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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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衣蒙頭的水珍根本睡不著覺。
陶富文不近人情的耳光,凶殘冷酷的卡喉嚨、叫囂“讓你死得好看”時的猙獰麵目……一個個鏡頭接踵而來,即淩亂又清晰。自己為啥這麽命苦?大舌頭的高小觀,蹺腳的古阿毛,別人塞給她的男人,不要也不行,這次大膽做的選擇,卻掉進了設計好的圈套,她越想心越酸,越想越沒有睡意,心髒蹦噠蹦噠的跳動聲越來越響,血液簌簌的流動聲越來越快,自己是一隻充足氣的氣球,被陶富文狠狠地踩了一腳,爆炸成了一地的碎片。
砰!她好像聽到了沉悶的爆炸聲。
響聲過後,白白嫩嫩的身體成了一塊塊碎鑽頭爛泥巴了,有散落於地,有緊貼於牆,有掛晾衣杆,有掛屋簷角,血肉模糊、毛骨悚然。掛在晾衣杆的,是她的手和腳,雪白雪白,像塗了白石灰,往下還滴著血,落到地上後馬上凝結成一個個光頭娃娃,有光著身體的,有拴著尿布的,有掛著粉紅肚兜的,還有穿著白色衣裙的,腦袋已經沒有腦袋的形狀了,滾落在牆壁邊的這個變成一隻顏色蠟黃的香爐,黑色的頭發變成了淡黃的檀香,細細的脖子化成了香爐的三個腳,小巧的耳朵成了香爐的耳朵,這時阿毛和母親來了,阿毛跪在蠟黃的香爐前,表情虔誠嚴肅,母親讓地上越來越多的娃娃排在兩行,臉上浮現出她根本看不懂意思的笑容……你們高興了吧!她開始詛咒阿毛和母親——好個蹺腳,你跪著求祖宗保佑你什麽?多子多福,還是再娶一個娘子?你每天除了給我洗腳,還能有什麽出息!婆婆,你想抱孫子,是嗎?告訴你,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為什麽不肯到醫院檢查,就是不想在古家這棵樹上吊死,還有,我還偷偷地吃避孕藥呢,你幹吞進肚子裏的白色藥丸全是我的避孕藥……淩晨時分,水珍才恍恍惚惚地睡去,醒來已是中午時分。
是門外嘈雜的聲音把她吵醒的。聲音來自陶富文遣來抬織布機的小青年。他竟然這麽快就來抬回織布機了,她不由地苦笑。前一夜的經曆已滯留在肌膚,並收縮成了一小點,疤痕似的將旁邊的皮膚拉緊,好像一根針,尖尖的,直抵肌肉組織,直到心窩深處——不是嗎?家徒四壁的房子和整潔幹淨的小平房,蹺腳瘦小的阿毛和魁梧發達的陶富文,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房間和掛著紫銅色元寶的鑰匙……心痛,心又不甘,可不甘又能怎麽辦!給她鑰匙的這個男人既現實冷酷又精明算計,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什麽時候該放,什麽時候該收,都像用秒表掐過,用算盤算過,分秒不差,毫厘不失。織布機是誘騙的把柄,也是收回去的最後一件東西,以後,他和她沒有糾葛,他做他的隊長,她做阿毛的娘子,不但如此,以後要是他要她,她還必須無償地奉獻。
水珍慢慢地爬起來,坐在寫字台上。一個晚上的時間,怎麽就變成這樣一個女人——臉色土黃,眼睛充血,眼皮浮腫,這是自己嗎?她用力揉搓臉頰,試圖恢複以前的血色,但沒用,根本沒用,眼白仍然通紅,臉頰仍然臘黃。
抬織布機的青年大概要跨出門檻了,她聽到婆婆帶著哭腔的聲音:“我家水珍得罪隊長了,是嗎?”後麵是尖細的、吳秀龍的聲音:“應該不會吧,上午隊長對我說這個事的時候心情很好,沒見他不高興。”幾秒鍾後,這個聲音再次傳來:“隊長說,小妹娘家要她織幾塊布,拿回去派用場。”
小妹要織布?哼,不就是個借口嗎!
哼哼唷唷的抬機聲遠去後,她才來到門廳。織布機放置的印子還留在牆壁和地上,灰絮一球球的,溜過來溜過去,一下子放大了空曠和敗跡,讓她覺得自己像被掏了內髒的母雞,隻剩下空空的軀殼和發不出聲音的喉嚨了。不過這時她是不想發出任何聲音,因為眼前的一切足夠她心灰意冷——地上遍布灰塵,一個個整齊疊於牆角的香瓜滾在屋中央,像被糟蹋過的女人,有蒂朝天,也有蒂貼地的;織了一半的灰白布匹,連同白色的紗圈,散落在門檻邊,上麵腳踩過的痕跡清晰可鑒;牆基邊的黴斑大概沒有織布機遮掩的緣故,顯得招搖又放肆,大有往上爬的動機,隻不過越到上麵顏色越淡,離地30公分就看不見青菜的顏色了……
母親坐在長凳上發呆,她已經把媳婦一個人出去跟陶富文要回織布機聯係了起來。陶富文搬織布機來,媳婦說的原因她一萬個相信,可真為了感激她對勝利的照顧,搬回前總得跟她這個老太婆打聲招呼吧,哪有說搬回就搬回的。
看來情況不對!
雖然不識字,人情世故還是精通的,裏麵肯定有絲絲縷縷的其他原因:陶富文借織布機是因為媳婦,現在媳婦有地方得罪他,而且就是昨晚的事情,所以他才毫不通氣地搬走。這麽一想,母親恨不得扇自己耳光,媳婦得罪陶富文肯定事出有因,這個因就是自己讓她去醫院檢查身體,阿毛一氣之下甩門而出,媳婦肯定找隊長尋求辦法——鄰裏間、夫妻間發生不愉快的疙瘩,都是找隊長解決的——說不定隊長站在阿毛的角度勸媳婦檢查身體讓她不高興,說不定媳婦氣呼呼的話惹惱了隊長,反正媳婦得罪隊長了。
但媳婦怎麽能夠得罪隊長呢?隊長是能得罪的人嗎?
母親對著一片狼籍的門廳發著呆,神色悲涼,眼神模糊。她甚至沒有注意水珍從她身邊走過,從前廊角的柴垛裏抽出一捆稻柴,再從她身邊走過來到灶屋,直到聽到灶屋傳出拉風箱的聲音後才恍若惡夢醒驚似的全身顫抖。母親猶豫片刻後走進灶屋,想看看媳婦的表情。她走到灶膛邊,盡量堆起笑容,小心謹慎地問:“起來啦?”
母親臉上的笑容極其僵硬。
水珍低著頭,沒有回答。
母親退到灶頭,手心貼住鍋蓋:“我燒好飯了,蒸了臭毛豆,你別燒了,現在咱吃飯,好不好?”不料媳婦生硬地、重重地回答:
“我在燒水。”
看來媳婦真恨透自己了,還能說啥好呢!母親小心地把灶頭裏側的熱水瓶拿到外側,看著媳婦被柴火映紅麵無表情的臉,想說這兩個瓶是空的,開水就倒這兩個瓶,張開嘴卻沒有說話,像一頭受傷的母羊訕訕又無奈地退到門廳,拿起掃帚打掃起了門廳的灰塵。
坐在灶膛前的水珍,左手把風箱拉得呼呼響,右手狠命往灶膛裏塞柴梗。