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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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夜, 落了一場大雪。

    雪勢很猛,時不時折斷屋後的竹枝,傳來細碎的響聲。

    阿泰心想, 明早妻子醒來,一定會很驚喜。

    也許他該早點起來,陪她耍會兒。丟丟雪球,再堆個結實的大雪人。

    ——她會開心得很。會彎起眼睛, 露出比茶花還好看的笑容。

    靜夜,一屋子的幽暗。

    銀色眼睛如兩抹葉子, 靜靜凝視著熟睡中的妻子。她把一隻手放在腦袋邊, 仰躺在他的臂彎裏, 模樣優雅而恬靜, 像一隻仙家血統的美貓。

    真的是美極了。

    世上美人千萬種。許多都隻是在白天好看, 一到夜晚入睡,也會流涎、打呼、生眼屎, 掩蓋不住臭皮囊的本質。

    她不一樣。

    她睡著時, 比白天還要美。肌膚熱乎乎的,泛起淡淡的粉色。一張線條優美的臉蛋, 如初生嬰兒般幹淨,柔軟。氣息裏永遠透著怡人的幽香。

    ——她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美人。

    多少次他從驚夢中醒來,就這樣深深地瞧著她。

    心在熱火般的深情中融化,摔蕩喜愛到不能自抑。

    如果人間存在永恒該有多好!

    就這樣一直恩愛下去, 和他的美人兒在這山水中與世無爭地過日子。

    可是, 這不過是癡人的美夢。他心裏知道。

    ——他的情況越來越糟了。

    這一個多月來, 他汲取了很多靈氣,身體變得比從前強大幾十倍。能力上也向強者巔峰邁進。

    然而

    原先用楞嚴咒壓製在體內的“深壑”,也開始變得越發凶殘!

    他的體內存在嚴重的缺失——卻不知缺失的究竟是什麽。隻能越來越渴求,越來越失控。

    這種缺失開始影響到了意識層麵,不時引發瞬間的空白、混亂和無序!

    就像提前迎來了衰老一樣。

    ——這才是他今日棋差一招的根本原因。

    早在幾年前,他就曾經崩潰過一次。

    大腦如被清空,不能思不能想,隻餘一片冰冷的空白。就像掉進了生與死的裂縫裏。

    那時,是雲信和尚救了他,傳授了經書與咒語,聚攏了他渙散的神魂。

    然而,咒語不能從根本解決問題。缺失終究是缺失。

    ——現有的殘缺體係遲早會一潰到底。他心裏很清楚。

    隻是,他真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

    短短一個多月,好像連咒子也壓不住了。

    這真是糟糕透頂的事!

    如果他完蛋了,變成一個沒有意識的傻子……

    懷裏這寶貝疙瘩可怎麽辦?!

    這樣一個美人活在虎狼環伺的世界上,恐怕會比王寡婦還慘吧?

    想到這種前景……

    他疼得眼裏浮上了一層淚!

    “老子可不能有事”他在心裏近乎猙獰地告誡自己。

    咬住牙關,定了一會心神。如抱易碎物一般,極盡溫柔地將妻子摟入懷中。

    他閉上雙眼,緩緩吻在了她的腦袋上。長久不舍離開。

    隻願時間不要向前!

    隻願這一刻能凝固到天荒地老

    黑夜裏,漫天雪花飛墜。

    蒼茫的群山靜默無聲。

    ……

    早晨醒來,窗紙上泛著白光。

    錦娘吃了一驚,輕聲道,“呀,天已亮了麽?我怎麽睡過了。”

    “早著呢。外頭下了雪。”丈夫閉著眼,懶洋洋地說。

    “真的嗎?!”錦娘連忙鑽出被窩,爬到北麵牆邊。如揭幕一般慎重,把後窗拉開一條縫。

    哇

    果然是一片冰天雪地,處處玉樹瓊花。

    ——仿佛一夜之間童話國度降臨,滿眼的晶瑩純粹!

    “噢我的天呀!”她驚豔地呢喃著。

    瞧呆了。

    背上傳來一道溫和而強大的力量,把她拽回了被窩。窗戶也被隔空拉上了。

    “小心凍著。起來後再看吧。”他不滿意地嘟噥道。

    “沒想到居然下雪,好驚喜啊!”

    她興奮地笑起來。抱住他的腰,假裝冷得發抖,牙齒也誇張地打起了顫。

    ——滿腔子童心都被激活了。

    她在被窩裏踩水似的蹬著腳丫子,嘀嘀咕咕地說:“我起來做飯吧……”

    丈夫用粗壯的腿固定住她,“這會兒鬼還沒回窩呢,你起來幹啥?再乖乖睡一會,等下老子起來給你堆雪人。”

    “咦好啊!”妻子吃了糖似的被安撫下來,乖巧不動地縮在了被窩裏。

    一對眼珠子卻已醒透了,骨碌碌轉個不停。

    丈夫無聲地笑了笑,“瞧你,心都熱了吧?想要個啥樣的雪人?”

    “堆咱們全家。一個你,一個我,再加個小漠。哈哈”

    “你也就這點花樣。”丈夫瞧不起地說。

    妻子害羞地一笑,輕聲道,“你還可以再加個小寶寶。”

    “嗯?”

    “寶寶呀”她嫌他木訥,撒嬌地抱怨了一聲,“咱們的寶寶,聽不懂嗎?”

    丈夫沒睡醒似的沉默著,半晌才問,“你想要孩子嗎?”

    “咦你不想嗎?”

    “……唔,我……也想。”他帶點猶豫說道。

    “你好像不積極嘛。”妻子抬頭瞧他。

    “誰說的?”丈夫表示不滿,翻個身貼緊她,把下巴抵在她腦袋上,“老子就怕萬一生個女娃兒像爹,可就不妙了。恐怕要嫁不出去吧”

    “可是我希望像你。你五官深,線條冷,女子若長這樣,有點雌雄莫辨的帥氣。再有個高挑的身材,必是天下第一的帥女子!”

    她滿心憧憬著,伸手摸他的臉。

    丈夫把她的手塞回被窩,惺忪含糊地說,“好吧。等過了這段時間,咱就把天下第一的帥女子造出來。”

    *

    再過了半刻鍾,夫妻倆雙雙起來了,興致勃勃在中院玩起了雪。

    丈夫抬手一吸,樹上的、菜地裏的、屋頂上的雪紛紛滾落,聚到他手上,匯成巨大的雪球,一層一層加厚,壓得比木頭還凝實。

    錦娘從頭到腳裹得厚厚的,站在旁邊瞎起勁。臉被凍得發紅,嘴角彎彎翹著,笑得像一朵開得正好的茶花。

    丈夫揶揄道,“自己不動手,隻會耍嘴皮子指揮別人,你這樣也叫玩雪?”

    “我手好冷。你加油幹吧,我已經蒸好饅頭準備犒勞你了。”妻子對他討好地笑。

    “哼。巧言令色的家夥!”

    秦漠也笑微微地跑來湊熱鬧。想必在皇城中沒親自玩過,這會兒一放開,玩得很起勁。

    在樹間飛躍騰挪,不一會兒,便積起了一個超大的雪球,跟他自己一般高。

    拍拍打打,滿眼綴滿童趣。

    ——雪光照耀下,這男子玉麵豐頰,眉清目秀,就像菩薩座下的金童一樣漂亮。

    做慣木工的阿泰,無疑有雙神奇巧手。

    雪人初具形狀後,他竟拿來刀子,細細雕刻起來。從衣服到發絲,再到眉眼纖毫處……刀在手中翻來翻去,竟雕出一個活脫脫的錦娘來。

    好像從他心裏投射出來,栩栩如生,恰是她平時彎著嘴角發笑,清靈溫柔的模樣。

    “哇,可真像隻要神仙來吹口氣,就能成真了!”

    徒弟驚歎不已。相比之下,他簡直沒法直視自己堆的那個大肚子了。

    錦娘也被丈夫的手藝震傻了。迷妹指數再度攀高,滿腔子的崇拜一浪接著一浪拍在心坎上。

    “你這麽厲害,是不是要上天呐!”她飽含愛意地望著他。

    當著徒弟也懶得掩飾了。

    阿泰瞥她一眼,矜持又驕傲地笑了笑。繞著自己的作品走了兩圈,覺得還算滿意。

    走到徒弟的大肚雪人旁,嫌棄地搖了搖頭,二話不說就動起了刀子。

    行雲流水,玉屑飛落。

    他的神態靜默,專心致誌。

    動作卻越來越緩

    每落一刀,心裏都好像有什麽在崩塌。指尖也微微發了抖。

    未來的女兒呀。

    天下第一的帥女子……老子的種!

    好吧

    他強行定了心神。把神魂傾注在刀尖上,細細刻畫著她的模樣……

    秦漠杵在一旁,傻呆呆瞧著師父的手。

    那把刻刀好似蘊含神力,一下也不多,一下也不少,深淺自知,遊刃有餘,逐漸將那雪堆變成了一個超凡美麗的人。

    ——分明是師父師娘的結合體,又別具一種特殊的風采。

    飛揚的劍眉,深邃的大眼。眼尾威嚴地翹起來。既靈動美麗,又清冷絕俗。鼻梁高挺,嘴唇很薄,集雌雄氣質於一體。

    嘴角噙著一抹自信的笑,一看就聰明逼人……

    “師父,這是”

    “你未來的小師妹。”阿泰漫不經心地說。

    錦娘本還以為他雕的是徒弟,可是怎麽看都不像。一聽這話才明白過來,簡直是無語了!

    “啥呀,我不是說小寶寶嗎?”

    “你不是說,要個頭高挑的麽!”丈夫無辜地抱怨一句,打個哈欠說,“不玩了。陪你傻了一早上,老子要進去補個覺。”

    把刻刀往徒弟手裏一塞,大搖大擺進去了。

    錦娘有點尷尬。

    這家夥簡直沒譜,讓他堆個寶寶出來玩,他雕出一個跟小漠一般高的大女孩……這樣的能玩嗎?

    漂亮是頂漂亮,要是以後真有女兒,能長成這模樣,哪愁嫁不出去?

    秦漠站在雪雕麵前,怔怔地瞧著

    臉被凍得有些發了紅。

    這時,錦娘聽見河岸傳來了“咯吱、咯吱”踩雪的聲音。連忙走去前廳一看,竟是熊大來了!

    兩條短腿淹沒在厚厚的雪中,胳膊下夾著幾隻野兔子。

    錦娘一眼瞧見,隻覺心都化了。

    連忙跑去廚房,拿了兩個熱饅頭,向河對岸招了招手。

    黑熊一時站著沒動,遠遠對她瞧著。

    過了一會,才艱難地邁過雪地,涉過冰河,一步一步向坡上走了過來。

    錦娘笑靨如花地瞅著它。對待小朋友似的,溫柔可親地說,“天太冷,你不用辛苦啦。家裏吃的可以過冬了。”

    她把手放到耳邊,做了個睡覺的動作,吐字很慢地說:“天太冷,你安心在洞裏睡覺吧明白嗎?睡覺……”

    黑熊不吭聲。既不“呼呼”,也不“嗷嗚”。也沒作出夢露式的害羞姿態。

    它就像一座像公園裏的假熊,一動不動地站在雪裏。

    一對琥珀色的眼球帶著野獸特有的冰冷,靜謐地瞧著她。

    錦娘瞧著它一瞬間,忽然有了害怕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