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驅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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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漠不說話了。氣勢靜了三分。

    身上的親切如海潮般消退

    在場稍有神智的,都嗅到了“伏屍百萬”的味道。

    婦人們趴到地上,成了寒風裏發抖的兔子。

    嚴錦也連忙把嘴一抹,筷子一擱,雙膝利索地著了地。

    ——統治階級喜怒無常,還是不要自恃“師嬸”身份了。不保險。

    秦漠向她瞥去一眼,嘴角抽了抽。

    這對夫妻是兩個極端。一個硬如鐵,一個軟如綿,都讓人無奈。

    跪下去就罷了,嘴裏又偷偷嚼東西——當他瞧不出麽?

    他上前把人攙扶起來,恭敬道:“此事與夫人無幹,快快請起。”

    嚴錦順勢起了身,低眉斂目坐回了椅子上。

    算是完成了一個戲份。

    再抬眼,官吏們已經全都癱軟在地。

    不是誇張,裏長的牙齒在“咯咯”打戰。聲音清晰可聞。

    被酒醃透的醉漢們梗著粗脖子,踉踉蹌蹌轉悠著,充滿不解地看著四周。幾個冷麵護衛走上來,毫不客氣將人摁在了地上。

    得意忘形,樂極生悲,說的就是眼前!

    歡天喜地的官民同樂,轉眼切換成森羅殿場景。

    前一秒還是兄弟的秦漠,後一秒成了審判者,手握判官筆斷人生死。

    這場瘋抽到了極致!

    嚴錦下意識向丈夫瞧去。

    見他大馬金刀坐在祠堂前,沉凝地注視著這邊,心中才稍定些。

    “誰來說說吧。”秦漠悠然坐到椅子上,“背後藏著有趣的故事啊裏長大人,你來說?”

    裏長趴在地上,牙疼似的支吾著,哭腔拖得老長,就是吐不出一個字來。

    秦漠安慰地笑一笑,“不必怕。本官素來愛聽天下趣聞。對黑巫邪法最有興趣。各位請暢所欲言。”

    他語氣貼心,循循善誘。可是,沒人敢再領教他的親切了。

    螻蟻草民們抖如篩糠,匍匐在魔王腳下。

    秦漠看向四奶奶,“老人家,你可知內情?”

    老人連忙先撇清自己,“回貴人話,老婆子沒去看。”

    “沒看什麽?”

    “降神。”四奶奶抬頭,鼓著眼睛說,“村裏糧食丟了,請人來降神。結果神降下來沒給啟示,給了一個詛咒。他們都被咒了。”

    四奶奶比裏長出息多了,口齒超常伶俐。而且,好像有點幸災樂禍。

    “詛咒?”秦漠緩慢重複了一聲,“詛咒了什麽?”

    “這個老婆子就不知啦。”四奶奶癟著嘴,臉肉抽搐了一下,“無非是拿人命換人命吧!十年前拿孩子的命換我們活,現在要拿天家子的命換我們活。都一樣!”

    有人“哇”的一聲嘔了出來。

    嚴錦的胃裏也跟著一抽。

    秦漠掃視一眼,身體略前傾,問道,“十年前為何要孩子的命?”

    “十年前野獸下山吃人,逮一個吃一個。村裏就請人降了神,說要拉十個孩子去祭山。祭完就好了。現在大概也是這碼子事。”

    四奶奶陰森森地說,“他們可能想祭掉你,割你的肉喝你的血。不然破不了詛咒。”

    村民們發出哀哀的哭聲。

    有人嘴裏“嗚嗚”抗議,含糊地罵四奶奶“老虔婆,賊蒼根”。

    秦漠靠回椅背上。指節輕敲扶手,好像聽戲到了得意處,悠然和起了拍子。

    半晌才又發問,“裏長大人應該去看了吧?告訴本官可好?”

    裏長抽搐了一下,嗚咽幾聲方開口道,“……回貴人的話,山神說,馬上要大禍臨頭了,嗯要驅邪,找個不滿二十歲的天家血脈,每人吃上一口肉,喝上一口血。嗯,嗯……”

    空氣裏的水份都蒸發了,幹燥得剮肺。

    嚴錦的胃裏好似有刀子在攪騰。

    秦漠輕輕“啊”了一聲,點頭說:“本guān fāng滿十八,家父與聖上同胞,確實符合條件啊,真是送shàng mén的肥肉呢……若諸位吃不上這口肉又當如何?”

    “說,說夜裏會有鬼獸……shàng mén吃人。不驅邪的死全家。”

    “鬼獸?”他眉頭微動,把目光投向現場專家。

    四奶奶怪模怪樣皺起臉,“鬼獸是被靈鬼加持過的野獸。”

    “靈鬼?哇喔,事情越來越棘手了嘛。”秦漠發笑,隨口問道,“靈鬼加持過後的野獸,眼睛是紅的嗎?”

    嚴錦心中一動。

    這家夥好厲害,全都問在點子上。

    “不知哦。見過鬼獸的人都死了。”四奶奶道。

    秦漠鼓起腮幫子,好像沉浸在戲韻味裏不能自拔,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敲著……

    人人被他營造的氣氛揪緊了肺管子。

    似乎發現嚴錦在注視,他瞧過來,頑皮地擠了一下眼尾。

    嚴錦:“……”

    這家夥忽然問,“不知夫人有何看法?”

    嚴錦木著臉,不情願地沉默了一會兒,才張嘴說:“呃,當天去現場的應該不下兩百人吧?”

    秦漠看向裏長,示意他回答。

    “確實,大,大概兩三百號。”裏長說。

    嚴錦看著他。

    秦漠:“所以,夫人的看法是?”

    “呃”她忍住胃裏的翻湧,“沒啥特別看法。就是覺得兩三百號人啃你一個……不夠的吧。”

    秦漠“噗嗤”一笑,“……確實不太夠。”

    嚴錦說完,就不吱聲了。

    她難受得緊,想回家去。一點都不想發言。

    “我們沒想動手啊!”周長根忽然說。

    梗著脖子,一臉怨憤,像要打人。濃重的鼻音裏透著一股子委屈。顯然是酒意未消。

    世子爺彎眼微笑起來。那種令大地回春的親切又回來了。

    “本官明白的。”他溫柔地說。好像真的很相信周長根。

    轉而又歎了一口氣,“如今詛咒已降,該如何是好?若不驅邪,本官豈非要目睹子民為邪法所害……於心何忍呐?”

    他的表情低落了下去,眉頭也蹙起來,似乎深陷苦惱之中。

    這是一隻人精,超級人精——嚴錦覺得。

    他一舉一動都有謀算。

    這時,李燕妮猶豫著抬起頭來,“大人,可否容許民女說兩句。”

    “哦?好啊。”

    李燕妮跪直了身子,眨眨眼道,“依民女所見,此事乃有人利用神鬼之說對付大人。先用糧食一案將大人騙來,再以詛咒煽動村民暗施加害。所以,此案的關鍵在於那個跳大神的,把他捉起來拷問,再順藤摸瓜,定可找到幕後主使。”

    她頓了頓,自信地說,“這朗朗乾坤,浩浩宇宙,何來怪力亂神之事!說到底,終究是居心叵測之人的詭計!”

    “啪、啪、啪!”秦漠似乎激賞萬分,含笑鼓起了掌。

    “姑娘所言,實屬高見。隻是若無神鬼,糧食離奇丟失又如何解釋?”

    李燕妮不屑一笑,斜瞥著四奶奶,“什麽房子大的老鼠精,我是不信的。我隻相信,萬事都應有科學合理的解釋。”

    四奶奶氣飽了,仇人似的瞪著她,“呼哧呼哧”直喘。

    秦漠問,“何為科學合理的解釋?”

    李燕妮舔了舔唇,“大人試想,三十多戶的糧食有多少?按每戶十石算,也有三百石。全運走的話,不可能毫無風聲。吃掉就更不可能了。所以,科學合理的解釋是,糧食必定還藏在村上。”

    秦漠一笑,“姑娘認為藏在何處?”

    李燕妮被那笑容閃了眼,一時俏臉生暈,半晌才說:“村上青壯雖去各家搜過了,卻沒什麽發現。可是地下呢?”

    裏長:“地窖裏也都搜過啦!”

    “那麽多糧食,普通的小地窖肯定藏不下。”她目光堅定,斬釘截鐵地說,“一定是在更幽深的、不為人知的秘道裏。”

    嚴錦心想:還是忍不住公布dá àn啦。

    李燕妮的話振振有詞,頗能自圓其說。

    但並非沒有lòu dòng——三百石糧不過萬斤,裝起來也就一船,怎就無法運走?

    況且,古代富戶愛私囤糧食,存糧超萬斤者根本不足為奇。

    此事若是富戶指使,把偷來的糧食混入私倉,別人也未必起疑就算起疑,也無從指證哪些是偷來的,哪些是原來的——畢竟稻穀都長得一樣。

    她兀自分析著,秦漠卻已再次為李燕妮鼓了掌。

    “好想法。在秘道裏……唔,裏長認為呢?”

    “非常有道理。”裏長感佩萬分,“燕妮不愧是咱村最伶俐的孩子!”

    秦漠笑了笑,又問,“諸位員外如何看?”

    “實為高見。”

    秦漠含笑的鳳眸裏流著黠光,忽然點名問,“這位夫人認為呢?”

    他盯著的是江老夫人。

    老夫人似有所感,抬頭一瞧,連忙恭謹答道:“確實是好想法。聽燕妮姑娘如此一說,無疑必是在秘道裏了。”

    秦漠笑意更深,又問身旁的江啟,“江員外你怎麽看?”

    “草民也深以為然。”

    “太好了。看來唯有向秘道中去尋了。裏長,村上有幾處秘道?”

    嚴錦暗想:我去,大家都知道的還叫秘道嗎?

    裏長蠕動一下肥碩的身體,“回貴人的話,小人所知秘道就隻有議事堂下麵一處,是前些年用來躲山匪的。至於其他的就不曉得了。”

    “山匪?”秦漠撣去紫袍上一粒灰塵,不經心地問,“現在還作亂嗎?”

    “早幾年有。這兩年銷聲匿跡了。”

    “嗯,甚好來人吧!”

    一名威風凜凜的護衛立刻上前來領命。

    秦漠道,“就按這位姑娘所言,兵分兩路。一路去捉跳大神的;另一路去議事堂下找糧食。”

    李燕妮小臉放光,好不得意。

    周長根搶話道:“議事堂下的秘道老早去尋過了,還等現在!”

    所謂酒壯慫人膽,語氣端的是強橫。

    秦漠也不動氣,隻笑道,“再去找找也無妨嘛。”

    護衛立馬指派了兵,分兩路去了。

    現場一時靜默下來。

    秦漠這才發現似的,驚詫地說:“咦,怎麽跪了一地?……都起來吃嘛。”

    沒人敢動。

    他笑了,“……莫非定要本官的肉才肯吃?”

    更沒人敢動了。

    這時,嚴錦看到,丈夫從周氏祠堂緩行而來,一路穿過如水燈光,大搖大擺走進了“審判”現場。

    秦漠立馬如見親父,起身笑臉相迎……

    結果,受到徹底的無視。

    男人隻望著妻子,問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