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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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不見了?有人偷糧嗎?”
“不知。”他整理了一下衣袖。一對刀裁似的濃眉微微蹙了起來。
村莊開始陷入動蕩。
以長貴家為輻射源向四周發散,短短時間內,如爆發瘟疫,多戶人家傳出驚嚷之聲。
“誒?怎麽回事,糧食都丟了嗎?”嚴錦不敢置信。
阿泰眉間的紋路變得更深了,“看樣子……好像是。”
農莊線上幾近沸騰。哭叫與怒罵在山林間蕩起嗡嗡的回聲,“魔音”籠罩整個盆地。
仿佛天之將傾,山洪欲來。
“誒,怎麽可能呢?”嚴錦深感困惑,“小偷在一夜間偷那麽多人家,就算是大象也搬不動吧?而且,沒人察覺一點動靜嗎?”
阿泰緘默不語,凝眸瞧著那片不安的漩渦。一種很深沉的光芒在他的瞳孔中湧動著。
嚴錦仰頭瞧瞧他,咂了咂嘴說,“哥,可能我心思比較陰暗,你說會不會是大家為了躲避稅賦把糧食藏起來了?如果是那樣,咱家是不是白繳了?”
阿泰聞言,目光垂到她的臉上,毫不客氣地說:“你呀,確實陰暗……而且腦子簡單,果真是小小螻蟻的腦子嗎?”
“喂,就事論事嘛,我就是這麽一說。”
阿泰虎著臉,發出一聲冷笑:“論什麽事?這裏頭沒你半點事。醜話說在前頭,不許湊熱鬧,也不許跟別人碎嘴子打聽。這不是小事,你新來乍到的小心惹禍上身。”
嚴錦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又不是我偷的!惹啥禍?”
“必要的時候就是你偷的。”他的表情裏湧起一種深固的黑暗,吐字方式變得凶惡起來,“不要以為這裏山清水秀就是人間天堂。一不小心,它就會變成地獄!你會被惡鬼分食,骨頭渣子都不剩!”
嚴錦張著嘴,骨髓都被他的話凍結了。
“老子說的話聽進去沒有?”他用力瞪著她,問道。
“嗯,深深地聽進去了。”
拜此低氣壓所賜,嚴錦的頑皮細胞都被碾趴下了,好一會都不敢再嬉皮笑臉。
村子裏的吵嚷聲在繼續發酵,看樣子徹底亂了。
人們走出家門,紮堆聚在一起。
裏長在東擊西突地大叫。
他和嚴錦一樣“陰暗”。第一反應就是:大家為了躲避稅賦,把糧食都藏起來了。集體跟他對著幹。
他像一隻燎到尾巴的瘋貓,扯著嗓子到處罵:“要造反了,全都要吃牢飯!”
他的旗幟儼然就是“牢飯”。
一派沸反盈天。
嚴錦完全沒想到,此刻在發生的事,會成為日後轟動朝廷的“李家莊謎案”的開端。
此時她雖然震驚,卻也隻當一樁小波瀾罷了。
自家離村莊主體比較遠,僥幸得以偏安,並未受到實質波及。
夫婦二人瞧了一會,默默去幹自己的事兒了。
阿泰進了柴棚,拿著鋸子幹起了木工活兒。這是他從養父手裏繼承的手藝。
繼承歸繼承了,至今沒對外接過活。
現在,他要給自己女人打些家具:梳妝台、料理桌、澡盆兒,乃至新房子,都得搞起來。
不辦婚宴,是因為打心眼裏厭惡鬧洞房那種事。深深的厭惡。
但是,男人娶親該置辦的東西哪樣他都不想虧待了她。
反正木頭多的是。
嚴錦蹲在院子裏給蘿卜拔草。一根一根用手揪。
漸漸入了神,便忘記了外界的擾攘。
蘿卜長期被主人忽視,在野草叢生的惡劣環境下自生自滅,比她以前實驗室裏培出來的蹩腳作品還可憐。
世間任何生物缺了愛都是不行的啊。
她下意識攤開手掌,撫觸蘿卜上方。手心流淌出一絲靈氣,滴入了它的根莖裏——被吸收了!
果然可以這樣玩!
嚴錦笑了,摸了摸蘿卜葉子,小聲地說:“使勁兒長吧,長成阿泰那麽大個兒!”
阿泰頓住了手中的鋸子,瞧著她嬌柔的背影,嘴角溢出一絲笑來:長老子這麽大個兒,你敢吃嗎?
一個穿著藏青小褂的矮小老嫗,沿著河岸向東而來。小腳一顛一顛的。手裏提著兩條魚。
是四奶奶!嚴錦認了出來。
此處別無人家,是來她家的吧?
曾受她贈衣之恩,嚴錦不敢怠慢,連忙迎到柵欄外。
“嚴娘子,給你送兩條烏魚!”四奶奶老遠咧嘴笑開,露出沒有幾顆牙齒的牙齦。
“一直蒙您照顧,實在過意不去”
“收下吧。”四奶奶慈祥得近乎諂媚,擠眉弄眼道,“燒給你男人吃。”
嚴錦瞥了阿泰一眼,見他還和上回一樣受之坦然,便伸手接了下來:“請稍等一下。家裏雀子蛋多得吃不完,您帶些回去吧。”
四奶奶連連擺手,充滿嫌棄地說,“不要不要。千萬別拿那種東西,我才不要吃!”
嚴錦:“……”
四奶奶癟著嘴,一臉陰森詭秘地說:“知道吧,村裏糧食被偷了,二十多戶人家被偷得精當光!”
“二十多戶!”
四奶奶瞪起一對渾濁的眼,“老鼠精幹的!超級大的老鼠精!”她伸出兩根指頭,指了指自己的眼,“我老婆子都瞧見了。”
“老鼠精”嚴錦也瞪起了眼。
她從小愛聽妖精故事,一聽這種就能入戲。
“沒錯,老鼠精!跟房子一樣大,深更半夜跑人家窗口,吸溜一下把糧食卷走了!”
“咦,老鼠又不是青蛙,舌頭能卷東西嗎?”
四奶奶被她問住,不服氣地說,“反正我看到了。老鼠成了精就不一樣啦。哪隻妖精沒法力!”
嚴錦木怔怔的。
雖然聽上去匪夷所思,甚至滑稽透頂,但是一夜之間二十多戶人家被偷,這好像是唯一合理的dá àn呢。
“真的全被偷了嗎?四奶奶?”她驚悸得像個孩子。
四奶奶被她甜了一下,咧嘴一笑,“可不!你放心,再大的老鼠精也不敢來你家。你男人是獸神轉世,統領三界妖獸的,哪隻妖敢不長眼來惹他?”
嚴錦:“……”
阿泰忍無可忍地吼了出來:“喂,你已經夠愚昧了,再聽這種沒腦子的胡說八道,就會徹底無藥可救。給我回來!”
聲音轟隆隆的,如滾滾的驚雷貫穿了她們。
四奶奶連忙說:“別吼,老婆子不說了。阿泰,你好歹給你媳婦扯兩身新衣,年輕媳婦要穿紅掛綠才好看!”
“行啦,快回去吧。”阿泰沉著臉,毫不客氣地說。
嚴錦尷尬得無地自容,滿臉通紅地說:“他脾氣太差,您別放心上。中午請留下吃飯,讓我招待您一頓吧。”
“啊,不要不要。老婆子忙得很,要走了。”四奶奶一點不生阿泰的氣,笑mī mī的,顛著小腳兒走了。
嚴錦無力地看向丈夫,“都說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我看你理直氣壯得像個土匪!她是個沒牙齒的老人哎!”
這樣一說,他的臉變得更加傲慢,一副要懟天懟地的凶殘德性,簡直叫人無法直視。
午前,村裏響起鐃鈸之聲。“咣當咣當”四處回蕩,驚得山鳥滿天飛。
“全體到村口集合----”村中弓手、壯丁奔走相告。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老遠衝到東邊來。虎頭憨腦,滿臉大汗,站在坡下喊著:“阿泰哥,你家糧食丟沒丟?”
“沒丟。”
“沒丟也要去。”少年抹著汗,“我家丟了,我娘鬧著要上吊呢。”
“那要看緊點。”阿泰說。
“死不了。”少年拔腿跑了。跑得像一頭山貓子。
“誰啊?”
“長貴。”阿泰放下鋸子,拍拍腿上的木屑說,“我去看看。”
“嗯。你去吧。”
嚴錦覺得他肯定不會帶自己,索性不開口。蹲在地上繼續給蘿卜“灌頂”。
沒想家主瞥了她一眼,格外開恩道,“你要是在家害怕,就跟著。”
“咦”她抬起頭來,“本來不怕的,聽你這麽一說,我忽然怕了。”
“哼!”
離村口的茶寮不遠,有李氏、周氏兩姓的宗祠、村裏的議事堂,還有個露天戲場子。
夫婦二人到達時,已有近百村民聚在了戲台四周,或坐或蹲,或站或靠。有的蔫頭耷腦,有的興致勃勃;有的若無其事,有的滿臉是淚。有的在勾搭女人,眉來眼去。
嚴錦看到了幾張認識的麵孔。
長貴娘躺在地上,濕漉漉的臉粘著泥灰,蓬頭散發,形象十分的慘。和她一樣躺著的還有七八個婦人。各自的架勢都像是要殉糧。
王寡婦也在。穿件翠色衫子,抹了胭脂水粉,站在長貴娘的旁邊不停搔首弄姿,很不懂事。
長貴娘在地上翻著眼珠子,用淬毒的目光瞪她,啞聲罵道:“毒心爛肺的臭x,你高興啥?你當心報應!”
裏長和鄉簿登上了戲台。二人形象狼狽。像是受了一回刑,把血氣都熬盡了,臉上毫無人色。
訓話的既不是裏長也不是鄉簿,而是一位“小鮮肉”款的白臉書生。他身穿儒衫,滿臉嚴肅上台,對眾人一揖,“諸位高鄰,我爹急火攻心燒了嗓子,大概意思就由元慶代為轉告……”
元慶
嚴錦記起來了,那晚和王寡婦一起去偷聽的姘頭之一,就叫李元慶!
原來長成這樣,還是裏長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