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解圍

字數:7086   加入書籤

A+A-




    那是芒種後的一個午後。

    如果說女人的榮耀是將男人的種子變成胚胎,然後分娩生娃,稻秧的榮耀就是孕穗抽絲,結成一顆顆金huáng sè的稻穀。這年稻田裏的稻秧,在陽光的烘焙下,分孽速度特別快,秧芯開始臃腫,毛茸茸的稻葉中也開始孕育出柳絮般乳白色的稻花了,再過幾天,那些稻花就會衝出稻葉,抽出稻穗,然後揚花、成熟並結成稻穀。稻田裏的稗草更是反客為主,豎起毛茸茸的葉子,在不屬於它的稻田裏逞強爭能。

    “拔稗草,開始拔稗草了——”

    上身一條海軍藍白條汗衫,下身一條淺灰色長褲的隊長陶富文,拖著大紅的塑料厚幫拖鞋,褲腿挽得老高,從東往西,用掛在脖子上的哨聲吹出了動人的“咀咀咀”三聲,第一聲從西麵傳到河南麵的水泥場,第二聲從水泥場傳到古橫橋,第三聲從古橫橋傳到東麵。哨聲像雄雞的第一聲催鳴,引得村民走上各自的泥場,探著頭打聽——出工啦?哨聲也像天空劈下的第一聲驚雷,引得稻穗和著滾燙的夏風狂舞——拔稗草啦?隊裏的男人女人,頭戴寬邊的麥秸帽,身穿淺色衣褲,弓著背彎著腰,蹣跚前行。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索性膝蓋上綁上幾層大小不一的油紙袋,跪在水田裏,把膝蓋當成輪子。田埂邊的男人女人,會把手中沾著泥滴著水的稗草以一個個漂亮的弧度甩到田埂上,田中央的男人女人,把濕漉漉的稗草彎成小圓環,然後踩入泥漿。水珍在靠近田埂邊的稻田裏拔稗草,她本想也把稗草埋入泥漿,畢竟是剛嫁過來的新娘子,不能像拋繡球嫁郎君一樣拋稗草。在農村,新娘子嫁過來的這一年裏,下田幹農活特別引人注目——手腳快不快,肯不肯吃苦,磨不磨洋工——表現好,定的工分高一點,7分或8分工,也有定9分工的,要是被看扁了,那6分工算不錯了,拿個4分工也有可能;這還不算,給你定低了,你還不能鬧,隻能忍氣吞聲的接受,你一鬧,別人不但不幫你,會指手畫腳、指桑罵槐地汙辱你:工分是做出來的,不是鬧出來的;讓隊長睡幾個覺,工分就上去了等等,你根本沒轍,這是隊長的權利。前幾把,她把稗草扔到腳下,踩進泥漿中,和她並肩前行的幾個男人,開始調侃了。

    一個說:“我撒尿的曲線比拋稗草的弧線漂亮,你想不想看看?”

    一個問她:“要不你也拋一個?把阿毛撒尿的曲線拋出來。”

    另一個馬上接上話:“錯啦,寡婦撒尿的曲線很大的,她隻要把撒尿的曲線拋出來,準保她會贏!”

    她低著頭,不再說話。要是學他們的樣拋稗草,接下去肯定有其他流裏流氣的閑話等著她,要是繼續把稗草踩在腳下,同樣會成為攻擊的對象,她隻能假裝尋找著田中的稗草,把那些話當耳邊風,正不知所措時,陶隊長來了。

    “水珍。”他站在遠處喊。

    “叫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叫你!”他朝她揮了揮手,“過來!”

    “好!”她喘了一口氣,淌到田埂邊。當她跨上田埂,在旁邊的水溝裏細心地清洗沾滿爛泥的手腳,優雅地穿上紫紅色塑料拖鞋向他的方向走去時,她可以感覺到後麵那些男人羨慕的眼神。

    陶隊長來得太及時了!

    也怪,說起隊長,她曾有一種天生的排斥,可剛才看到遠遠向她招手時他魁梧的身影,怎麽看產生不出一絲的排斥感。想想以前雙廟的邱隊長,還是那個叫她林mèi mèi的阮隊長,要麽是一門心思,利用手中權利想和村裏女人睡覺的強盜liú máng,要麽淨往軟的地方打樁,看見誰窮就欺負誰,看見誰橫誰有權就拍誰馬屁,要麽當麵一套,背後一套。還未出嫁前,她就多次看到隊裏幾戶成份不好的男人,為了少讓自己女人晚上到隊裏的禮堂裏挨批鬥或者參加自我反省會,經常手裏拎著偷偷摸摸養的雞鴨鵝兔到邱隊長家,那時邱隊長還隻是隊裏的治保主任,負責對“五類”家庭成員的思想改造工作。邱隊長當上隊長後,她耳朵裏偶爾飄進了關於嬸嬸的閑言碎語,說什麽嬸嬸是個狐狸精,為了拿8分工肯定使了見不得人的**藥,讓好端端的隊長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色迷心竅了。

    怎麽可能呢?嬸嬸有叔叔這個男人,叔叔雖然人老實,也不修邊幅,但好歹濃眉大眼,長得有模有樣,1米七三的個兒不算,腰板子挺拔,是個標準的男子漢,而邱隊長最多1米六五,賊眉鼠眼的,怎能跟叔叔比?嬸嬸怎會幹這種事?直到有一天的黃昏,她跨著籃子來到港南圩上的小土墩,想給家裏養的兩隻白兔割草時不小心瞥見兩人弓著背從滿是金huáng sè油菜花田埂裏鑽出來時用眼睛左右掃射時的動作,才相信了那些閑言碎語。那一刻的她,真想跑回家告訴叔叔,但是,好奇心還是讓她隨著兩人的背影偷偷跟到了石沱邊。憑借石沱邊大竹園裏幾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幹,她睜大眼睛,側著耳朵,把完事後在石沱上洗手洗腳的他倆的動作和對話全部收進了眼睛和耳朵。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開始時兩人沒有講話,各自把腳蹚進水裏洗手洗腳,洗完後,嬸嬸想上岸,他不讓。這個邱隊長,竟然鬆掉皮帶,把褲子褪到大腿邊,用手指著嬸嬸的手和自己的兩股,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男人的私密處,雖然距離有點遠,但黑魆魆的一叢中垂掛著的東西,看得她心驚肉跳。嬸嬸大概拗不過他,或許根本不想和他爭論,接連用手掌捧起兩捧水——她想衝上去把這對狗男女推到河裏淹死——要知道,那時的她,已經三個月不叫她“嬸嬸”了,如果說原來她因叔叔嬸嬸的換親事件怪罪叔叔,那一刻,她已經把全部責任推到嬸嬸身上了,隊裏的那幫人說得沒錯,嬸嬸是個狐狸精,她甚至開始同情起叔叔來了,叔叔太可憐了,戴上綠帽子卻還蒙在鼓裏。可是,當狐狸精的嬸嬸幫被狐狸精迷住的隊長洗完後,她們之間的對話讓她震住了,對嬸嬸的憤怒一下子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同情,是佩服,更是感動,當然還有不解和疑惑。原來,嬸嬸單純地把自己身體當成了保護侄女的牆壁,才不得不讓他胡作非為,而且還委屈才全,沒有聲張和反抗。但是,讓她不解的是,嬸嬸第一次是怎麽讓他騙得脫下褲子的,否則,嬸嬸也不可能這麽傻,竟然用自己的身體來擋子彈,這不是把她自己推向死路嗎?當時,嬸嬸幫他清洗完後,近乎央求地說:“以後,你不要這樣了,就讓我好好地多活幾天,好嗎?”

    那個厚顏無恥的隊長穿好褲子後,拍著嬸嬸的屁股,說:“那……你啥時候把侄女送過來?”

    “她是我侄女,我未來的弟媳。”嬸嬸扭動著身體,用兩手護著屁股,“我都讓你這樣了,你怎麽還想著我侄女?再說了,我們不是說好的,我讓你睡一次,你以後就不碰我侄女。”

    “那你還說多活幾天這些喪氣話,是你答應代替侄女的。還有,不要忘了,你身體讓我睡一點都不虧,我不光給了你我的精華,也給了你高工分,人家想要用身體換高工分,我還不願意呢。”

    “我男人……遲早曉得這事的。”

    “你不說,別人怎麽曉得?”那個禽獸用滴著水的手拍嬸嬸的屁股。

    “你不怕,我怕,這事要在幾年前,可是要批鬥的。”嬸嬸顫抖著聲音。

    “我是隊長,你怕啥?”停頓良久,見嬸嬸沉默不語,那家夥又加了一句,“要不,我告訴你男人,就說我在油菜花田地睡了你,是你自願的,好不好?”他的手先順著嬸嬸的屁股往下滑,然後嬸嬸的身體扳了過來,雙手重又在嬸嬸屁股上拍打。

    “那……我和你……總有個結束吧。”可憐的嬸嬸再次央求。

    “你說,怎麽個結束法?”

    “要不,我讓你再睡一次?以後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水珍和你也不相幹。”

    “不行,一次太少!”那家夥像來到了菜市場,和嬸嬸討起價來。

    “那……二次?”

    “不行!”

    “你說幾次?”

    “三次。”liú máng隊長把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在嬸嬸麵前晃動。

    嬸嬸沉默不語,顯然在思考。

    “那我現在就去告訴你男人,為了多拿工分,你勾引隊長。”

    “好,三次就三次!”嬸嬸踏著大步,抬腳離開石沱

    她幾乎能感覺到嬸嬸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氣。

    這時的她,倘若手裏不抓著粗竹,說不定就會衝上去,把liú máng隊長推進河裏。這種禽獸不如的家夥,怎麽配當隊長!這件事後,她對換親之事不再抱怨,當天晚上就來到嬸嬸房間,答應嫁給高小觀。嫁給高小觀後,他碰到的又是一個見女人如貓見腥的隊長。阮隊長臉皮很厚,還不怕被人說閑話,在霸占她不成後竟然跑到她婆婆麵前惡人先告狀,說她勾引他,還要她賠償精神損失。

    這是一個40多歲的幹癟老頭,不知是舍不得買牙膏還是牙齒有毛病,兩排牙垢厚得如粘了層黃屎,但他自以為榮,把發著臭味的黃屎牙當成一言九鼎的滿口金牙,講話時故意翹起厚厚的嘴唇,表明自己開的是“金口”。“金口”在她麵前卻失靈了,這是他沒有想到的。那是高小觀死了的那年冬天,他趁旁邊沒人,摸著她的手,嬉皮笑臉地說:“林mèi mèi,我是你的賈寶玉。”還把嘴唇湊向她水靈靈的臉蛋。她掙脫他的手,扭頭就跑,本想甩他一個巴掌,讓她嚐嚐她的厲害。她心裏清楚著,阮隊長欺負她是個寡婦,所以這麽放肆,寡婦怎麽啦?她還年輕,還想嫁人了,還想找個好婆家做個好媳婦了。嗲嗲地叫她林mèi mèi,還自稱賈寶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今天親了她,明天肯定就睡了她,這樣的事情傳出去,她還怎麽再嫁人?回到家後,她沒有告訴婆婆,她也不想告訴婆婆。翌日中午,仍不死心的那個阮隊長,竟然倒打一耙,來到她家,當著她的麵在她婆婆麵前惡人先告狀,說她勾引他,還親熱地叫他賈寶玉,她願意做他的林mèi mèi。她婆婆雖掌管著家裏的一切,也精通人情世故,卻不知道賈寶玉是誰,她手裏捧著黃銅燒鑄的湯壺子,麵向南方,不解地問:“賈寶玉是那個大隊的,林mèi mèi又是哪個大隊的?”阮隊長鼻子裏連續噴出了好幾口輕蔑的氣息,像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時的蘑菇雲,在她家門廳裏氤氳飄散,他眨著小眼,嘿嘿笑著說:“小觀他媽,你傻到天笨到地了,連《紅樓夢》裏的賈寶玉和林mèi mèi都不曉得。”他故意把滿口黃牙的嘴巴張得很大,露出很奇怪的樣子,“你不看越劇?《紅樓夢》可是名劇,徐玉蘭、王文娟,一個賈寶玉,一個林黛玉……”他還哼起了《紅樓夢》裏的唱段,“天上掉下個林mèi mèi,是一朵芙蓉並蒂開……”

    “我從來不做這種夢。”她婆婆不緊不慢地說。

    “真是對牛談琴。”

    “隊長,你可不要血口噴人,年輕時你還叫我嫂嫂,現在,當了隊長,牛逼了,是吧?”她婆婆也不是省油的燈,語速不快,每個字卻都像皮彈弓裏飛出的泥彈子,“刷刷刷”齊射在阮隊長臉上,“我是牛,那你是啥?”

    “不跟你講了,反正……反正我要讓你媳婦賠償精神損失。”阮隊長知道她婆婆的脾氣,索性不再囉嗦,像小孩子耍賴了。

    “怎麽個賠法?”她婆婆把湯壺子抱在胸前,走到她麵前,大聲問她,“水珍啊,你怎麽這麽大膽,勾引起隊長來了,是不是想男人想瘋了?”然後舔著幹燥的嘴唇,對阮隊長說,“要不,我倒有個想法,咱攀個親家,讓你小兒子嫁過來?”

    “你說啥?你再說一遍。”阮隊長一下子弓起了背,像一隻往母雞身上撲的公雞。

    “阮隊長,你不要往我這個老太婆身上撲啊。我的意思是說,你家大兒子已討了媳婦,也給你養了個胖孫子,你家煙囪還可以豎著。剛才天下掉下了水珍這個林mèi mèi,那你小兒子就做她的賈寶玉,攀個親家,這不是很好嘛。”她婆婆眼睛沒有看阮隊長,盯著低頭不語的她,繼續自己認為合理的賠償,“再說了,你那個小兒子,也沒識幾個字,跟我家小觀也差不了多少,你放心,我一定把他當成親兒子看待。”

    “你——狗屁!”阮隊長極其迅速把頭探進她婆婆胸前的一霎,細長的手指也伸了進來。她婆婆還以為那隻手是為了她兩個幹癟的**來,正想張口大聲呼叫“老liú máng”時,手上的湯壺子已被阮隊長拎了過去。這個徐豐大隊七隊的阮隊長,伸手搶湯壺子的速度不亞於手腳敏捷的職業慣賊,一眨眼功夫就從她婆婆胸前拎過了湯壺子的銅耳朵,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甩了出去。黃銅燒鑄的那個湯壺子,滾到了門檻邊……

    自那以後,阮隊長沒有對她動手動腳,也沒有正眼瞧過她,不是叫她寡婦,就是讓她幹男人的活,說什麽讓她頂替高小觀的活,讓她感受一下做寡婦的苦,她心裏清楚,他是霸占她不成後存心搞她。她也不管,你叫你的,我做我的,但心裏認定一個理: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隊長一般壞。不過,這件事情以後,她對婆婆卻另眼相看,幾句話就把阮隊長徹底打蔫了,不像嬸嬸用自己**來擋男人子彈,被欺負了還不敢說。

    這次,跟在陶富文後麵的水珍,看著牛背一樣寬闊的後背,心裏直犯嘀咕:以前認定的這個理,看來不對,至少陶隊長不像個壞人,在關鍵時刻解了她的圍。穿過水稻田,來到寬闊的機耕路上,她腦子裏忽然想到了一個剛才根本沒想也來不及想的問題:隊長為啥叫她到家裏去,難道也有非份之想?

    腎上腺素一霎那洶湧而來,她周身豎起汗毛,腳步也變慢。而他,卻像後腦勺長了眼,腳步跟著放慢。她心裏害怕,但不敢停,更不敢主動開口問,和他保持著五米的距離。太陽已在日中,田裏沒有一絲遮蔭,陽光直曬下來,臉有些幹縮,嘴唇也起了皮,但內心卻有股躁熱。她取下草帽,在胸前搖晃,縷縷夏風使麵前的劉海像浮於水麵的一攤雞毛,左右晃動,上下飄蕩。穿過機耕路,就是古橫橋,她想停下來休息,她想到橋邊清洗手和腳,但沒有開口,跟著踏上了橋階。這時,聽到了前麵他的聲音:

    “要不,你到河邊洗一下手。”

    她看著殘留著泥跡的手背和手臂。心想,他怎麽知道自己的想法?不知什麽原因,本想說“好的”,一出口卻成了“你要不要也洗一下”,難道是出於關心,還是害怕……可出口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收回已是不可能了,她隻得馬上補充:“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是要洗一下的。”

    “我曉得。”

    他說完後,轉身一屁股坐在了石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