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入門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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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艾隱約感覺到,其實褚匡仁和徐夢嵐對返回徐家不是很迫切,不然以大漢的精明強幹不會讓小丫頭有機會一再拖延前進的期限,隻是其中內幕究竟如何,就不是他這個出身貧寒的窮小子所能知曉的了,大抵逃不過是些朱門大族的算計傾軋。

    高大婦人站在原地,靜待失魂落魄的少年走近,笑著打趣道:“怎麽,舍不得小丫頭?”

    範艾臉色通紅,支支吾吾,原本伶俐的嘴皮竟是一點忙都幫不上,像個被人贓俱獲的狼狽小偷,半餉說不出話來。

    婦人微微一笑,直截了當道:“你也許不知清陵徐氏在眾多門閥勳貴的奉陽王朝是如何顯赫尊貴,我可以告訴你,徐家祖上雖出身商賈,但自幾百年前發跡至今已經綿延數代始終屹立不倒,奉陽一朝立國後更是當之無愧的國之巨擘。那丫頭看樣子也並非旁係子孫,身邊定然不缺通過攀附大樹希求一步登天的狂蜂浪蝶,而且其中任何一隻拿出來都可能是被普通老百姓視作龐然大物的存在。這種情況下,你一個偏遠小鎮出來的客棧小夥計,有什麽資格去爭?”

    範艾啞口無言,他不是不知道徐夢嵐出身榮華錦衣玉食,與自己是天壤之隔,一些非分之想無異於天方夜譚,隻是下意識不願去麵對而已。如今沈幽夢當麵語出如刀,一層一層地剝開他心中始終回避的現實,他已無從閃躲。

    婦人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輕輕吐出幾個在範艾聽來不亞於炸雷的字眼:“修仙者卻可以。”

    範艾眼神一亮。

    婦人看著重新燃起鬥誌的範艾不再言語,她雖然幽居深穀,卻並非與世隔絕的閉關修士,作為淩虛道宗在奉陽王朝的話事人,這座朝廷的一舉一動無不在她的注視之下,任何風吹草動都有專人將情報匯集過來,須知人間王朝更迭不僅限於一時一域,而是涉及更大範圍的仙家氣數氣脈之爭,其中紛繁複雜,絕非隻言片語可以道盡,因而曆朝曆代的重大變革總不乏修士身影穿梭其間,或添磚加瓦或撥亂反正,為身處門派謀求機緣和壯大的契機。世人隻知做人下人難逃眾生疾苦,殊不知所謂的人上人一樣需要熙熙攘攘苦心經營,才有望窺見長生一角。這次既然下定決心要送這個脾氣秉性還不太了解的少年進入宗門修行,作為舉薦人的沈幽夢自然不希望他中途放棄或夭折,逆水行舟,尚且不進即退,何況是修道這樣的逆天之舉?所以少不了要旁敲側擊的提點幾句,給他留個念想,以免他在接下來的行程中有任何懈怠之心。

    “我們也該出發了。”說完這句話,也不見她如何作勢,本已恢複平靜的路麵重新塵土彌漫,青草紛紛低垂,樹葉簌簌落下,圍繞在婦人和少年周圍,如龍卷水,向上席卷而去,如有一張無形大手將二人懸空托起。目瞪口呆的範艾俯瞰著腳下視野驟然寬廣的叢林景象,緊張興奮之情交織,直欲眩暈,轉頭向婦人看去,結結巴巴道:“幽姨,我們……飛起來了!”婦人對此早已見怪不怪,想當年她第一次親身體會這等通玄妙法時,也不比這小子強到哪裏去。

    她輕輕仰起下巴,目光向上看去,聲音平穩傳出,“走!”流光劃過天際,空餘漫天枝葉隨風飄散。

    ……

    千峰山,位於九州大陸西南邊陲,眾峰矗立,怪石嶙峋,山形陡峭。而最奇異處在於,若有人從遠處望去,可發現眾峰排列有序,儼然一體,恍若另成一座巨峰,千峰山也因此得名。當然,在一般的凡夫俗子看來,這無非就是一座形狀比較怪異的山峰,沒有任何出奇之處,可在具備玄妙神通的修士眼中,卻可以看到整座地界靈氣翻滾,無數微妙節點被巍峨千峰一一緊鎖,不外溢分毫,此等手段,若非天然鑄就,已經堪稱仙人手筆。

    山腳處蜿蜒小路上空,兩道人影緩緩落下,清麗素裝婦人神色平淡道:“該交代的我在路上已經向你說明,最後能否位列宗門還要看你表現了。”

    範艾本來還沉浸在騰雲駕霧的新鮮體驗中,聞言立即重重點了點頭。

    “別忘了你對那丫頭承諾了什麽。”臨走前,婦人眼含深意地說道。

    等到婦人身影再次消散,範艾終於抬頭望著由於山腰雲霧繚繞終年不見峰頂的千峰山,神色堅毅,邁開大步向前走去。沒走多遠,小路已經到了盡頭,一扇簡陋的木質拱門孤零零地立在那裏,上麵掛著一麵有些掉漆的匾額,黑底金字:繞膝階。

    這裏就是入門的第一步。

    範艾站在匾額下方,看了看端正中和的鬥大字體,沒有急著登山,而是沉思起來。按照婦人所說,但凡想要進入淩虛道宗的弟子都必須經曆三道關卡,第一關便是這繞膝階,階如其名,繞山之膝,階梯共有三萬級,回環縈繞直至山巔,過關者需要在五日內走完,否則按失敗論處。顯而易見,此關重在試毅力,畢竟修道長途漫漫,一招不慎則身死道消,沒有堅強的意誌是無法應對層出不窮的危機和枯燥修行的。據說淩虛道宗自有此關以來,曾有最快者半日便至,可惜後來被查出使用了道家符籙,廢除資格。除此之外,其餘大多花費三到四日即可到達,畢竟各人天資相仿,隻要意誌足夠,少有不過關者。

    將婦人早已為他備好的裝有幹糧水囊的包袱係在背上,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踏上石階。

    山頂,懸崖邊,罡風陣陣,婦人和一個年輕道姑並肩而立。

    小道姑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比小丫頭徐夢嵐的歲數還小些,粉雕玉琢,卻發挽高髻,身著道袍,一個小大人也似。兩條絲質滌帶隨風飄搖,寬大的黑色道袍曳地,更襯道姑身材嬌小,手上一尾拂塵擱在肘彎處,時不時拿起來揮舞兩下,那隨意的樣子看得婦人一陣頭疼。

    “幽姨啊,這小子什麽來頭,竟讓你破例引入山中,這可不像你被道首哥哥讚作‘法度嚴謹,滴水不漏’的作風啊。”

    聽著這一堆亂七八糟的稱呼,婦人臉色再也無法保持淡然,苦笑道:“前輩,你就不要再開晚輩玩笑了,這少年名叫範艾,不過是俗世間一凡人罷了,機緣巧合之下獲得道根,又得晚輩友人推薦,這才送上山來,至於能否入門,還得看他造化。”

    小道姑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似乎覺得無趣,不再追問。婦人鬆了口氣,暗自慶幸總算糊弄了過去。淩虛道宗幾千年傳承,光是一派至尊的道首就換了八位,可謂源遠流長。現如今居住在山上的,道首以下共有三代弟子,沈幽夢三十年前入門,大概是她的引薦人身份特殊的緣故,得以直接位列二代弟子,盡管當時引起很大爭議,但隨著天資卓絕的她迅速展露頭角,站穩腳跟,所有流言蜚語便煙消雲散。而身邊這位看起來嬌滴滴的小道姑,卻是連當代道首餘修鶴都不得不執晚輩禮的護宗神獸,本體無人知曉,據說是那位威名赫赫的六代道首於五百年前從域外帶回,從此便棲身在淩虛道宗充當守護。小道姑壽命悠長,真要論資排輩的話實在麻煩,好在對方並不介意這種小事,她也隻好模糊的稱呼一聲前輩。

    傳說中,護山神獸一般都是蟄伏在山脈絕地或地下深處,極少出現在世人眼中,可這頭給自己取名作念青的神獸實在奇葩,整天在山中逛蕩來逛蕩去,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一般,剛開始還有弟子去套近乎,想著藉此獲取某些機緣也未可知,畢竟但凡從神獸手中套出的東西,就算是些土磚瓦塊說不定也暗藏玄機。可接下來讓人感到崩潰的是,她身邊的人非但沒有一丁點撿漏的機會,反而被這位姑奶奶給折騰的差點傾家蕩產。於是在擺明了要被坑的局麵下,再沒人會主動往上湊了,許多後來者聽聞了這些前輩們的淒慘事跡,也就漸漸對其敬而遠之了。到現在,剛入門的弟子大多會被嚴肅告誡說,山上有一位修為高強的異人,童顏稚姿,但卻性格古怪,動輒廢人道基,在這種傳言的威懾下,倒也極少出現“意外”。

    沈幽夢大概是唯一一個和小道姑較為親近的弟子了,當年她被眾人一致排外的時候哪有機會聽到這位前輩的“豐功偉績”,雖然感到奇怪,卻也隻當她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要不是器重她的師尊隱晦提醒,得一直蒙在鼓裏。不過大概應了那句無欲則剛的古語,她從未想過要在對方身上獲取什麽好處,兩人反倒一直能夠較為融洽的相處。

    小道姑突然輕咦了一聲,沈幽夢心上一跳,連忙凝神望去。

    在四千級石階處,有個瘦弱的身影緩慢挪動雙腳,身體已經出現微微顫抖和傾斜,似乎已經到了極限,卻始終不肯停下腳步。

    “有點意思。”小道姑喃喃自語,她已經無聊的太久了,山上都是些生硬刻板的修道士,整天除了修行還是修行,隻為尋找那縹緲難測的大道門徑,簡直無趣透頂。沈幽夢算是這山上寥寥幾個她不怎麽討厭的人,可自從她接了那個姓餘的家夥的任命趕赴一個叫什麽奉陽的俗世王朝後,日子便又回複到死水一灘了。

    希望,這個小家夥能帶來什麽驚喜吧。

    還在山腳下奮力前行的範艾自然沒有察覺到,有一道從山頂投來的視線已經對他產生了濃濃的興趣,視線的主人為此還難得的耽誤了每天固定去找道首“哥哥”耍鬧的時間,要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知道這些,會不會感激這個此時在他眼中仍然渺小如塵埃的少年?

    範艾氣喘籲籲,抬頭望向依舊看不到盡頭的台階,用衣袖擦了擦滿是汗水的額頭,扶著峭壁雙腿顫抖著坐下,取出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閉上眼睛,用之前婦人教給他的氣息搬運之法緩緩吐納,許久才睜開眼睛。

    他咽了一口唾沫,忍不住罵了一句:“這他娘的還有完沒完!”寂靜的石壁和逼仄的小徑萬古長寂,此時日頭高懸,四周空無一人,於是聲音遠遠蕩開,隱有回聲,倒把他自己給嚇了一大跳。

    山頂小道姑笑得打跌,沈幽夢臉色一僵,轉身離去。

    範艾捂了捂耳朵,掩耳盜鈴般低聲念叨著:“沒聽到,沒聽到……”好不容易重整旗鼓,才拔腿開步。突然一個聲音傳入腦海,“我可聽到了哦。”剛鼓起的士氣頓時土崩瓦解。

    “你是誰?”範艾四處亂瞄,一無所獲。

    “你上來就知道了。”還是剛才那個聲音。

    範艾繼續側耳等了等,確定再無動靜,搖了搖腦袋,不以為意,沈幽夢早就告訴過他,這山上有很多凡人難以理解的山精鬼怪,魑魅魍魎,見多了自然就能見怪不怪。

    繼續前進。

    時間流逝,日頭漸漸偏移,以他此時所處位置的高度恰好可以看到雲層翻滾如波濤的壯闊景象,心曠神怡。範艾豪氣大發,一口氣登了二十多級台階,代價是喘的像條死狗一般,可他隻是癱坐在石階邊上邊喘邊笑。

    再過一會兒,天色逐漸暗淡下來,範艾看著接連亮起的滿天星鬥和影影綽綽中出現的一輪弧月,發了一陣呆,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來,隻是不等邁開步子便又軟了下去,他急忙扶住石壁,對著兩條腿指指點點,說了一通“真他奶奶的不中用”、“再不動起來小心老子削你啊”之類的鄉俚俗語。

    不過終究還是拖著沉重的雙腿向下一級石階邁去。

    夜半時分的某一刻,範艾突然感覺身體一下子輕了幾分,像是解脫了一層束縛似的,想到婦人所說,人類的身體先天存在無數桎梏阻礙著與天地進行靈氣上的互通有無,隻有某種程度上突破**凡胎的極限才能短暫地打開一條“門縫”。而修道的初始階段便是要加固這條門縫,從而繼續擴張到能夠容身而入。婦人當時語重心長說道:“在我出生的家鄉那裏有一句話叫‘門縫裏看人,把人看扁了’,與修道謂之同理,隻要一日沒有真正登堂入室,就始終是水中撈月。範艾,也許你將來會邁過無數道門檻,扒開門縫見識到各種不同的風景,但有一點不能忘記,那就是隻要有下一道門立在那裏,你就永遠隻是個門外漢。”

    範艾不是不識好歹的無知村夫,被老板娘幹娘教導著識文斷字也不是全無用處,起碼他明白誰是真正對他好,哪怕這種好是有代價的,所以他毫不猶豫的吞下了那枚在當時看來禍遠遠大於福的青石,所以他幹脆利落的答應了沈幽夢提出要幫忙的條件,這不是因為醉宴是寶物他要獨占,也不是因為他信任剛認識沒幾天的婦人到可以托付性命,而是由於他覺得在某種時候,別人既然對他夠意思,他就應該作出的一種必要的態度去回應,就這麽簡單。

    就如同此刻,盡管勞累一天過後他已經昏昏欲睡,困到不想再動一根手指,但他還是努力按照婦人的囑咐繼續攀爬。

    沒錯,就是爬。

    雙腿除了顫抖之外已經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力量供他揮霍,他隻能憑借微有餘力的兩條胳膊支撐著身體前行。

    一級一級又一級。

    當雲海盡頭出現第一道曙光的時候,台階上一個滾滿塵土的身影才剛剛進入夢鄉,他嘴角掛著一絲略帶張狂的笑意,仿佛在夢中做成了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高高在上的山巔,去而複返的婦人,還有托著腮幫的小道姑,盡皆無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