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魚

字數:6929   加入書籤

A+A-




    爆炸產生的氣浪以樂土藩城心為中點,一道道無形的浪紋甚至讓雨簾形成了短暫的真空。焰潮洶湧,各種衣織物在夜空中亂舞。

    繁華的樂土藩城心一帶瞬成焦土。從高空墜落著各種燃燒的火塊,冷雨和火焰在空中交互,為它們伴奏的,是人類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掙紮。

    氣浪掀倒了每一個衝上街頭的人,這種程度的爆炸完全超出了樂土藩人的認知。起初,鄰近區域的人還想衝進城心救火,可他們卻忽略了,這天的樂土藩下著滔天大雨,如果連上天都無法澆熄的烈焰,人力又如何可為呢。

    絕望的嘶吼從城心蔓延,那些死在爆炸中的人甚至是幸福的。因爆炸而受傷的人,或許正埋在燃燒的梁木下,眼睜睜看著大火吞噬自己的身體;也或許在逃亡的途中被從天而降的火塊打碎了半邊身子,他們甚至來不及感知痛楚,隻能背負著絕望亡命飛逃;火焰的陰影下到處是麻木的人,有的人拖著殘身在地上苟延,小一點的孩子甚至喪失了哭泣的本能,隻能茫然地抱著血流不止的大腿,獨自蹲在街邊。

    向外衝的是逃難的人,向裏擠的是營救的人,同樣是人類,卻在生死前線互不相讓。也不知從哪開始的聲音,它從一種“嗡嗡”的低語逐漸演變為全城的嘩然,人們瘋了樣高吼:

    “去城南!去城南!城南破了!我們自由了!”

    “衝向城南!”

    營救的人與他們發生了激烈的肢體衝突,可那些人就像被洗腦了一般毫無畏懼,去城南?有這種想法還是人麽,我們的同類在城心受難,多少生命在死亡前掙紮,就這樣放棄我們的同胞,在這種時候袖手旁觀?

    可這點難得的人性光輝很快就在絕對的暴力下屈服了。

    火光下、雨地裏交錯著死神的影子。

    那些陌生的黃絨製黑鬥篷從天而降,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盡情收割著生命,反抗就是死亡。他們的刀光快到從你身邊交身而過,你隻感覺脖子一癢,剛想伸手去摸,在那連反射神經都傳達不到的時間便屍首分家。

    很快,反抗的人加入了逃亡者的浪潮,人們麻木地衝向城南,甚至不清楚哪裏是終點,一邊跑一邊喊:去城南,衝向城南!人人都在喊,不喊就會突兀,隻要一突兀,你就不知道那些從天而降的黑鬥篷何時會帶走你的腦袋。

    城心一片成了死地,這死地還在一圈圈擴散向城南!苟活的、等死的會由黑鬥篷給他們痛快。也有人到死都不願意離開樂土藩,他們體麵地守在家中,換上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用最整潔的儀態與親人們一一道別,然後各自回到房間裏,躺在熟悉的床上,合起眼來等待死神降臨…

    住在最外沿的人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北麵就湧起一道人潮,所有人都在往外衝,所有人都在高聲喊,這些不知情的大多數居然也加入了逃亡人潮,一起高喊著莫名的口號,自以為是的合群。

    城內已是煉獄,城外卻依然冷雨彌漫。

    鷓鴣第一時間就衝下山丘,他清楚自己力量很微小,但總有幫上忙的地方,再不濟,他也要找到父親,和他一起幫住樂土藩渡過難關。

    黑川追在鷓鴣身後,努力想拉住鷓鴣,卻怎麽也跟不上腳步。

    “鷓鴣!你他媽瘋了嗎,這時候城裏是最危險的地方,你想回去送死嗎!”

    “你給老子停下來,你想讓叔叔擔心嗎!”

    風中追雨的少年忽然頓住腳步,黑川還沒來得及直接撞上了鷓鴣,他剛要抬起頭來勸阻,一顆勢大力沉的拳頭就砸向了他的臉,黑川被打得一個趔趄,嘴角湧起一陣猩甜。

    這是從小到大鷓鴣第二次打他,居然兩次都在同一天!

    黑川甚至沒喘上氣,他的腹部又遭受了鷓鴣一記腿擊,整個人吃不住力砸向雨地裏。睜眼的瞬間出現了兩顆猩紅的眼球,鷓鴣揪住黑川的領子,目光裏全是陌生。

    “黑——川,我問你,你還是人麽?”兩個男生的額頭緊緊貼在一起,鷓鴣嘴邊的唾沫噴在黑川臉上。“你他媽還是人嗎!!!那些人!那些人他媽都是活生生的樂土藩人啊,你今晚到底吃了什麽**藥,你到底在想什麽!”

    “不…不可以…”黑川死死扣住鷓鴣的手,嘴邊的血跡在雨裏花了,他就像瘋了一樣拉著鷓鴣,然後瘋了一樣搖頭。

    “你…放手!”

    “不可以…求求你,真的——”

    ——一記膝擊再次命中黑川的小腹,隻是稍稍吃痛,鷓鴣就掙脫了出來,在鷓鴣轉身的瞬間,他看見深紅的天幕上出現了一顆、兩顆、三顆…

    ——整整七顆與之前一模一樣的“流星”在鷓鴣瞳孔裏無限放大!!它們勢無可擋地出現,冷酷無情地翱行,似乎是要…落向城北麽,冥冥中的不安越來越強,他再次衝了出去。

    “不!!你回來!!鷓鴣!你他媽給老子回來!!”

    黑川追在身後,歇斯底裏,一邊跑一邊嚎啕大哭,哭到直不起腰…

    逃難的人群像一片洪流,聲勢浩大,很快來到了鷓鴣家的門口。在家中抽杆煙的男人依舊癡望著電燈,小小的燈泡搖啊搖,隨著屋外的風一起,跟著狂落的雨一道,居然像暗合了某種奇異的規律。

    那麽多人同時地狂奔,地麵也開始隱隱晃動。半小時前的爆炸震醒了滿城的人,這個身形有些佝僂的男人同樣聽到了,他甚至被震下了椅子,回過頭時電燈已熄,樂土藩全城斷電,他默默留下兩行清淚。

    他沒有像不明就裏的人一樣衝到屋外,而是默默地坐回椅子裏。在黑暗中摸索中到火柴,給他的杆煙續上了火,借著微弱的火光,一邊流淚,一邊癡望。

    他或許在想他的孩子,此時遠在城外的田野裏,城裏的bào dòng危不及鷓鴣。或許他此刻更想是那個孩子。在陽光獵獵的午後,他的父親會帶他去江邊遊泳。父親會在江裏時潛時露嚇唬他,父親歡快的像一條魚,一邊遊一邊唱:

    “遊水喲,抓魚喲,遊在水裏是魚喲,魚在水裏有家喲…”

    他吐出最後一口煙霧,忽然想到家裏沒了煙草。他歎了口氣,想著差不多是這時候了,於是很小心地把那根用了好多年的杆煙掛在牆上,最後摸了摸老夥計的身子,他擦幹眼淚,好像要笑著跟它告別。

    門被推開,大雨侵盆。

    他踱步到自家的院子裏,盡管那一片狼藉。人們依然在跑,隊伍一望無際,為了比別人更快,有些人甚至翻到院子裏來抄近路。他沒有責怪這些人毀了他的院子,因為此刻沒人在乎他的意見。

    於是他就站在自家門口,站在狂亂的雨中,站在一道道“衝向城南”的聲浪中…

    他張開了手,像一條水中的魚;他的表情那麽詭異,像在解脫;他的身影那麽瀟灑,像在風中。

    “父親!!!”

    鷓鴣在最後的時刻回到了城內,躲過急行軍一般bào dòng的人潮,在滿眼的混亂與失序中,他隔著人群看到了家門口的父親。可他的聲音很快被淹沒,所有人都在跑,除了父親。

    他的父親居然在雨中張開了雙臂,像一條浮在水麵的魚那般,在大雨裏遊動著雙手,一邊遊一邊繞在原地轉圈圈,轉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小時候孩子們圍著大樹捉迷藏、

    太突兀了,他居然一邊遊一邊唱:

    “遊水喲,抓魚喲,遊在水裏是魚喲,魚在水裏有家喲…”

    父親真的像遊在了江裏,成了一條自由的魚,玩得那麽歡快又那麽滿不乎,甚至沒發現一隻黑色的蝴蝶悄然落在了他的身後,他隻是盡情地遊著。

    “不!!!!”

    鷓鴣的嘴巴很快就被捂住,一股強大的力量托起他的身體往外衝。是八角街的大胡子叔叔麽,可鷓鴣已經不在乎了。那隻黑色的蝴蝶披著huáng sè的花紋,一個黃絨製黑鬥篷落在父親了身後,然後,手起——

    ——刀落。

    這一定是個夢,一個永遠起不來的噩夢。

    魚的血液擴散到水中,如一滴落入水池的墨水,顏色優雅地散開,向下沉浮,然後消失殆盡。

    黑鬥篷沒有停留,他的長刀準確切割了男人的頭顱,在右耳到左顎間畫了條筆直的血線,兩邊腦子濺著粘稠的汁液分家。剩下半麵腦子的屍體倒在雨中,下半身屎尿同時噴發,惡臭無比。盡管人失去了意識,但神經沒有死絕,那具屍體依然在地上抽動,像翻白的魚。

    ”真是個奇怪的家夥。”

    黑鬥篷留下了一句話,像是那具半頭殘屍的墓誌銘

    鷓鴣不知道被大胡子叔叔扛著跑了多久,他也懶得去思考黑川什麽時候跟在了身後,所有的一切都無所謂了。即使是在大雨中燃燒的樂土藩,也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人潮在出城後散成了一團,所有人都在跑,四麵八方都有人在逃。

    “轟隆!”

    “轟隆!!轟隆隆!轟隆!!”

    ”轟隆隆!!“

    七朵盛大的火雲在城北升起,居然有種詭異的美感。房屋在崩塌,氣流在狂湧,即使是最樂天的人也知道:樂土藩完了,徹底結束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出現了。

    樂土藩人終於得到了“自由”,以一種從未想象過的方式,由別人強製地塞到他們手裏。

    人們在痛哭,在哀嚎…慢慢地,從人潮最前麵開始傳來嘶吼!一瞬之間,所有人都開始往後退,好像逃跑的方向在瞬息之間調了個個兒。

    即使沒人見過,可隻要那群人一出現,所有樂土藩人都像見了獵人的家畜。他們就是馴養了樂土藩幾百年的狼啊!傳說不是騙人的,這些士兵的眼睛確實是紅點,而且是一道道樂土藩人從未了解的“**”,全副武裝的士兵舉著槍開始瘋狂掃射。

    樂土藩人在絕望,士兵們同樣在絕望,一種絕望屠殺著另一種絕望。他們這十幾人穿越了重重死亡的風險,是從懸崖上衝下來的散兵。

    伴隨著“啪啪啪”的掃射聲,人潮前端的人不停倒下,嚴重的踩踏事件在後方的隊伍裏爆發,人擠著人,人踩著人,不管你是不是人。

    此前的死神在這一刻成為了樂土藩的救星,隱沒在人潮附近的黃絨製黑鬥篷衝上前線,一刀一殺,饒是士兵們的戰甲再堅固,在黑鬥篷的刀刃麵前都像是豆腐。

    可他們有這麽恨我們嗎,明明都是人類,說著同樣的語言,為什麽這些士兵會不顧一切地向我們開槍呢?

    他們早有死誌,在黑鬥篷衝上去的瞬間,所有士兵槍口不移繼續掃射人群,仿佛根本沒想著自守,任憑黑鬥篷切割他們的身體,隻要還沒失去意識,槍裏的子彈能殺一個樂土藩人便是一個。

    即使有倒下的、沒死透的士兵,也在拚光最後一絲力量,努力想把槍口對住樂土藩人…

    可鷓鴣已經不會考慮這些了,此刻的他隻想沉沉睡去,躺在大胡子叔叔溫暖的背上,即使它早已被大雨澆透。鷓鴣別過頭,卻在遠方的田野裏看見了一個人,那麽孤零零地立在雨中。

    鷓鴣以為自己會委屈,會激動,因為那個人曾是他心目中的神。隻要見了他,所有的事情都會被解決…可是現在,鷓鴣已經麻木得調集不起任何情緒,隻是那麽看著,毫無所想,隻是純粹地“看”著。

    卡希爾神父!

    那位金發白袍的身影立在雨中,似乎他一直站在城外注視著樂土藩,看著它破碎,任由它滅亡…仿佛若有所感,卡希爾神父好像知道有人發現了他,於是他淡淡地朝鷓鴣這邊掃了一眼——

    ——赤紅的眼瞳!

    那種紅比鷓鴣今晚見到的任何色彩都要純粹,好像是天地最原始的色譜!!

    隻是同樣的,那種神情依舊在告訴鷓鴣:

    神父和樂土藩人不是同類,那種慈悲隻是一個物種對另一個物種的憐憫!

    回過頭後的卡希爾神父開始一步步朝樂土藩邁進——那座雨霧下的燃燒之城,隻是他的手,一直在握著胸前的銀白十字架。

    這一夜,大陸第十三兵團從遠東共和**事編製內除名。

    這一夜,五代種——傑洛特封刀退隱。

    這一夜,亞種聚居地之一——樂土藩淪陷。

    這一夜,北城有王,王卒於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