候你多得一份,多少也算是個彌補。”

    得財聽寨主說得懇切,又許了錢,自己若是再扳著,便是不識抬舉了,於是將網兜交給兒子,隨他們到茶廠去了。路上嘉珍悄悄告訴他,將來他多得的那一份錢,要從四海頭上抵扣。得財口裏說“那怎麽使得”,免不了假意推辭一番。

    這孟得財果然有些本事,炒茶的時候用帚把輕輕拍打,將葉片拍得平直勻整、條形一致。他烘茶也十分講究,出鍋的茶,放在烘籃上用炭火烘三遍,每一遍的火溫與烘焙時間都不相同。

    等到出了成品,嘉珍再抓一把看看,隻見一顆顆茶粒幹爽挺直,青綠中泛著微霜,用手簸一簸,其聲錚錚,有如金銀箔片之相碰。嘉珍當即用滾水泡了一壺,給在座各人品嚐。眾人嚐後,都極口稱讚這茶香味獨特,從前喝過的茶都比不上它。

    誇茶便是誇手藝,誇手藝便是誇人。孟得財上山以來,第一次得到大夥的認可與誇讚,心中五味雜陳,既有揚眉吐氣,又有誌得意滿,還有些許“舍我不能成事”的高傲。

    製作瓜片的技巧,孟得財大多傳授給寨民,卻在關鍵一道工序上含含糊糊,不肯將訣竅授人。有人向他討教,他隻說此中奧妙難以言傳。眾人知他留著一手,便不再問了,因此這一道工序,都是得財親自操作。

    好東西自然不愁賣,嘉珍將首批瓜片茶銷出去後,很快得到一眾買家的認可,回頭客頻頻上山光顧。嘉珍往日的一個生意夥伴,願出較高價錢,包銷西陽寨出產的瓜片。無奈寨內茶株太小,采不出多少茶來,遠遠無法滿足山下的需求。

    古語雲,“物以稀為貴”,西陽寨瓜片越是產量低,在茶市上便越稀缺,越稀缺便越金貴,一時間被茶商們宣揚得神乎其神,麵世不久便聲名遠播了,這是寨民們當初萬萬想不到的。

    前文已經交待,西陽寨地理氣候特殊,山上的茶可采三季。然而茶園裏的茶株遠未長足,不可鼠目寸光,殺雞取卵,因此夏季過了一半,寨中便停止了采茶。

    賬房粗略算了算,除去開支,今年賣茶淨收入六千多兩銀子。僅一春半夏,每畝茶園的收益,便遠遠高於每畝水稻收益,若是茶株長大了,一年采摘三季,其收益又要翻幾番。於是寨民大會議定,秋收後將九百畝水田的三分之二改為茶地,隻留三百畝種稻,自產的稻子若是不夠吃,便向山下買糧。

    賣茶的收入,按照慣例,仍是一半公用,一半按人頭分配,每位寨民得銀六兩。孟得財一家七口人,本來應得四十二兩,加上四海讓他的六兩,共得了四十八兩,是寨中收入最高的戶子。可是,他認為自己勞苦功高,這點錢與自己的功勞遠不匹配,逢人便說他受了虧待。

    七月初七夜間,山中下了一場特別大的雨,人們清晨起來,發現溪水暴漲,水麵幾乎齊了岸頂,渾濁的波濤滾滾而來,濺起一陳陳涼意。

    孟得財最喜捉魚,看見溪水盈岸,便知有魚順水而下。他將網兜扛到岸邊,伸出長柄到溪水中舀魚。浪頂上魚兒真多,得財每舀一兜,便能舀上來幾條,回身一揚,將兜裏的魚兒揚在草地上,由兒子撿在簍子裏。

    得財隻顧舀得高興,未發覺腳下的石岸出現鬆動,就在他回身甩竿的一刹那,岸頭轟地一聲崩塌,將他連人帶網卷入巨浪中。

    得財十歲的兒子眼見這驚魂一幕,嚇得目瞪口呆,轉而回過神來,哭著大喊“救人哪!救人哪!”

    此時,楊光明正在下遊巡岸,他聽見上遊一聲巨響,又聽見有人呼救,便放眼向河麵望去,發現一人在水中拚命掙紮。落水之人隨濤而下,離自己越來越近,可光明手邊既無長棍,又無繩索。人命關天,刻不容緩,光明仗著水性高,蹬脫了鞋子,毅然跳入水中。入了水,才知浪濤的威力遠遠超出想像,他用盡全力,卻夠不著落水的人,反與他一同隨疾流而下。

    下遊不遠便是瀑布,震天動地的水聲越來越清晰,撕人肝膽懾人魂魄。眼看二人就要被衝到瀑口、拋下萬丈懸崖摔個粉身碎骨,此時,岸上一棵巨柳卻於心不忍,傾斜著伸出救命的枝椏。光明眼疾手快,一隻手伸出去,死死拽住枝條,另一隻手不忘伸向自己要救的那個人。

    直到拽穩了那人,才發現原來是孟得財。光明一陣嫌惡,不由衝他吼道:“這麽大的水,你到石岸上作什麽死?”

    孟得財驚魂未定,一句話說不出來,隻用雙手牢牢攥著光明胳膊,幾乎要攥出血來。光明讓他拉住柳枝,雙手交替著往岸邊攀援,自己則緊隨其後。此時,寨民們聞訊趕來,有人向他們伸出一根長竹竿。得財在前,伸手剛抓住竿梢,就聽見“哢嚓”一聲脆響,柳樹的枝椏斷了,隻剩一層柳皮連著。人們還沒來得及驚呼,一波巨浪打過來,瞬間將光明吞噬。

    人們沿著山溪往下找,一直找到大河,又沿河找了數十裏,也沒找到光明的屍體。天晴了,水落了,人們又找了一個月,沿途細細搜尋,戶戶打聽,終是一無所獲。

    楊光明死了,舍己救人而死,用生命詮釋了什麽叫“ài rén若己”。四海含淚寫下幾句悼文,刻於他的墓碑上:

    ài rén若己心,光明磊落魂。

    世人皆似君,仙鄉何用尋。

    孟得財得救了,光明的死,換了他的生。從他得救的那一天起,人們發現他變了,變得真誠坦蕩,慷慨無私。他仿佛一夜頓悟,突然將錢財看得糞土不如了。

    他得救的,不僅是**,更是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