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十二章
字數:7486 加入書籤
待到劉端成再集合大家的時候,人們才發現,眼前卻是一家很大的宮殿般酒店,名曰:“清風樓”。
那是一個很氣派的所在,乍看就像**,金碧輝煌的屋頂,大紅的廊柱,朱漆的窗門。樓前是一片闊大的廣場,廣場上車水馬龍,一輛輛豪華的黑色轎車黑老鴰似的停棲在“清風樓”前的這一片場地上。從車子裏滾出來的,多是腸肥腦滿、油頭闊耳的老板大亨,那一種挺胸圓目,盛氣淩人的狗熊一樣的神態,讓這些瘦弱黃臉、衣著襤褸、寒酸氣濃的老師們感覺到這“清風樓”絕對不是自己要來的地方,而且,從車子後屁股的車牌號上,可以清楚看到有幾輛竟是魯州市委領導的車子,這讓這些教書先生的嘴巴裏時不時的就闖進股股涼氣……
“各位!”劉端成在他的領導隊伍麵前開了口:“承蒙黃經理厚愛,今晚我們且在清風樓開懷暢飲,久居講台之上,始終提著一顆緊張的心,我們也不妨在此放鬆一下,能喝就使勁喝,能唱就放聲唱,今天不必拘謹,放開膽量,絕對自由!今晚醉倒清風樓,明天就到八百裏水泊梁山去祭拜宋江宋公明!”他將手揮舞在半空裏,又猛地一甩,讓人們感覺他絕對不是一個農村中學的校長,而是一個能指揮梁山各路好漢、替天行道的忠義魁首!
“啊哦——啊哦——”大家的尖叫聲似乎超過三伏天裏突起地驚雷!
大家一擁而下,朝著“清風樓”正門直奔進去。
唉!這“表弟”讓我們來這裏的真正的原因,是處於對我們的尊敬,還是想在此戲弄我們呢?!
大家的心裏都泛起這樣的彷徨。
但是,劉端成可沒有這樣怪異的想法。他走在教師隊伍的最前麵,昂首闊步,神采飛揚。那形象麵貌,竟比市委的領導還神氣的多。“誰知道從車子裏麵爬出來的是什麽蛤蛤?說不定是公車私用的一幫司機!而我,是真真正正的庾陽一中的一把手!是說了算數的庾陽一中的法人代表!”這是他看到那些肥賊似的人們以後的思想狀態。
他們穿過廳堂,登上通往六樓的露天電梯。林西平往遠處望去,暮靄沉沉,已籠罩在梁山泊八百裏浩淼的水麵上。近處槳聲悠悠,遠方漁光點點,皆朦朦朧朧地融在一幅歸舟唱晚的優美的畫圖之中。當然,很多的人是不會欣賞這優美的夜色的,他們大多想象著那一桌豐盛的菜肴和著濃濃地含著德國風味的罐裝啤酒。
劉端成一行走進由黃經理預定的一廂裝飾金碧輝煌的雅室“牡丹廳”,在中央碩大的圓桌周圍,大家按著官位的大小依次坐下。應黃經理的請求,劉端成校長替他坐主陪位置,他自然是副主陪,坐在位子的最下首。
酒菜陸續端送上來。與庾陽所不同的,是這裏的每一個客房裏都是有一個專門的小姐做招待的。這個濃妝豔抹的小姐:穿著豔紅的旗袍,綰著俏麗的後髻,衣服緊繃繃罩在身上,那前後的凸翹自然是高高地呈現出來。她滿麵是春風一樣和暖的微笑,她的身上散發著紫羅蘭脂米分悠悠的清香……
那劉端成見了,他的一顆拳頭大小的色心就突突地跳動起來了。
尤其是那小姐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的麵部的很多器官就劇烈地忙碌起來了。
他的眉毛,一簇一簇在那眼皮的上麵舒展翻騰。
他的眼睛,一輪一輪地去瞟那旗袍閃動下潔白肥美的她的大腿。
他的耳翼,就在姑娘的嬌喘兮兮中上下聳動。
他的鼻孔,如同散熱勁驢的鼻孔一樣深嗅她身上散發的紫羅蘭的脂米分芳醇。
他的舌頭,時不時伸來收去掠過他自己的嘴角雙唇。
“姑娘是哪裏人?”他笑嘻嘻地搭訕問。
“本地人。”她一邊接著從外麵送進的菜肴,一麵很有禮貌地笑著說。
“多大了?”他的雙眼自然眯成一道縫。
“十八歲。”姑娘看看他,“大伯,您喝白酒還是啤酒?”
“白酒,”書販子說,“首長是喝白酒的。”
那姑娘自取來白酒,給劉端成斟滿。
“請問,其他先生喝什麽酒?”姑娘仍是問。
“首長喝什麽酒,我們就喝什麽酒!”書販子接話,向著劉端成,“對不對?首長。”
“吆嘻!”劉端成說了一句很刺耳的日本話,把大家都逗樂了。這哪裏是校長,簡直就是東洋鬼子的統帥!隻是他的人中部位沒有“衛生胡”罷了。
那位作為服務生的姑娘在每人的玲瓏別致的小號高腳玻璃杯子裏加滿白酒,自然地,陳蓮英也不例外。
劉端成看到大家的酒杯裏都斟滿了酒,他站起身來,給那小姐含笑微微鞠了一躬,說“謝謝”,那小姐忙忙以“不客氣”還禮。劉端成高舉起酒杯過頭,在空中頓頓手,那神色似乎是在敬天地,然後將酒杯回位於胸前,四方點點頭,說:“感謝黃經理的盛情款待,感謝同誌們給我工作的支持!薄酒一杯,聊表心意。我首當其衝,馬首是瞻!還是老規矩,我先十個數!”他把酒杯往桌麵上一蹲,拖長腔似乎是唱調,道:“鄙人劉端成,莫道我英雄!酒場上難得知己逢,今個兒酒杯已在手了中。端成,端成,酒端事成!第一杯不盡心不誠。” 滿滿一杯酒一仰脖子下去了。
大家一起站起身,隨他仰脖子喝下去。
小姐連忙斟第二杯,“書販子”也幫忙給大家倒。劉端成端起酒杯,但身子並沒有站起來,隻是拿杯子在桌麵上一磕說:“端成,端成,不端不成,第二杯,好事成雙喝不停。”一仰脖子喝下去。眾人哈哈大笑,在笑聲中將第二杯喝下去。
“劉校長真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工會主席錢興義不無奉承地說。“聽聽這連珠的妙語!”
說話當裏,第三杯酒又倒滿。
劉端成乘著剛才被讚美的風帆,繼續道:“端成,端成,有感有情,桃園結義樂融融。”
又是一陣鼓掌。劉端成按著這樣的調子,順下去什麽四季來財,五福臨門,六六大順,七星高照,八麵來風,九九升官,十全十美等等一些俗裏俗氣的勸酒謠,引誘著大家將他所提議的十杯酒喝個精光,個個達到十全十美。
這一波下來,半箱子白酒喝得精光。劉端成看看書販子,說:“黃經理,我表現怎樣?應該說出色地給你完成任務了吧!”
“是的,是的。”書販子謙恭並且很動感情地應答,“感謝劉校長,您真是率先垂範,您是我遇到的最爽快最真誠的首長,而且,您的領導班子也很團結,向心力、凝聚力最強。與您們相識共事,我感到很榮幸!來來來,我也敬上十杯酒,表示我對大家的感激之情!”
“好!”劉端成使勁地鼓了一下掌,“姑娘,每人再斟滿一杯,為爽快而幹杯!十個就十個!”
“幹!幹!”大家舉杯碰杯,情感愈碰愈濃,感情越喝越深! ……十杯酒很快就下去了。
接下來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環節,就是書販子要盡地主之意,——給劉校長以及各位領導們敬酒了。
——這也是劉端成所熱望的。他坐在第一把交椅之上,黃經理站在他的身旁,提著酒瓶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敬他,別人都屏著呼吸看著他將一杯一杯的敬酒喝下去,他的那一種神聖的成就感,他的那一種奢侈的尊貴感,都從他的那一張驕傲的臉上突出地表現出來。
書販子敬罷劉端成,再敬陳蓮英、錢興義等校級領導,敬酒的個數自然是少劉端成兩杯酒的,因為他們是副校級,矮一個檔次。
為了節約時間,劉端成提議所有的中層領導包括辦公室主任、政教主任、教務主任、總務主任為一個層次,讓黃經理一塊敬酒,書販子雖然嘴上說“不好不好”但最後還是服從了劉端成,自然敬酒的數量矮了陳蓮英一個檔次。
最後要輪到林西平這一類級部主任了,他們獲得了四杯的敬酒,喝酒的速度達到最快的程度。
這一個環節完成以後,就到了自由喝“愛酒”的時候了,年幼的要給年長的敬酒,年長的要與年幼的對喝;下級要給上級敬酒,上級要與下級對喝。同級同齡自然也是要對喝的。這是增加感情最隨意而不能隨意的時候,也是感情容易凝聚而又最容易破裂的時候,這時候,你如果與人家對喝,感情就加深了;你如果不與人家喝,那麽人家的心裏就犯嘀咕:“這小子,我是什麽時候得罪與他呢?他為什麽不與我喝酒呢!”——因此,這“愛酒”一定要愛個全麵!
然而,隻考慮到全麵還是不行,俗話有雲“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淺,添一添。”所以隻關心喝酒的廣度是極其不夠的,還要考慮到深度,就是說,一定要將你的酒杯放滿喝盡才能達到友情深厚的極致!
大家開始興奮起來,話語也漸漸濃稠起來。感情逐漸升騰,人們開始在流失的歲月裏尋找著曾經的友情因素,或者在新的土地上播種下友情的種子來,——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人們又兩兩相對,一時間,敬酒喝酒,人聲嘈嘈;觥籌交錯,紛亂複雜;又加之煙民們毫無節製地吞雲吐霧,酒氣煙氣彌漫,整個房間成了硝煙彌漫的大戰場。
林西平是原先有過喝酒醉的曆史的,他初到庾山的時候,無限孤寂之中他喝下一瓶白酒,險些要了他的命!自那以後,他再沒有喝過那量的酒。可是現在,在劉端成與書販子嚴厲的監視之下,在校級領導與中層領導的無限愛憐之中,他的肚子裏又裝下了不少。他的感覺,又重複了那夜似的樣子,他不免害怕起來了。肚子裏的酒精正熊熊地發揮作用,他的前胸後背**辣如火燒一般,額上、臉頰上、脖子上涔涔冒著汗,腦袋昏沉沉,耳朵裏亂嗡嗡一片。
恰在這樣焦躁的氛圍裏麵,劉端成起身離座,攜了那倒酒小姐的手,在五彩的旋轉著的燈光照耀之下,在咚咚如震雷的音樂聲中,完全地起興了,他右手握住小姐的左手,左手搭在小姐的腰間,嘴裏囔囔著《友誼地久天長》的伴奏音樂。書販子哪肯有不滿足他的想法?音樂響起,他眯著眼睛,伸腿彈腳,很像那麽一回事,一會前衝,拿自己的胸撞擊姑娘的前胸,一會旋轉,拿自己的腿交叉姑娘的腿,一會彈跳,拿自己的腳踩人家姑娘的腳。姑娘見他正在向著下流的狀態滑進,就提議和他對歌,劉端成在興致中,連聲說“好!好!”,但他的右手依然是沒有鬆開姑娘的手,他的左手也沒有放過她的腰。
“高山青!高山青!”他叫喊著,高山族民歌動聽的伴奏音樂即刻就蕩漾在整個包廂裏了,現在的劉端成已經不再隻是舞了,他的口腔以至於五髒六腑也奔放起來了。——天哪!他哪裏是在舞蹈,他真實的是在做著袋鼠的興交般的跳躍;他哪裏又是在唱歌,簡直就是一隻母狼的發情般的叫喚!——一種歇斯底裏地吼叫!
很多的人竟還在他的一首歌畢,歡呼,喝彩,並且恭敬地獻上一杯酒!
林西平真想趕快離開這裏,找一個清淨的地方去,他實在是受不了了。
他歪晃晃地站起身來,感覺他的腿已經不聽他的使喚了,吸入的空氣遠遠沒有呼出的多,歎息的聲音一浪迭起一浪,“走!西平,快走!不然你會爆炸在這裏的。”
他蕩悠悠朝門外走去,其實,有很多人已經出出進進很多回了。
“西平,回來!”他猛然被一隻手拉了回來,“我……還……沒有與你喝呢!”
陳蓮英將他堵截在半路當中,醉言嗔怒地對他說:“我……一直在等你……的酒!你……卻無動於衷!今會兒往……哪裏去?”
“陳校長,我不能再喝了,就此免了吧。”
“不……行!絕對……不行。在這個學校,就你一個人……看不起我!”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林西平爭辯道。“你幫了我那麽多的忙,我感激你還來不及,怎敢看不起你呢?”
“既然你沒有……忘記,那麽……我們就喝酒,隻要你肯……與我……喝酒,就……說明你看得起我。喝!”她把她手裏端著的酒杯遞到林西平的嘴邊,“喝了,……就說明一切!我們倆的一切都在酒裏麵。”
林西平見狀,不喝她的酒看來與她的矛盾就從此結下了,他是不希望這樣的,幹嗎因著這一杯酒而結怨呢?他將心一橫,咬牙關把她的酒喝下去。
也不知道林西平的肚子酒裝得太多,還是陳蓮英酒杯壁濃烈的脂米分氣讓他惡心。林西平喝了她的一杯酒以後,他肚子裏的酒菜就在脂米分味的作用下開始攪動開來,一次比一次地加強,他感覺那些東西好象掙紮著要跳出來的樣子,他想要盡力抑製住,不讓它們跑出來,因為一則傷胃,另外人家看見也不雅觀。然而那劇烈的程度,全然地把他的願望否定了。他速速地跑到門外去,在衛生間的茅坑裏“哇”的一個長吐,剛剛吃入的東西,全部“嘩嘩”地噴射了出來,那形象狀況,就如同村婦往豬槽裏速添攪好的食料一般。
衛生間裏的氣味更加地難聞了。他聞到那種比糞便更加難聞的氣味,他的嘔吐的頻率就不必說了。“呃——呃——呃——”他雙手撐在牆壁上,伸長了脖子,張闊嘴巴,雞瞪著雙眼,“呃——呃——呃——”幾乎是歇斯底裏的勁吐,頭顱膨脹的如同炸開似的;他的心髒,就像要從喉嚨裏狂跳了出來的樣子。
在廁所裏呆了好大一陣子,林西平感到肚子裏該出來的東西已全部出來了,他覺得頭重腳輕,天旋地轉。他蹌蹌踉踉地挪出廁所,在走廊的盡頭的一個較為清淨的角落裏,他坐下來,背靠著廊柱,歎氣說:“唉!杜康啊,你當年怎麽創造出這樣的東西來!它是害人的東西,它是害人的東西!國人啊,為什麽用這樣的東西當作溝通的橋梁!看看!一個個成了瘋子!人們一個個都著了病,著了魔!”他痛苦地叫道:“我要死亡了啊!我要死亡了!我再不要喝這樣的東西了!”
他的眼睛裏,又似有一飽淚水湧出來。
樓上樓下是一片的嘈雜:狂笑聲,唱歌聲,咚咚的音樂伴奏聲,喊叫聲,猜拳聲,桌凳挪動聲,爭辯聲,罵人聲不絕於耳,——完全是一個烏七八糟的鬼的世界!
…… …… …… ……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長的時間,他新近的好友——畢業班級部主任徐家輝,把他從夢裏叫回來,並將他拖到一張溫暖華麗的*上,在朦朧中他模模糊糊聽家輝說“明天去不了水泊梁山,劉校長接到鎮教委電話,要他到教育局開會。”一類的話,他在家輝的歎息聲中又睡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