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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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剛走到場角,幾個眼疾手快的小青年哐啷一聲關上了屋門。開門進屋還得塞喜糖紅包,這叫開門喜包,是新娘跨進新郎家的最後一道關,也是村裏人最眼紅的一個喜包,紅包厚,喜糖也最高檔。
劉嬸拍打屋門,嘴裏喊:“都一個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阿毛喜糖準備得不多,紅包也不夠,門開了吧,讓阿毛省點錢。”
“不能破規矩,新娘進門必須塞糖給錢。”裏麵的男人扯著喉嚨。
“你們關得這麽嚴,怎麽給?”
外麵好多張男人的嘴巴一起起哄:“塞門檻縫呀,縫寬得連狗都鑽得進。”
“還是開條門縫吧。”劉嬸說。
“有門檻縫,不開門縫!”
“紅包沒了。”
“重新包呀。”他們笑嘻嘻地說,“要不,我們把紅紙塞出來?”
母親見狀,已顧不得計較門縫或門檻縫了,連忙把口袋裏事先準備的紅包裏每包再加1塊錢,從門檻縫內塞了進去。不把那幫小年輕的口袋填滿,他們是不會罷休的。前年兒子迎娶水珍,就是他們足足關了10多分鍾的屋門,最後劉嬸從門縫裏塞了二次喜糖,她塞了二次紅包,連新娘也上前塞了二次喜糖二次紅包,這扇屋門才打開,水珍才進了房。這還不算,事後那幫男人私下裏說阿毛這小子太吝嗇,紅包太小,喜糖裏沒有軟糖。這次她咬著牙多包了幾個厚實的紅包,多買了幾袋酥糖軟糖,臨塞時還在每包加了1塊錢。梅花看著母親笨拙地蹲下身子,忍不住想上去幫忙,被劉嬸用眼神和動作勸住了。劉嬸抓著新娘衣角,極力往下扯的同時,讓新娘母親向女兒比劃:
“那幫小年輕就是見錢眼開的樣,不把他們的口袋填滿,門開不了的。”
梅花眼眶裏快湧出淚花了。
中午時分,藏青色中山裝,黑色卡其布褲子,鬆緊黑布鞋,剪得齊整的頭發,一身新郎官裝束的阿毛牽著一川二川的手,來到門廳中央,等待劉嬸引領新娘過來“叫人”。
“叫人”是新婚當天新郎和新娘的第一次見麵儀式,也是新娘以妻子的身份第一次稱呼新郎家的親戚和朋友。時間過去很久了,新娘就是不出來,阿毛讓一川二川弟兄倆到西廂房裏催劉嬸動作快一點,親戚朋友肚子都餓了,早點完成儀式,就早點開桌喝酒。弟兄倆一溜煙跑進房間,回來時手裏都多了一包喜糖,還要求阿毛蹲下身子,說要悄悄地告訴他。一川說:“新娘子不會說話,所以不肯出來。”二川說:“阿婆讓你再等一會兒,不要急。”阿毛問站在一側的母親:“要不,我進去叫出來?”母親連忙搖頭:“不行,哪有新郎官把新娘拉出來的道理,你急啥?劉嬸有辦法的。”阿毛在心裏說,能不急嗎?但母親這麽說了,隻得在門廳等。
西廂房裏,劉嬸在新娘母親的翻譯下,正努力說服新娘跟她出去。新娘抿著嘴,羅列著不出去的理由:我不會講話,外麵的人看我像看動物園裏的動物,指指點點,那些眼神像一把把尖刀,直刮我的臉……新娘母親同樣做著女兒的思想工作:去吧,今天你是新娘子,這一關總要過的。新娘頭上已經嚇出汗了,她哭喪著臉,看著母親:
“我就是怕……”
“怕也要出去,”她母親比劃,“阿毛肯定等急了。”
對了,讓阿毛過來帶我,這樣說不定感覺好一點,新娘比劃:“要麽叫阿毛進來,帶我出去。”
“這怎麽行?!規矩是媒婆帶你出去的。”
“我不一樣。”新娘比劃,“我聽不見,也不會說話。”
“啞巴也不能破壞規矩。”
“我……”她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
正當新娘站起來想拉劉嬸的手出去時,阿毛推開了房門。新娘聽不見聲音,說不了話,第一次站在這麽多陌生rén miàn前,不緊張才怪,他理解新娘的心情,趁母親進灶屋的間隙,進來帶新娘出去。他蹲在新娘麵前,邊說邊比劃:
“不用怕,我家除了表叔表嬸外,沒有親戚,你點個頭就可以了。”
笨拙的手勢讓梅花墜入雲裏霧裏,她一半是看,一半是猜地估摸出阿毛的意思,劃著弧線問她母親:“他是說,我點頭就可以了?”
她母親把阿毛的意思重新比劃一遍,梅花看著阿毛:“那外麵這麽多人?”
在她母親的翻譯下,梅花明白了,古家村的規矩,結婚造房子辦喪事等大事,同姓同根的幾個老親會過來幫忙,所以外麵坐的就是那些相幫的老親,沒有外人。
“真的?”她比劃。
阿毛使勁地點頭。
你是我娘子,我怎麽舍得讓你受欺負?!阿毛還想把這句心裏話告訴新娘,但比劃不出這麽複雜的意思,又不想讓丈母娘,也就是梅花的母親代為比劃,就索性把新娘的手放到他的胸口,讓她觸摸心髒的跳動。這一招果真見效,新娘臉上的愁雲慢慢地散開,她先看著阿毛,然後抬起阿毛手心,用食指尖寫下三個字:
“相信你。”
她懂我意思了,阿毛心裏暖洋洋的,不由地心生為人夫的責任感:這個柔弱羞澀,眼睛清澈得沒有一點雜質,也沒有經曆過風浪曲折的女人,從這一刻起就由她父母交到我手上了,我有責任和義務包容、體貼和愛護,不能讓她受一點點的傷害。阿毛看著梅花,在她手心裏寫上“相信我”三個字。新娘臉上散開的雲彩一下子化成一朵花,阿毛越看越像梅花。就這樣,阿毛的右手,新娘的左手,兩人手心對手心來到了門廳。
門廳還是原來的門廳,門廳裏的人全換了麵孔。幾分鍾內,哪冒出這麽多村民?門廳快被被擠成菜缸了,阿毛大聲說:“走吧,我們馬上吃飯了。”這句話瞬間把門廳變成炒豆的鐵鍋,夾雜著不屑、鄙視和放肆目光的這些外村人,嘴裏劈裏啪啦地說:
“阿毛,你討啞巴做娘子,開古家村先河了。”
“我是來給新娘助威的,我還等新娘開口叫姆媽呢。”
“我也沒見過啞巴開口,想聽聽啞巴怎麽叫姆媽的。”
“……就是,想看看啞巴叫姆媽的樣子。”
“你們……”阿毛氣得說不出話,攥住梅花左手的右手全是汗水。
梅花看出來了,這些不是幫忙的老親,而是看自己出醜的陌生人。她從褲袋裏掏出手帕,悄悄塞入阿毛右手,然後把頭靠在阿毛肩上,一副享受的樣子。她想用這個動作告訴阿毛,她現在很坦然,他們想看她出醜,讓他們看吧,她曆練出來了,她什麽都不怕了。
梅花是真不怕了,坦然地迎向目光,還柔情蜜意地看著身邊的阿毛。
阿毛的心一下子也定了,側過頭還她一個柔情的微笑。
母親擠到兒子和媳婦旁邊已是滿頭大汗。阿毛用手指在梅花手心寫了“姆媽”兩字,梅花對著母親“啊”了一聲,算是叫了一聲“姆媽”,然後接過紅包,交給阿毛。阿毛攥著梅花的手,用食指輕揉著手心,梅花也用手指回揉著他手心。接下去是劉嬸和她男人,梅花大大方方地“啊”了兩聲,一聲“啊”叫嬸嬸,一聲“啊”叫叔叔。然後是阿毛的舅公和舅婆,梅花每收一個紅包,嘴裏就輕輕地“啊”一聲,然後把紅包交到阿毛手上。
梅花的“啊”聲,讓那些村民很是滿足。他們說看到啞巴開口叫姆媽的樣子了,啞巴管姆媽叫“啊”,管嬸嬸叫“啊”,管叔叔也叫“啊”,啞巴管任何人都叫“啊”。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自己也東施效顰了,也“啊啊”地扯著喉嚨回到了各自的家。
中午和晚上,梅花“啊”的聲音飄蕩在家裏各個角落。梅花“啊”一聲,親戚朋友也“啊”一聲。他們的“啊”聲沒有輕蔑之意,而是理解,讚許,喜歡,欽佩……他們時不時對著梅花豎起拇指,還輪流舉起酒杯,對阿毛說,新娘是個苦娃,一定要好好地待她,不能讓她受一丁點的歧視。
阿毛點頭如小雞啄米:“會的,一定好好待她,我剛才還在他手心裏寫了‘相信我’三個字。”
“不能讓她走水珍這條路!”
阿毛拍著胸脯:“你們放心,肯定不會的。”
晚飯後,村民們一路“啊”著撲過來討糖。房間內人頭攢動,聲音嘈雜。新娘坐在寫字台旁邊,旁邊是兩個粉紅色的大布袋,她左手從布袋裏撮幾粒上海什錦糖,右手從另一個布袋撮幾粒大白兔軟糖,然後把左手並入右手,麵帶微笑、矜持有度地把手交到討糖人手上,然後“啊”的一聲目送他們離開房間。討糖人不敢當麵發出聲音,“啊”的聲音沒有梅花動聽悅耳,他們將硬糖軟糖放入空空的口袋,赧紅著臉,退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