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下山去找你

字數:7844   加入書籤

A+A-




    世上最幸福的事情是什麽?

    若是幾年前乞討那會兒,範艾會說那是一頓飽飯。擱到半年前從客棧出發時,他也許會說那是成為一名受人敬仰的武林俠客。而不久前,能huó dòng能奔跑已然是讓他很知足了。

    失去過才知道珍惜,原本範艾覺得自己沒爹沒娘已經算是不幸,可那總歸是件可以承受的“輕巧”事,之所以這麽說,一來是因為他從小身邊便少有父母雙全的同齡人,既然大家都沒有,沒有便成了一種讓人深感安穩的正常處境。二來那種失去對他而言太過遙遠了,即便哪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想要搜腸刮肚的回憶那對陌生男女的麵容,也終究不可得,當時太小了。

    於是全身癱瘓的這一個多月就成了範艾最難挨的日子,所幸褚匡仁為他打開了另一扇窗,窗外的壯麗風景讓一直處於生活底層的棄兒眼花繚亂震撼不已,所以他覺得有必要調整一下自己原本宏大的誌向了。

    “我要修道。”少年一臉嚴肅地宣布道。

    唯一的聽眾此刻正專心致誌地盯著剛從小溪裏捧起的一條小魚,小魚在她掌中歡快遊動,細微的魚鱗在朝陽的照耀下閃閃發亮。纖嫩手掌的主人聞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連小魚從指縫間溜進小溪都沒發覺,繼續神情專注地看著濕漉漉卻空無一物的雙手,仿佛裏頭有什麽了不得的東西似的。

    少年表情挫敗,伸出手在女孩的眼前揮了揮,“喂,你就這麽不縞hūn mèng頤矗俊?br />

    徐夢嵐這才從發呆中回過神來,她在範艾身上胡亂的擦了擦手,不理會少年無聲的抗議,順勢躺在溪水旁的青青草地上,芳香撲鼻。

    “那你修道是為了什麽呢?”

    範艾愣了愣,理所當然道:“自然是為了長生不老,與天同壽啊。”他仰起頭張開雙臂,表情誇張道:“而且大叔說,修道之人除了壽命悠長之外,還有一身神通法術,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長生以後呢?”徐夢嵐閉上眼睛呢喃著問了一句。

    “這個。”範艾被問得措手不及,學著大漢褚匡仁的樣子摩挲著下巴沉思起來。

    朝陽初上,為幽暗的山穀撒上了一層薄薄的光輝,清風拂過,讓平靜的小溪泛起微微漣漪。一整晚沒有半點睡意的範艾到竹樓後麵的小屋早早地叫起徐夢嵐,拉著她來到這處平整的草地,迫不及待的分享了自己深思熟慮了一晚上的決定。不知為何興致不高的小丫頭同樣一夜未眠,以至於明亮的眼眸附近浮現出一圈淡淡的黑影,一心傾訴的範艾自然沒有發現。她任由範艾拉著自己來到綠樹紅花掩映的溪邊,坐下之後就隻是發呆,直到被對方無可奈何的打斷。

    思考無果的範艾突然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這個dá àn讓他有些沮喪,就像一個自認已經腰纏萬貫的富翁突然被告知那些財富隻是暫時寄存在他那裏,有種脫離掌握的惶恐。

    範艾枕著雙手倒在草地上,轉過頭看了看閉著眼睛神態安詳的徐夢嵐,好奇道:“你在想什麽?”

    徐夢嵐緩緩睜開眼睛,伸手撥開額前被風吹亂的一縷頭發,輕聲道:“想家。”

    範艾恍然,情緒有些低落,他都快忘了,和自己這種連爹娘都沒見過的野孩子不同,對方可是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如果不是自己身體在半道上陰差陽錯地出了問題,徐夢嵐早已和黑衣大漢早返回清陵徐家,如今自己既然已經沒事,她想早點回家也在情理之中。

    “我們還會再見麽?”範艾坐起身,看著徐夢嵐問道。

    “不知道。”徐夢嵐笑了笑,“也許會吧。”

    “哦。”

    一夜的激動興奮不再,範艾重新躺回草地,和徐夢嵐一起,默然不語。

    少年愁緒總是詩啊。

    不遠處的樹蔭下,同樣是迎著朝陽的地方,站著兩個久別重逢的男女。男子一身黑色短衫長褲,踩著一雙普通長靴,再普通不過的行頭,瞧著似乎已經穿得有些年頭了,不然衣服邊緣不會有這麽明顯的開線跡象。他雙手抱胸而立,冷峻的神色在漸趨消散的陰暗中隱約勾勒出一張堅毅的麵容。

    這還是那個整天嘻嘻哈哈沒個正形的徐家客卿嗎?

    相較而言,乍看一副村姑打扮的女子反倒顯得精致許多,無論是盤得一絲不苟的發髻和小巧耳墜,還是整潔淡雅的淺藍素裙和白色麻鞋,皆與女子的清冷氣質貼合的絲絲入扣,雖不至於驚豔奪目,卻稱得上盡態極妍。

    “你真的打算讓這孩子去修道?”沈幽夢臉上的冷淡神情一如既往,然而正是她之前的寥寥數語給範艾帶來了足以起死回生的轉機。

    褚匡仁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這小子確實瞧著根骨尋常,雖說有醉宴入體,但是福是禍尚未可知,以他原本的資質別說一些修仙大派,即便是在一些聲名淺薄的洞府宗門,也決計算不上一顆好苗子。然而這一路觀察下來,我漸漸發現他機靈聰穎,好學敢為,而且接觸到修仙事後所表現出的心智悟性亦是我生平僅見……”

    沈幽夢沒有注意這些聽起來貌似很充分的理由,而是突然打斷道:“這是第幾個?”

    褚匡仁沉默,抬頭看向溪水旁躺著的年輕身影,輕聲道:“第三個了。”

    他雙臂垂下,後退半步靠在樹上,搖頭長歎道:“可我又能如何呢?”

    沈幽夢盯著他略顯頹然的臉龐,輕歎了一口氣,眼圈微紅。她與他相識於四十年前,當時她與那姓徐的小丫頭年歲相當,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紀,稚嫩得如同一捧猶自沾著露珠的鮮花。在世代行醫的家中,即使是生就女兒身的她也期望著能像父親一般懸壺濟世,造福黎民。於是學醫有成的那一年,她一個人提著早已準備好的藥箱偷偷溜到最近的鎮上開了一個醫館。很快,女神醫之名不脛而走,可不諳世事的她怎知世道艱辛,人心險惡,在一次別有用心的會診中,她被當地一個有著深厚名望的鄉紳困在府中脫身無望,沒想到平日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老人其實覬覦少女神醫姿色已久。溫情脈脈的遮羞布很快揭下,就在老鄉紳的陰謀即將得逞的時候,一個滿臉血汙蓬頭垢麵的男子從天而降,指名要她療傷。氣急敗壞的老人急忙命令家丁打死這個敢壞他好事的瘋子,沒成想一群人圍過去後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被看似虛弱不堪的男子給一巴掌盡數扇到了牆上,**熏心的老頭子一時被驚呆了,哆嗦了一下嘴唇臉色鐵青的仰麵倒了下去,深明醫理的少女見狀便知對方必定是氣急攻心再加上年老體衰,已然一命嗚呼。

    後來她才知道,男子是一名法力精深的修仙者,因其桀驁不馴的性情招惹了無數的仇家,其中不乏陰險狡詐之輩,趁男子外出退敵時設計擄走了他的妻子,並揚言要他付出慘痛的代價。男子與妻子非常恩愛,於是不得不滿足對方提出的近乎荒誕的無禮要求。在那段時間裏,男子成了仇人手裏的一把尖刀,不僅背叛師門,聲名狼藉,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修道敗類,而且經常身受重傷,最狼狽時不得不在窮鄉僻壤的小鎮四處求醫。最終,仇家把男人氣息奄奄的妻子還給了他,那名嫻熟溫婉的妻子臨終前隻來得及說了兩個字:“來生……”隨即香消玉殞。

    男子悲憤長呼,拚死逃出了敵人早已設好的陷阱,沉寂了一段時間,幾年後重新出現並手刃了所有仇家,那一日血流漂杵,轟動了整個修仙界。原來經過一番刻苦修行,男子已經擁有了遠超以往的高絕修為,他發誓要找回陷落在輪回中的妻子,從此上窮九霄下黃泉,他走遍了所有能去的地方,卻沒有絲毫收獲。直到在人間盡頭死海之巔,有人給了他一套無名口訣,說將此修至極處可溝通人、冥兩界壁障,借以尋找死去魂魄的下落,於是他以極大的代價換取了這套口訣。

    然而令男子沒想到的是,盡管他已將無名口訣修至巔峰,卻仍然無法喚出幽冥與人界的屏障,他去質問那個神秘人,對方的答複是此口訣需要童子以元陽為基,漸漸修至極陽,在六十年一至的陰年陰月陰日陰時陰分陰刻的“六陰相”中轉為極陰,方才有用。被狠狠算計了一把的男子不再客氣,把死海之巔鬧了個天翻地覆。神秘人沒想到他蠻橫如斯,隻得妥協說願意相助提前“三陰相”的出現日期,如此一來,百年內男子至少有三次機會進行極陽到極陰的轉化,男子這才作罷。

    零零散散的追憶,縈繞在沈幽夢心頭,這些事情有些是褚匡仁親口所說,但大部分都是她開始修仙後從宗門長輩遮遮掩掩的口吻和秘史典籍諱莫如深的記載中推測得知。她想象不出是什麽樣的女人才能讓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修仙界冷漠戰仙變成如今一個蕭瑟落拓的俗世奔忙人。

    “可這個孩子能成功麽?”沈幽夢幽幽開口,像是自言自語,語氣輕忽,生怕戳破那個殘酷的真相。

    褚匡仁顯然聽到了,他喃喃道:“我亦不知。”聲音中罕見的出現了一絲茫然,對於這個意誌堅定如磐石的男人來說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不過他隨即搖了搖頭,把那些短暫卻無用的情緒拋在腦後,“但這已經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了,我輸不起。”就像一個孤注一擲輸紅了眼的賭徒,就算希望渺茫,也要壓上全部身家再搏一回。

    “難道你便贏得起麽?”沈幽夢終究沒有問出口,她隻是凝視著這個一手把自己帶入修仙界的男人。是他,讓自己有機會擁有人間無數女子豔羨的不老容顏,也正是他,在雨後初晴的夏夜殘忍地拒絕了一個情竇初開的花季少女,讓那曾飽滿綻放的美麗變成為了一份無人觀賞的孤獨。

    絕情還是深情?終究敵不過一句眼前人非心上人吧。

    那個女子,你真幸福。

    “我已經虛弱到能讓你一眼看穿的地步了麽?嘿,不過這也算不得什麽大事,總歸是有這麽一天的”說到自己的身體狀況,褚匡仁反倒一臉無謂釋然,甚至嘴角重新掛上了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

    沈幽夢突然惱怒起來,她不怨他如此拚命的想要複活他的妻子,可就是不喜歡這個家夥一邊竭盡全力的九死一生著,一邊卻在自己麵前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混蛋姿態,好像自己就是個可惡的旁觀者。尤其可恨可悲的是,這是個誰都無力改變的事實,雖然她一直不願承認。

    她語調生冷道:“我會帶他上山。”

    褚匡仁咧開嘴,看著她真誠道:“多謝。”

    沈幽夢滿腔的幽怨頓時化為烏有,她還能說什麽呢。

    褚匡仁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地抬頭看了看枝繁葉茂的樹冠,接近正午熾熱的光線穿透下來,被重疊交錯的樹葉遮擋了大半,濃烈的刺目化作細碎的柔和。半晌,他突然無奈道:“別藏了,我已經看到你們了。”

    草叢邊鬼鬼祟祟地探出兩顆小腦袋來,同樣寫滿好奇的兩張稚嫩臉龐,四道視線亦步亦趨地在沈幽夢和褚匡仁身上移來挪去,令人發噱。

    徐夢嵐唉聲歎氣站起身,順帶著拽起一臉措手不及的範艾,“都是你這個大笨蛋,偷聽都不會,這下被發現了吧。”

    險些摔個四仰八叉的範艾並未反駁,隻是嘿嘿傻笑。

    徐夢嵐哼了一聲,卻無可奈何。

    褚匡仁眼神柔和看向徐夢嵐,“丫頭,我們該回去了。”

    徐夢嵐嗯了一聲,悶悶不樂。

    沈幽夢看到範艾欲言又止,笑道:“總會再見的,不必過於傷感。”

    她停頓了一下,問道:“你想修道?”

    範艾點頭,“我要學很多本事,去保護那些在乎我的人,而且……我也想知道自己的身體到底是怎麽回事。”

    看來這次得脫大難,讓少年開始學會留意以前不曾注意的一些細節了。

    沈幽夢道:“那好,我可以帶你去我所在的淩虛道宗,從最基本的道術學起,直到你覺得有能力做你想做的事。”

    淩虛道宗?依大漢所說,那可是九州十國中曆史最悠久的修仙大派啊,賺大發了。

    範艾被突如其來的好消息砸的有些發懵,不過緊接著他便反應過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點他最清楚,如果說之前對方救自己是因為褚匡仁的關係,那現在?

    沈幽夢見他沒有被巨大的喜悅衝昏頭腦,而是麵帶詢問,眼中不由閃過一絲讚許之色,“如你所想,這需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幽姨請講。”範艾謹慎道。

    沈幽夢微微一笑,麵前的少年很有意思,這樣的稱呼是在提醒自己作為長輩不要獅子大張口嗎?她看向一旁哭笑不得的褚匡仁,嘴中說道:

    “將來你修煉有成的某一天,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範艾沒絲毫有猶豫,毅然決然道:“好!”

    少年的爽快出乎沈幽夢的預料,她含笑道:“你就不怕我到時候讓你做什麽危險的事?”

    範艾咧開嘴笑著點點頭,“怕,但畢竟此事受惠在我,而且幽姨你剛救了我的命,這種情況下我實在無法拒絕,再說……”

    他臉上泛起頑皮的笑意,“幽姨既然已經這麽問了,將來多半不好意思真讓我做什麽危險的事情,是吧?”

    好小子,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沈幽夢垂下眼瞼,不言不語。她有些明白褚匡仁為何選中這個少年了,拋開那不知真假的聰慧悟性不說,這份骨子裏偶爾迸出的憊懶勁兒倒是和他足有**分相似,怪不得兩人這麽投緣。

    範艾臉皮都快笑僵了才看到婦人輕聲道:“放心,一定是你力所能及的事,不會讓你白白丟了性命。”

    範艾長呼了一口氣,眼神熠熠。

    正午時分,豔陽高照,盡管穀中感覺不到絲毫炎熱,卻不妨礙周圍的花鳥蟲魚在難得的晴朗天氣裏變得活潑起來。四人結伴走回竹樓,開始準備臨行前的午飯。自從剛來山穀的那天晚上小丫頭徐夢嵐主動請纓做了一頓豐盛的“全糊宴”後,三人就再也不敢讓她下廚了,最終還是範艾靠著從老板娘幹娘那裏學來的幾道秘方菜色俘獲了除徐夢嵐之外的所有胃口——小丫頭大概也隻是嘴硬,事實上她吃得並不少。

    下午,夢幽穀入口處,四人分作兩路,褚匡仁帶著徐夢嵐繼續趕往清陵郡,而範艾則從婦人那裏得知接下來要去淩虛道宗所在的千峰山境內。

    大漢二人最先出發,待徐夢嵐靜靜走入車廂,他便坐上馬車,手中韁繩一抖,高頭大馬長嘶一聲呼嘯而去。塵土飛揚時,道路上隻留下愈行愈長的軲轆印,在即將轉彎消失的拐口,範艾突然追了上去,跑到馬車旁大喊:

    “下山之後,我去找你!”

    窗簾微動,卻始終沒有掀起,徐夢嵐坐在車廂裏,紅著眼睛低頭說了一句:“笨蛋。”

    範艾停下腳步,口中喃喃道:“等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