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妙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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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絲根植在意念中。
無形無色, 無觸無味。介於微末與虛無之間,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明明沒有實體, 卻又遍布她的全身。
隻要意念一動,它可以從她身上每一處飛出, 長達二十米輻射範圍。可以是一根, 也可是上萬根, 任意而發, 隨心所欲。
此刻, 錦娘坐在丈夫腿上。手指微微一動,便將二十根花絲分散飛向了江湖客的丹田。
涓細的溫流,靜靜地向她的經脈中匯聚。
致命的滿足感在心尖上瘋狂跳躍起來
吞噬
阿泰說要認識自己, 接受自己。
那麽,她是什麽?
我可能是擁有食人花功能的人類,準確地說, 我是一個半花半人的物種。
——這是錦娘在這一刻得到的自我認知。
在前生那場被吞食的過程中, 一人一花的意識就這樣融合在一起了。她擁有著人的形狀,也擁有了萬千花絲。
錦娘閉上了眼睛。識海中, 緩慢又清晰地浮現出一個色澤如紅藍寶石的花株形象, 冷酷森嚴, 強悍到了極致……
丈夫緊緊摟著她的腰。
他似乎很興奮, 貼著她後背的胸膛上, 傳來暴雨般的心跳。即便隔著一件虎皮襖子, 韻律也清晰可感。灼燙的呼吸落在她頸後的肌膚上, 充滿克製,又飽含顫栗。
少頃,錦娘淺嚐輒止地收回了花絲,悄聲對身後說:“先抽這些吧,剩下的先儲備著?”
他未置可否。
不知為何有點失控,忽然把手探進了她的襖子裏……
錦娘詫異地回頭。咬牙切齒掐了他一把,給了他一個“冷靜”。
丈夫這才把手拿出來,萬分慚愧似的,低垂了腦袋
誰!”下方傳來一聲斷喝。
錦娘心中一驚,連忙回頭。
是陸坤!
——他出聲揭發了李燕妮!
眾江湖客集體“刷”一下抬頭,向李燕妮棲居的大樹上瞧去。
哇哦
女子白衣黑發,似仙似鬼,橫陳在樹枝上,醉臥在明月下。絕代風華驚豔了整個深秋的寒夜!
畫麵定格在那一瞬,人人有了一種美得窒息的錯覺。
錦娘咬著嘴唇忍笑,本想惡作劇地把她抽下來,想想那畫風又太瘋癲,終究沒下得了狠手。
寡婦也定睛瞧著。
待看清是誰之後,被揍得發僵的臉瞬間獰曲了起來。
喲,我當是南邊墳地來的女鬼呢,原來是我們的靈玉縣主啊!”她有些癲狂地一笑,唱戲似的把袖子一甩,“縣主大人駕到啦——”
啊,原來是靈玉縣主”
眾人驚愕非常。誰也不理會那寡婦的酸腔,隻把兩隻眼睛癡呆地瞧著樹上。
李燕妮這才從夢裏緩緩蘇醒。
慵懶地拗起了身子,向下方投去淡漠的一瞥,露出一點世外高人的狂狷與乖張來:
何人吵鬧,擾人清夢!”
聲音清冷如雪。
阿泰立刻吃不消,出聲諷刺道:“這女子腦子怕是真的有病!”
錦娘連忙回頭,對他做了個“噓”的動作。
丈夫咧嘴一笑,“放心,有小結界。聲音出不去。”
那你不早說!”
陸坤凝望著樹間的女子,眼角眉梢都揚起一抹興味來:“在下南海派陸坤,聞知靈玉縣主仙號,冒昧來參加選親。此番巧合得以一睹芳顏,實在是三生有幸!”
樹上女子不屑瞧他,語調平穩得沒有一絲起伏:“酸話一籮筐。靈玉縣主是朝廷封的,與本姑娘何幹?區區一個鄉野村姑,當不得閣下抬舉!”
端的是冷傲絕豔,堪比一株嶺外寒梅!
篝火邊的大俠們見陸坤爭得頭功,豈有甘於落後之理?
紛紛向樹上的女子介紹自己:
在下振海鏢局總鏢頭連振海,見過靈玉縣主。”
——此人是個長相出眾的青壯男子。樣貌十分英武。兩道濃黑劍眉斜插鬢角,一雙湛湛星目熠熠含笑。既有悍氣,又不乏儒風!瞧著叫人十分順眼!
在下乃洪豐商行的東家杜子衡,見過靈玉縣主。”
——此人嘛,生得一副文雅清俊的模樣,身材頎長,玉樹臨風。談吐間隱含羞意,似是不常與女子打交道,神態略微忸怩。卻又不乏一種暖男的魅力。
下方的一幹人中,也就陸、杜、連三人可看了。
其餘的全是歪瓜裂棗,不瞧也罷
燕妮內心兀自評判起來:“哼,論臉,三人都還不錯。連振海是經典的俊男,身份也還可以;但是若論器大活好,恐怕要屬陸坤;但這兩人的營生都不太穩定。本小姐可不想整天刀口舔血過日子啊……相比之下還是杜子衡略勝一籌,但是那破名字又是個什麽鬼?肚子疼嗎……”
總之,就沒個完美的!
不過,話說回來,哪個又比周泰差了去?
隨便挑一個勝他上百倍好麽——燕妮內心既不屑又得意地想。
她高坐枝頭,清高不語,那模樣越發撩了男人們心尖的癢處。
陸坤舉杯道:“靈玉縣主,今夜月色迷人,在下邀縣主下來共飲一杯如何?”
另外兩個美男,也用仰慕的小眼神瞟著樹上,不甘落後地向美人舉杯,發出邀請。
不等縣主回答,寡婦卻在一旁裝傻弄癡,把手帕舞成一團花兒喊道:“靈玉縣主快下來——樹枝上頭冷,你小心凍出大鼻涕來把女婿們嚇著了,哈哈哈!”
瘋瘋癲癲的,把上好的風月和成了稀泥!
李燕妮氣得肺疼!
他們下去,我就下?我有這麽廉價嗎?
——她心裏整個兒獰了起來。
當即,這位縣主的神色越發清冷,一個翩躚的翻身,直直站到了樹梢上!
白衣飄飄,迎風而立,好像要扶搖直上,飛入月宮。
下方驚掉一大片眼珠子。
好絕的輕功!”
天啊……竟是如此驚才絕豔的女子……”
一堆激賞之聲,把阿泰肉麻得直哆嗦惡寒不止。
回去吧,錦娘。不瞧了。”
妻子卻一臉興致勃勃,“再看一看嘛……”
這時,隻見燕妮滿麵冰雪之色,睥睨著下方說:“想讓本姑娘下去喝酒,好啊!我出上聯,你們誰對出下聯,再邀我共飲吧!對不上來,你就算貌比潘安武功蓋世又如何?左右不過無才無智罷了。本姑娘不稀罕正眼瞧你;對得出來,就算你貌醜無鹽,功夫淺陋,本姑娘也引你為知己!”
眾人一聽,不得了!招親還沒開始,縣主自個兒先出題考上了。
連忙正襟危坐,各個嚴陣以對!
三位美男子躊躇滿誌往前邁兩步,躊躇滿誌等待仙子出題。
這一刻,錦娘莫名有了一種奇特的預感
她不會把黃蓉對的那個對子拿來用吧?
隻見,李燕妮把目光放空,緩緩誦道:“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麵……請對下聯!”
果然!
錦娘外焦裏嫩地捂住了臉,“……”
我勒個去的!
下方一眾男子好似受到一擊,集體凝固住了!
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麵!絕了”
各個糾著腦子,冥思苦想起來。
下方彌漫起一陣嘀咕聲。“八大王琴瑟琵琶,八大王”
寡婦見李燕妮喬張坐致到如此高度,真是不忿到極點,攪亂道:“八大王,我看是大王八吧……”
又被酒後無德的李元慶扇了一記大耳刮子。
大家隻當沒看到。滿心沉浸在對聯之中。
李燕妮的俏臉上,越發浮現出清高不可一世的傲氣……
錦娘見她如此,惡作劇的心全被挑了起來。
扭頭向身後說:“哥,你會傳音嗎?”
丈夫眼神動了動,“會又如何?”
妻子連忙附耳,對他說了一些話
丈夫的嘴角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來。
那廂,李燕妮見自己難住眾人,又不免膨脹出滿腔子仙氣來。淩於樹梢之上,愈發飄然地問,“怎麽?各位都對不出吧。既然如此,本姑娘就不奉陪了。告辭!”
且慢!”下方傳來一聲急不可耐的斷喝。
那聲音尖細,仿佛山羊在說話。
李燕妮定睛一看,是個四五十歲模樣的侏儒!
身子不過兩尺,長長的馬臉,高高的顴骨,嘴巴咧得老大,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
僅是這一瞧,就叫她心驚肉跳。
等那侏儒把對子念出來時,李燕妮險些一頭栽下樹枝!
魑魅魍魎,四小鬼各自肚腸!靈玉縣主,在下對得如何?”
寂靜……
震驚……
然後,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對得好,妙絕,妙絕!”
現場響起一片喝彩聲!
侏儒左右瞧瞧,笑得樂不可支。抬起喜氣洋洋的馬臉向樹枝上瞧著,舉杯道:“蒙縣主不棄,願與在下結為知己!”
寡婦彎腰曲背,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狂笑。
長相醜陋的江湖客們也都揚眉吐氣,幸災樂禍道:“靈玉縣主,你的話撂下還不到幾口茶的功夫呐,不會出爾反爾吧?”
這一刻,李燕妮隻覺被人甩了一坨大鼻涕在臉上,分分鍾恨不得暈死過去。
如何還能強作鎮定,下去喝酒?
她僵在樹枝上,勉強喝斥道:“大膽,是何人暗中指教於你?這對子,世上不可能有人知道!”
侏儒也是個怪脾氣,見她瞧不起,立刻把杯子往石頭上一砸,“靈玉縣主你欺人太甚!說的話跟放屁一樣,到頭來還不是以貌取人——你敢下來跟我香個嘴嗎?”
李燕妮滿臉一陣紅一陣白。
被羞辱地體無完膚
陸坤護花心切,衝上去跟侏儒打了起來,“人還沒尿桶高的臭東西,你也配肖想靈玉縣主!”
侏儒武功倒是不差,立刻跟陸坤纏鬥起來,竟也絲毫不顯弱勢。
兩人一高一低,各有長短。誰也沒法在短時間製服對方。
那侏儒前後騰挪,上下飛閃,隻把人晃得眼花。向樹上怒吼道:“靈玉,老子今日親不到你,誓不為人——”
說罷,竟瞅準一個空當,撲向那棵大樹!
李燕妮隻覺肝膽欲裂,拔腿就向夜色中逃去……
侏儒緊追不舍。
陸坤也撒開大長腿,一路狂奔。
連振海和杜子衡不甘人後,也施展輕功向夜色中掠去。
現場亂哄哄笑成一團,紛紛說:“靈玉縣主要倒黴了。那侏儒是個死心眼,能跟她耗上一輩子……就是人躺進棺材裏,也要撲上去親一口!”
寡婦笑得臉都變形了,直嚷嚷道:“我王水娣這輩子沒這麽快活過!從來沒有……”
她一得意就忘形,開始口無遮攔,仗著一點子酒意手舞足蹈地說:“憑啥?大家都是破鞋!憑啥她能當縣主,我就隻配被人砸石塊兒,憑啥——”
她滿嘴的“憑啥”,隨風酸了十裏路。
李元慶又想抽她,大聲嗬斥道:“憑你比她破你破得都沒人肯穿了!她還有人肯穿!老子還想穿一穿呢,穿得著嗎?”
王水娣忽然尖聲狂叫:“你特娘的才破,你都被熊搞啦——哈哈哈!”
之後一片亂相,自不必提。
一場大戲瞧下來,嚴錦笑得肚腸也疼了,到家還在揉肚子。
你這調皮鬼,再笑哪還能睡?”
丈夫拿起銅缶,往盆裏倒入熱水,擰了毛巾給她擦手揩麵。
睡不著我去廚房蒸包子。”妻子異想天開地說。
省省吧。天寒地凍的,給老子消停點。”
他解了她的襖子,把人往被窩裏一塞。出去把水潑了,才睡上來。
或許是能控製溫度的緣故,他身上永遠像個暖爐子。
這種寒天,兩人蓋一條被子就夠了。
嚴錦習慣性地貼著他,深深歎了一口氣,算是為晚上的鬧劇畫上了休止。又深深吸一口氣,把臉在他手臂蹭了蹭——
丈夫平躺著,粗糙的大手輕輕撫觸她絲緞般的脊背,“現在感覺如何?”
唔,暖洋洋的,整個人像飄在溫水裏。”
好好養著。多養養,你的花絲才會變得堅韌強大要多養養。”
他好像說服自己似的,不停讓她“多養養”
兩人一時靜默下來。
氣氛裏忽然多了一點心照不宣的旖旎。
……大哥,你現在還想要嗎?”妻子柔聲說。
他僵了一會才說:“不想了,勁兒過去了。”
我剛才掐你,是因為那地方不合適嘛……”
……我不怎麽想了,你好好養著。”
錦娘心中疼惜,伸手撫摸他。沿著腹部的體毛往上捋,最終把手停在他的胸膛上。身上其他各處都像冷靜的荒原,唯有心髒這地方藏掩不住。
跳得像戰鼓一樣熱烈,充滿了戰意。
錦娘抿了抿嘴,柔聲說:“為了我,你克製得很辛苦。”
也沒有。我天生這方麵沒有太多需求。”他瞪著兩眼,直直地望著屋梁。
她頓了一會,聲音極小地說:“忘了聽誰嚼的了,說體毛興的男子,欲望也極盛”
說這話的必是個蠢貨。”他的口吻極是不屑,“體形威猛的男子,難道就不能清心寡欲做人?什麽屁話!江湖上的采花賊可都是些不長毛的白臉皮子!”
他又像辯論似的提出反證:“人家還說了呢,像你這種女子天生性淫。這話又哪裏靠譜?你這種家夥一沾床就睡,倒是淫一次給老子瞧瞧!”
錦娘紅著臉發笑,“……說得真難聽。”
話雖糙,理卻沒錯。”他用下巴蹭蹭她的頭頂,低沉地“哼”了一聲,“老子若沒遇到你,有朝一日也會膩了這片山水,指不定就披上□□修佛去了。鐵定一輩子把得定關,哪個魔女也近不了老子的身!”
錦娘微微抬起頭,凝視幽暗中他剛硬的輪廓。
——竟絲毫不懷疑這話。
她對剛烈、勇猛、堅毅、果決這些品質,總是有著說不出的著迷。與生俱來一點癡,就係在這上頭
世上縱有無數好男子,或英俊,或富有,或大權在握,或滿腹經綸,她卻冰心一片,獨愛眼前這一份剛猛與堅毅!
凝眸間,心中漸漸升起萬種繾綣,連眼睛也濕潤了。
她語氣裏含著一絲哽咽,動情地說,“若有一日,你厭了兒女情緣,想要追尋大道,我必不做你的絆腳石你證得大道,可回來再度我。我什麽都聽你的”
丈夫一時沒說話,在黑暗中慢慢抬起頭來,用那雙銀色眼眸沉靜地凝視她。
片刻後,他抬手撫摸她的臉,指尖竟也顫栗了。
我的錦娘,我不會拋下你去任何地方。縱然上窮碧落下黃泉,也隻想與你死生相守,哪怕人世艱險無常,也與你生生世世共嬋娟。我絕不反悔!”
錦娘的臉怔怔地凝固著。深情的淚水靜靜湧出了眼眶。
好,”她壓著喉嚨裏翻湧的哽咽,強作鎮定地說:“既然大哥如此說,我便信你……縱然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與君死生相守……絕不反悔!”
丈夫凝望著她。撫住她的後腦勺,將人慢慢摁到自己的唇邊
滿腔的深情厚愛,赤子丹心,都糅在這一吻中交給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